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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金闺

玉堂金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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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腾文小说   主角: 李恬林老   更新: 2022-04-13 06: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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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李恬林老《玉堂金闺》讲的是李恬这一生目标明确:有钱,有闲,没烦恼,寻个没本事没脾气有爱心的郎君,种种花草,养养猫狗,喝点小酒、吟几首酸诗,悠然见个南山••••••钱不是问题,闲不是问题,可那没本事没脾气有爱心的郎君,怎么总是远在南山呢?

第1章

精彩节选


四月初的京师郊外,一片生机勃勃的晚春丽景,离普济寺不远的落雁山上,林木繁盛,鸟儿们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欢快的叫个不停。

半山一处隐蔽的大青石侧后,笔直的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几乎和青石一样颜色的靛青细布长衫,一个中年侍从恭敬的叉手侍立在旁,周围看不见人,一阵风吹过,柔软的碧草有的随风伏身,有的却一动不动,那不动处,隐隐有寒光闪动。

山下普济寺方向不紧不慢的过来几辆围着深蓝绸围子、乍一看不起眼、细看却极奢华的车子,车子四围散着三四十名骑着马的精壮仆从,整个车队透着轻松自在,不大会儿就到山脚下。

等车队全部进到山脚,突然从路两边的灌木丛中冲出几十名全身黑衣、用黑布裹着头脸的精锐之士,黑衣人们配合默契、极有章法,冲进队伍,手起刀落,砍菜切瓜般,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整个车队连人带马杀得一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半山处的中年男子冷漠的看着山脚下的血流成河。

站在血泊中的黑衣人打了个手势,山下灌木深处草木分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大步出来,半山处的中年男子眼眶微微缩了缩,抬手挥了下。

从半山到离山脚一丈多处,上百名手持利刃的死士如疾风般冲下山坡,和山下的黑衣人杀到一处,这一场厮杀除了刀剑的撞击声,没有半丝声音,却极惊心动魄,不过一盅茶的功夫,埋伏在山坡的死士杀尽黑衣人和锦衣中年人,开始沉默的搬运尸首。

半山处的中年男子轻轻舒了口气,跺了跺脚,一边转身往山上走,一边淡淡的问道:“是谁家的车队?”

“勇国公世子李忠贤和妻子严氏,严氏是宁远侯府嫡长女,听说刚得了个女儿,到普济寺上香还愿的。”中年侍从声音很柔软,仿若女声。

“女儿?”

“是,刚满月,叫李恬。”

“噢。”中年男子干巴巴的应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往山上走去。

……

勇国公府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中,勇国公世子李忠贤,那个自小便有才名,十二岁考了解试第一,人品俊秀清华如月下白杨的少年才子,和他那个才貌双全、嫁妆丰厚到让人妒嫉的妻子严氏,双双死于非命。

严氏的母亲、宁远侯府林老夫人扶着丫头,艰难的下了车,甩开丫头的手站住,深吸了两口气,稳稳的往后院进去。

正院上房,李忠贤的母亲宁夫人仰面躺在炕上,直勾勾的看着帐顶。

林老夫人一只手撑着炕沿,吃力的侧身坐下,伸手重重拍了拍宁夫人道:“妹子,起来!起来!你这样作践自己,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宁夫人慢慢撑着坐起来,眼眶干瘪的看着林老夫人:“……你放心,贤儿和婉儿的仇,我必给他们报了!得让他们瞑目,你把恬恬带回去,婉姐儿的嫁妆也抬回去,还有贤儿用过的东西,都给恬恬留着,恬恬交给你,我再无牵挂。”

……

勇国公府后园一角的青桐院里,庶长子李忠超跪在父亲床前磕头如捣蒜:“父亲,父亲,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沈姨娘,求您救救她,她是儿子的生母啊,父亲,求您,儿子求您了!”

床上,勇国公双目茫无焦距的看着屋顶,仿佛没听到儿子的哀求……贤儿!我的好儿子!一阵剧烈的刺痛从勇国公心里直刺出去,如同受着千刀万剐的极刑,他视若生命、爱到极处的那个儿子,那个惊才绝艳,令他无比骄傲的儿子,泪水从眼角不停的涌出,他以为他已经麻木了,怎么还这么痛……

勇国公慢慢转过头,看着磕的满脸是血的庶长子,李忠超急忙膝行了两步,急切渴望的叫道:“父亲!”

“你是世子了,以后,勇国公府就是你的了……”勇国公干涩的说道,李忠超愕然看着父亲,勇国公又仰头看着屋顶,眼泪不停的流……

李忠超呆呆的跪在床前,任满脸的血沿着脸颊流下,一滴滴滴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李忠超艰难的爬起来,如同纸人般晃了出去。


京城十月半,夜深人静,宁远侯府一片白茫茫、静悄悄,后院正中的荣萱院内漆黑黑一丝灯火皆无,这一处是刚刚病故的林老夫人和外孙女李恬的居处,这会儿林老夫人停灵在前院正堂,李恬守在灵前不吃不喝哭了三天,到傍晚再也撑不住晕死过去,两个舅母指挥婆子把她抬进后园湖边的瑞云阁歇息。

今天月亮真好,李恬蜷在荣萱堂后园的假山洞里,疲倦的仰头看着银盘般挂在空中的月亮,月光清冷,天气也冷,李恬紧了紧厚实的细麻布斗篷,挪了挪,换了个姿势,转过头继续远眺着后园瑞云阁方向。

哪儿不好安置,非要把她安置到三面环水、四下空旷的瑞云阁,那儿离灵堂比荣萱堂还远,这份司马昭之心,赤祼祼明晃晃,李恬嘴角往下扯出丝冷意,外婆说两个舅母一对蠢货,真是一点没说错,这两个舅母都是外婆挑的,李恬无声的笑容清冷如月光,外婆真厉害,外婆这样的,就叫人强命不强么?外婆到底没能看到她长大出嫁……李恬笑容渐苦涩,下巴抵住膝头,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刺痛漫过。

外婆是睁着眼睛走的,她不放心自己,李恬微微仰头,一寸寸细看着月光下的婆娑花木,外婆一定就在旁边,自己看不见她,她肯定在看着自己,李恬用力眨回涌到眼眶的眼泪,无声的说道:“外婆,您放心,恬儿一定会活的好好儿的!决不作践自己,便宜了别人!”

后园突然腾起片红光,李恬的脸一下子煞白、眼睛直直的看着瑞云阁方向的那柱红光,他们……真的放火了!

李恬弯腰钻出假山洞,轻捷如月下精灵般往滴翠楼奔去。

外婆小殓好,还没抬出荣萱院,大舅舅宁远侯严承志立时就把院里所有下人赶出,一把大锁锁了院门,李恬嘴角勾出丝寒意,这穷凶极恶的吃相真下作,锁的正好!省的自己再费周折清空院子,这院子她压根就没打算留着,这是她和外婆的家,外婆肯定不能容忍那一对蠢货住进来,她也不能容,她早就打算好了,外婆若走了,就一把火烧光这院子,给外婆带走!

滴翠楼台阶下的阴影中,李恬的心腹大丫头璎珞正焦急的四下张望,见李恬奔过去,急忙提着裙子迎上前,李恬低声问道:“都好了?”

“好了!”璎珞将紧紧攥在手里的火镰火绒递过去道:“五娘子,还是我来吧,您……”

“不用。”李恬简洁的拒绝,这是她和外婆的家,这把火,她一定要亲手点上。

李恬从璎珞手里接过火镰火绒吩咐道:“去藏书楼转一圈再去瑞云阁。”说着,轻捷的跳上台阶,蹲下身子小心的打火镰取火,璎珞低低答应一声,不敢耽搁,提着裙子从旁边的角门奔往后园西北角的藏书楼。

李恬点着了火绒,轻轻摇了摇,见火苗窜上来,抬手将火绒扔进屋门内,立即转身跳下台阶,滴翠楼从门口往里已经洒的满地是油,没等火绒落地,门内就腾起一片火光。李恬奔出角门,突然顿住步子,回头看着已经一片烈焰的荣萱院,脸上泪水纵横,用力咬住抖的无法控制的嘴唇,狠狠的扭过头,沿着围墙边的僻静小径一路狂奔,再没回头。

瑞云阁和滴翠楼两处火光冲天,宁远侯府乱成一团,李恬一路奔进空无一人的灵堂,一头钻进棺床下,棺床下铺着松软厚实的细棉布垫子,李恬脱了斗篷躺下,伸手从头顶角落里摸到细布被子,拉过来蹬开盖好,头枕在枕头上蹭了蹭,翻个身,调匀了呼吸,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远处人声鼎沸,灵堂里却静的能听到灯花的噼啪声。

外婆躺在上面,自己躺在下面,李恬用指肚轻轻划着头上的棺床,这是自己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李恬只觉得一阵揪心的痛,不是替自己痛,而是替外婆痛,人是有魂灵的,外婆,您现在一定知道了,我不是您的乖恬恬,您的乖恬恬,那次落水时就走了……

李恬拉上被子盖到脸上,泪水横流。

宁远侯府林老夫人,南宁郡王府嫡幼女,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自己挑了才华出众、俊逸倜傥的宁远侯世子、后来的老宁远侯严文藻,谁知道嫁过来十年无出,到第十年头上,林老夫人大哭一场,给丈夫纳了个小妾,小妾怀孕当月,林老夫人竟有了喜,十月怀胎,小妾生了宁远侯府庶长子、如今的宁远侯严承志,林老夫人生下了女儿,也就是李恬的母亲严婉芳。

月子里,林老夫人不知因为什么和丈夫大吵一架,当天晚上血崩,命虽救回来了,却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从那以后,照奶娘熊嬷嬷的话说,一对恩爱夫妻就成了仇敌,严文藻后院的小妾越来越多,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生,好在严文藻命短,三十八岁那年一病不起办了丧事,连世子都没来得及立,那一年,林老夫人三十七岁,严婉芳和庶长子严承志都只有八岁。

林老夫人逼严承志生母一根白绫吊死后,代夫上折子立了庶长子严承志承爵,从那年起,林老夫人就是这宁远侯府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当家人。

严婉芳十九岁那年,十里红妆嫁给了勇国公世子李忠贤,林老夫人几乎搬空了整个宁远侯府给女儿做陪嫁,自己的嫁妆却一丝儿也没动用,熊嬷嬷一说到这个就赞叹不已:“老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女人嫁妆留给自己亲生的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律令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回头老夫人这嫁妆再留给夫人,这严家不就全是夫人的了?那一个破爵位有什么用?庶子承爵又没有封邑,就一个虚名,一个月那点子俸禄连油盐钱都不够……”

李恬暗暗叹了口气,母亲的嫁妆甚至比外婆那份还要庞大,她三年前就开始打理母亲和外婆--或者说是自己的嫁妆,外婆极擅打理庶务,这两份嫁妆经过这些年的生息,交到自己手里时,已经庞大的有点吓人。

可外婆真把那些银子放眼里么?外婆这样的人,怎么会把银子放眼里呢,李恬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翻了个身,出神的看着棺床帘子和地面之间的那线光亮,外公的爱,她的女儿,她的孙女儿,才是她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东西吧,可是,这一件件,都不见了。

外婆是爱外公的,李恬伤感的闭了闭眼睛,外婆常一个人翻看外公的诗本子,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神,快六十的人了,笑的如同十七八岁的羞涩少女,爱之深恨之切,恨到要绝了他的嗣……

李恬下意识的紧了紧被子,严婉芳嫁过去第二年,就生下了女儿李恬,满月那天,和丈夫李忠贤去城外普济寺进香还愿,回来路上竟遇上了强盗,离京师不过二三十里的地方,居然有强盗,还能杀了带着几十个精壮仆从的勇国公世子夫妻,一个活口没留,财物却一丝没动,李恬抬起手轻轻抚着棺床板,她问过外婆,外婆脸色阴沉的很,说该还的都还了,让她别再提这事,勇国公府李家的事,外婆从来不愿意多说,她也没多问过,她原来以为自己就是出嫁那天从勇国公府发个嫁而已,谁知道……

李恬哀伤的按着棺床板,外婆肯定已经走了,她肯定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小恬恬了,可怜的小恬恬,那么多的银子,宁远侯府的两个庶子穷成那样,怎么不诱的他们恶向胆边生?外婆看的那样紧,小恬恬还是被他们寻到机会推进了湖里,这样的黑手后来也一直没断过,只是,一来自己不是幼小天真的小恬恬,二来,外婆给她请来了悦娘。

外婆知道也好,这样她就能走的了无牵挂了,外婆安心走了,自己也就没有牵挂了,李恬心里一阵酸楚,今天是外婆走后第四天,这四天里,她连这府里的水都不敢喝一口,她敢喝,庶舅们就敢毒死她!


胃里有点抽抽的痛,李恬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还有两块绿豆酥,午饭前,熊嬷嬷偷偷塞给她一瓶水和几块绿豆酥,一瓶子冷水喝完了,可这酥饼,她实在吃不下,做馅的绿豆没去皮,饼皮没揉透,油也太多……这些年,她实在是养尊处优娇养的太过。

李恬暗暗叹了口气,得赶紧离开这里,这样吃不好睡不好,撑不了多长时候,今天下午就有点精神恍惚,这样的虎狼之地,稍一恍惚也许就送了命,她答应过外婆,要好好活着,怎么舒服怎么活,怎么自在怎么活!

庶舅们总算忍不住放了火,这几天,不光自己,熊嬷嬷、璎珞和悦娘她们护着自己,也一样身心交瘁非常了,这火放的真是及时,竟用了放火这种招摇之极的手段,蠢货就是蠢货!李恬嘴角挑着冷笑,也好,有了这把火,荣萱院那把火就成了无头公案。

唉,荣萱院一定得烧,母亲和外婆嫁妆之丰厚,满京城无人不知,烧了荣萱院,好歹把水稍稍搅的混些,也许能烧掉几分那些暗中的觊觎之心,自己一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孤女,身后堆着座银山……李恬打了个寒噤,人心险恶,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

荣萱院化为灰烬,要是有人问起外婆和母亲的嫁妆册子、历年帐本、房契地契身契等等等等,自己就可以装傻,谁也不能确定这些东西是烧了,还是落到了哪里。

自己才十三岁,因为小,极易让人心生忽视,这是好处可也是坏处,也就是太小,那些精明能干的掌柜们会把自己放眼里吗?谁知道他们会生出什么事来……李恬暗暗叹了口气,但愿人心不要过于险恶。

外婆替自己安排好了很多事,包括亲事,自己也留了几分后备,可谁知道往后会有多大的风雨雷霆?严府是狼窝,李家也不是安全可栖之处,自己得尽快嫁人,有个安稳的夫家可凭借,再大的风雨雷霆也不怕了。

外婆给自己订的冷家是难得的清静本份之家,冷老爷出身贫寒,中了传胪后娶了莱国公丁家的姑娘,丁太太过门后,就给冷家添了条不纳妾不收通房的家规,这丁太太是聪明人,冷老爷虽是一榜传胪,可无根无基,莱国公府这些年也落败的不成样子,若没有这条家规,那冷家大郎再出色,也难攀到好亲,可若有了这条,再加上人品才学出色,要结门好亲就容易多了,而且娶来的媳妇必是人家的心尖子,要不是冲这条,外婆也不会把自己订给冷家。

一阵浓烈的疲倦袭来,李恬有些头晕,不知道什么时辰了,悦娘不知道回来没有,李恬迟疑了片刻,伸手在棺床上轻轻弹了三下,外面一个懒散清冷的声音低低道:“在,歇着吧。”是悦娘的声音,李恬身心瞬间松驰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程掌柜那边……还好吧?”

“跟前几天一样,瞧不出什么特别,黄大掌柜那边才是大头,你不盯黄大掌柜,倒让我去盯姓程的?”悦娘总算找到机会问李恬这句话。

“黄大掌柜是外婆奶兄的儿子,做了十几年大掌柜,处处妥当,外婆信得过他,我也信得过他,”李恬的话顿了顿,悦娘不以为然的嘿笑了一声,李恬叹了口气,声音低了很多:“黄大掌柜人和铺子都摆在明处,程掌柜和孙六却在暗处,只要他们两个不乱,明面上真出了什么事,咱们也有周旋的余地。”

“嗯,这倒是,那孙六那边?你让程掌柜盯着了?”

“没有,孙六不用盯,他是个聪明人,他叛我有什么好处?谁肯象我这么用他?”

这孙六原是南城出名的泼皮无赖。李恬刚到这里时还小,有一回在街上逛累了,寻了家茶坊喝茶歇脚,孙六和一群无赖正好也在那一处,几个无赖看她穿戴普通、生的极齐整,嘀嘀咕咕商量着拐走她卖钱,只这孙六,说老娘有交待,离人骨肉的事不能做,甩手走了。当然,后来那群无赖拐她出城,她跟悦娘回来了,那群无赖再没回来。

这孙六是个极有心计的,见事不对,出去寻了两天,回来就四处寻李恬,缀在她后面偷窥,看了小半年,寻了个机会,跪在李恬面前,要投靠为奴。

孙六算盘打的精明,他文不成武不就,半点手艺没有,家贫如洗,四下无靠,可又一心想出人头地过好日子,这些年不知道打过多少主意,试过多少门路,可条条不通,最后只好打算投靠豪门为奴,可打听来打听去,那大家用人,首讲可靠,他一个二十大几的外来户,论可靠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些自小当差的家生子儿,就是投进去,一辈子也就是做个最下等的奴儿。

这李家五娘子,正经的国公府小娘子,听说又极有钱,这会儿趁她还小,早早投身为奴,等以后她出嫁,自己做了陪房,好歹也能领个差使管管。

李恬却只让他写了投靠文书,并没收进府,每个月给他五两银子,让他去交接三教九流,打听些市井闲话。这孙六文书写好,拿了五两银子兴奋的深一脚浅一脚回去,就知道自己这一着走的对极了,自己这个小主人,绝非寻常女子。

花银子交接四方做包打听,这差使真是派到孙六心坎里去了,他最喜欢也最擅长这个,件件差使做的漂亮利落。不过一年,李恬就将他的用度提到了十两,如今孙六一个月领一百两银子用度,月钱另算,若另有用项,千两以下凭他一句话就能从程掌柜那儿支取。

程掌柜是林老夫人手里用出来的老人,原管着南边的一家古董行,两年前被李恬调进京城,明面上说是改投了东家,实际却是从李恬手里领了银子,在京城新开了两处小当铺,一边打理当铺,一边暗地里撒银子交接六部小吏和穷小官们,他心眼缜密,极会办事,不过一年,从府衙到禁中宫里,都知道程掌柜为人实在、憨厚可交。

程掌柜一进京城,李恬就让他和孙六见了面,做了一明一暗的搭档,程掌柜立脚这么快,孙六功不可没,孙六借着程掌柜在官府的那点小路子,这两年在京城下九流中间越发混的有头有脸,这两人,是李恬给自己布下的最重要后备。

“那你让孙六盯着程掌柜多好,不是比我一天看这么一两个时辰好多了?”悦娘追了一句。

“孙六和程掌柜一样做管事,”李恬沉默了好半晌,才低低的解释道:“若让他盯程掌柜,会寒了他的心,譬如我让你盯璎珞或是水先生,或是熊嬷嬷,你就不寒心害怕?”

“说到这个,”悦娘呆了好半天才开口道:“万一你身边的人……”悦娘话没说完,就被李恬平淡安稳的声音打断了:“悦娘,你们是我的至亲,象外婆一样,退到极处说,真有万一,我甘心无怨。”

“你放心,我但有一口气,必护你周全,秋娘拿你当女儿一样,熊嬷嬷是你奶娘,璎珞和青枝两个绝对信得过,就是外头的掌柜……虽说人心险恶,还是好人多,你别想太多,快后半夜了,赶紧睡吧。”

“嗯,明天早点叫我。”李恬低低的交待了一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明天还有很多很多要紧的事。

李恬被悦娘推醒时,外面还看不到一丝曙光,李恬强忍着疲倦和困意,将被褥枕头推出棺床,哆嗦着抓过棉斗篷裹上,她交待过两个死党闺蜜,若看到宁远侯府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天一亮就赶紧过来救她,这两个都是在母亲面前说一不二的主儿,应该很快就能到了。

天际泛起头一道曙光时,宁远侯府的两处大火总算扑灭了,瑞云阁周围空旷无物,虽说烧的干干净净,可除了烧枯了旁边几棵树,没有殃及其它,滴翠楼这边就惨不能睹了,荣萱院内楼台亭阁间都用游廊连着,这火一路漫延的又极快,竟把偌大的荣萱院烧了个一干二净。

宁远侯严承志脸上身上黑一块灰一块,失魂落魄的呆站在已经是一片瓦砾的荣萱院前,夫人孙氏如同一只受惊严重的小母鸡,扶着婆子的手,紧跟在严承志身后,抽抽搭搭哭个不停。

二爷严承庆窄长脸鹰勾鼻,一脸的阴鹫相,目光阴狠的盯着严承志,阴阳怪气的说道:“这火,它自己可烧不起来。”


“这把火,得有个交待!”见严承志没理他,严承庆又厉声叫了一句,严承志猛的转过身,抬手点着严承庆怒呵道:“前天夜里是谁偷钻进荣萱堂的?贼喊捉贼……”

“放屁!你没溜进来,你怎么看到我了?你锁的门,钥匙在你手上!”严承庆面红筋暴、气急败坏的跳脚大叫,严承志怒火上冲,正要接着怒骂,只见前院方向急奔过来一个婆子,没等站稳就喘着粗气禀报道:“侯爷,府衙郭推官来了,说要问问夜里走水的事,清江侯世子夫人上门吊唁,已经进灵堂了。”严承志脸色微变,阴狠的盯着严承庆,压着怒气道:“那妮子……李家外甥女昨晚上在瑞云阁化成了灰,这才是紧要事!清江侯府怎么这么早来吊唁?不是来过一趟了?别哭了!还不赶紧去灵堂!”

严承志最后一句话是对孙夫人吼的,孙夫人哆嗦了下,忙扶着婆子往灵堂哭过去,二太太郑氏甩着帕子,悠悠哒哒的跟在孙夫人后面。

“你放心,这是大事。”严承庆清了清喉咙,用袖子拍着衣襟,不怎么自然的让了让严承志,严承志‘嗯’了一声,背着手大步前行,严承庆也背着手紧跟在后面。

来报信的婆子垂手低头,目光从眼角斜上去鄙夷的瞄了眼严承志两人的背影,等两人走远了,轻轻‘呸’了一声,朝着灵堂方向一路碎步小跑回去看热闹去了。

灵堂两边用帘子隔出间待客用的小厅,靠墙放着椅几,清江侯世子夫人徐氏一身素服,坐在椅子上,正爱怜的拉着坐在旁边的李恬温声细语的说着话。

徐夫人三十四五岁年纪,温柔娴雅,是乐宁徐家的姑娘,乐宁徐家与林老夫人娘家、南宁郡王府林家既是世交又是姻亲,南宁郡王妃蒋氏虽不大看得上清江侯府,却很喜欢徐夫人,常请她和独生女儿俞瑶芳过府玩耍说话,李恬是南宁郡王府常客,也就认识了俞瑶芳,成了知交密友。

俞瑶芳今年十四岁,柳眉杏眼,身形修长、一身月白素绫衣裙,俏生生如一杆修竹,这会儿急的坐不住,站在偏厅中间,蹙着眉头,急切的伸长脖子看向门口,徐夫人温婉的转头叫她:“且回来坐着,时辰还早呢。”

“阿珂这回要是敢晚了,我饶……我再不理她!”俞瑶芳没答母亲的话,急转身两步回来,对着李恬跺脚急道。阿珂名叫林珂,是蒋郡王妃年近四十又生的老生闺女,生的娇俏明丽,活泼可爱,是南宁郡王府满府的掌上明珠,自小惯的性子很是娇纵,偏偏最服李恬,对李恬的话言听计从,三个人是自小的死党。

“姐姐别急,”李恬站起来,伸手拉着俞瑶芳,将她送到徐夫人右边,推着她坐下,神情恬静的宽慰道:“她那头要准备准备,这会儿还早呢,姐姐且喝茶。”

徐夫人赞赏的看着形容憔悴却恬淡从容若深谷幽兰般的李恬夸奖道:“恬姐儿不愧是林老夫人教导出来的,这份气度让人看了就爱,瑶瑶要有你一半就好……”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门口一阵急切杂乱的脚步声,中间夹着阵阵抽泣。

“是舅母们来了。”李恬低低说了句,脸上露出丝惧意,下意识的徐夫人身边靠过去,俞瑶芳一下子跳起来,拉着李恬的手护在她身前。

孙夫人未进门先放声大哭,她是丧主,照规矩得哭的说不出话,二太太郑氏担着护丧的职责,一边抽泣一边冲徐夫人曲膝致谢道:“严家遭此凶祸,蒙……”刚说了半句答辞,一抬眼正看到站在徐夫人身边的李恬,后面的话嘎然没了,直直瞪着李恬,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孙夫人也忘了哭,圆瞪着李恬,两只眼睛越瞪越大,突然抬手抱头,凄厉一声尖叫:“鬼!有鬼!不是我!”边叫,边恐惧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徐夫人不敢置信的看着两人,好一会儿,才脖子僵直的转头看向抖着身子,紧拉着俞瑶芳的李恬,瑶瑶跟她说严家庶舅要害李恬谋财,她还觉得李恬想多了,这哪是人做的事?不过被瑶瑶缠的没法,只好带着瑶瑶一大早赶过来,原来……竟是真的!

徐夫人突然站起来,一把将李恬搂在怀里哭道:“我的儿!我还……这是……何其狠毒!”

“夫人,”李恬伏在徐夫人怀里,想起外婆,悲上心来,失声痛哭,郑二太太先恍过神,身子一软瘫到地上,双手拍地号啕大哭,孙夫人这回是真伤心了,一边哭一边推着身边的婆子道:“快去告诉老爷,李娘子没死,她没死,她没死啊!”

外院待客花厅里,严承志两边眼角各挤出一滴眼泪,正跟京师府衙主管防火缉盗的郭推官痛心哀伤:“……这让我怎么跟勇国公府交待?可怜我那外甥女儿……”

“老爷、老爷!”婆子扑进来叫道:“表姑娘,李娘子,没死!还活着,李娘子她没死!”

“不可能!”二爷严承庆一下子跳起来,失声尖叫,严承志脸色瞬间煞白,直瞪着郭推官,手指抖的止不住,郭推官眼眶缩了缩,他统管京师安防数年,这种魑魅魍魉的事见得太多了,心里明镜一样,站起来拱手道:“这走水的事,不是在下不通融,实在是朝廷法度严苛,好在贵府这把火没殃及别家,也不过一场训诫,再罚几年俸禄,这么大的火……”郭推官拖长声音,干笑几声,话里有话的接着道:“瞒不住人哪!这两天还请侯爷得空到府衙走一趟,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郭推官转身就走,严承志脸上青红不定,急跟上去,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子,强笑着往郭推官手里硬塞,郭推官连推带甩道:“侯爷这是何意?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严承志哪推得过武将出身的郭推官,被郭推官推得连退了好几步,没等他再赶上去,郭推官早已大步出了门。

郭推官上了马,没走几步,就看到南宁郡王府的车子转进巷子,郭推官忙拨马让到一边,见那车子几乎没停,直驶进了侯府二门,郭推官摸着剃的发青下巴想了想,招手叫过一个心腹捕快低声道:“看到南宁郡王府车子没有,看看热闹去。”捕快会意的点了点头,郭推官勒马转了个圈,看着依旧巍峨的宁远侯府,暗暗叹了口气,林老夫人一死,这宁远侯府就算是败了。

“阿珂!”俞瑶芳看到林珂进来,急忙叫着奔迎出去,林珂听到俞瑶芳的呼唤,忙甩开母亲蒋郡王妃的手,提着裙子奔过去,蒋郡王妃疼爱中带着无奈,看着女儿摇了摇头,径直往林老夫人灵前上了香,退后半步,跪下恭敬的磕了三个头,林老夫人是南宁郡王嫡亲的姑母,她这一走,林家老一辈就走的一个不剩了。

徐夫人看着她行好礼,这才上前见礼说话,孙夫人胆怯的缩着脖子,不往前反往后退,郑二太太也缩在旁边一声不敢吭,除了林老夫人,她们最怕的就是这位高贵的郡王妃了,蒋郡王妃就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们。

蒋郡王妃五十岁左右,身材微丰,雍容大方,受了徐夫人的礼,拉着她坐到旁边椅子上关切道:“不是说你这几天身上不大好,怎么还来得这么早?”

“瑶瑶急的很。”徐夫人看了眼挤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话的李恬三人,叹了口气,转回头看着蒋郡王妃低低道:“这孩子可怜,竟不是多想,也太歹毒了,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怎么说我都不敢信。”蒋郡王妃面色如常,只轻轻‘嗯’了一声。严家这两个废物想下黑手害了恬姐儿,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从林老夫人把女儿嫁妆连同外孙女一起搬回严府那天起,这两个废物就一直妄想害了恬姐儿,好得手那无数银子,可就凭他们,也只好做做美梦。

蒋郡王妃轻蔑的瞥了眼畏畏缩缩进来的严承志兄弟,恬姐儿身边跟着悦娘,谁能伤她?蒋郡王妃目光移到林老夫人棺木上,复杂非常的呆看了片刻,这位姑母,象座山一样压在她面前,一直到死都让她只能仰视,她是怎么请到悦娘这样的世外高手的?还是给一个小妮子做近身保镖……

“……这孩子也是哭傻了,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真是命大。”徐夫人继续感慨道,蒋郡王妃嘴角忍不住透出丝似有似无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徐夫人的手,徐氏心地纯良这一条,是她最喜欢的,可也太实心了,这府里一直到四天前,都被恬姐儿和她外婆握在手心里,这几天功夫,就凭那两对废物能收服几个人?

“且宽心,这府里都是老夫人手里的老人。”蒋郡王妃还是忍不住提点了一句,不等徐夫人答话,抬手招呼李恬道:“恬姐儿,过来让舅母瞧瞧,昨儿这府上走水,吓着没有?”


紧挨着帘子侍立的孙夫人和郑二太太脸色大变,郑氏从背后推了孙夫人一把,强笑解释道:“五娘子福大命大……”蒋郡王妃抬手止住,看也不看她,只拉着李恬关切道:“听说荣萱院烧成了白地?”

“嗯,我昨儿没歇在荣萱院,”李恬乖巧的依在蒋郡王妃身边,声音里透着丝丝后怕:“昨天傍晚我晕过去了,两位舅母让人把我送到瑞云阁歇息,谁知道,”李恬仰头看着蒋郡王妃,眼泪一串串往下落:“半夜里梦见外婆踢我、打我,推我,赶我走,我吓坏了,外婆……外婆从来没有这样过……,舅母知道,外婆最疼我,我吓醒了,不敢呆在瑞云阁,就出来到灵堂守着,夜里冷,我就钻到外婆棺床底下……”

“我一早来,她从棺床底下爬出来,把我唬了一跳。”徐夫人接了句,怜惜的抚了抚李恬的头,蒋郡王妃转头看着旁边侍立的婆子问道:“瑞云阁也走水了?”

“回王妃话,瑞云阁先走的水。”婆子躬身答道,蒋郡王妃嘴角往下,鄙夷的扫了眼孙夫人等人,脸上一丝意外也没有,只看着李恬柔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不能总这样日夜悲凄,这府里……你外婆不在,也没什么好多呆的了,先跟我回去住几天吧。”

“舅母好意,可我穿着孝……我想回家。”李恬仰头看着蒋郡王妃哀声道,蒋郡王妃转头看向徐夫人,徐夫人叹着气点了点头道:“她到底是李家的姑娘,回去最好。”

蒋郡王妃跟着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孙夫人淡淡道:“老夫人不在了,恬姐儿再在你们府上住着不合适,你们府上如今办着丧事,也不便当,我送恬姐儿回勇国公府,你让人收拾……算了,都一把火烧干净了,哪还有什么东西好收拾,走吧,舅母送你回去。”

孙夫人看着郑二太太,郑二太太呆望着蒋郡王妃,谁都不想让李恬走,可谁也不敢开口说半个‘不’字。

李恬出到灵前,恭恭敬敬冲外婆灵位三磕九拜,站起来,又冲严承志和孙夫人等人各自磕了头,回来站在蒋郡王妃身边,犹豫了下,又上前半步,冲孙夫人曲了曲膝道:“多谢大舅母这些年的照顾,我外婆和母亲的遗物都付之一炬,只有后园西北角藏书楼里的书,是母亲生前收藏的,能不能让我带走做个念想?”

孙夫人扎着手仓惶四顾:“啊?那个,得问你大舅舅。”

“那就去问一问,我们现等着。”蒋郡王妃不耐烦的说道,孙夫人往后趔趄了两步掀帘出去,严承志兄弟就跪在棺床左边,里面的话听的清清楚楚,见孙夫人出来,青灰着脸道:“那是她母亲的东西,带去做个念想也应该,”一句话没说完,严承志心底划过丝亮光,稍稍顿了顿,下面的话就变了:“只不过那书楼一直锁着,里头脏得很,得理一理,过几天理好了就打发人送到勇国公府上。”

“要理几天?”李恬追了句,声音里透着不安和急切,严承志心头闪过阵浓烈的惊喜,忙强压下惊喜道:“五天,不不,七天,最多七天。”

“嗯,”半晌,李恬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一声。

一把火烧的李恬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空着两只手,带着自己的奶娘、丫头等从人出去往二门上车。

孙夫人迟迟疑疑送了两步,蒋郡王妃扫了她一眼道:“守孝举哀要紧,不用送了。”孙夫人松了口气,往后仰在婆子怀里,跌回棺床旁,这回是真哭的肝肠寸断。

李恬和蒋郡王妃、徐夫人等人到了二门,蒋郡王妃四下转头看了看问道:“悦娘呢?”徐夫人不明就里的跟着张望,悦娘的身份隐密,除了蒋郡王妃,外头没人知道。

“去城外安排外婆停灵之处了。”李恬揪着帕子小声答道,蒋郡王妃脸色猛的一沉,奶娘熊嬷嬷忙躬身解释道:“回郡王妃,昨儿一早,大夫人非把这差使点给悦娘,五娘子那会儿都三天没吃没喝了,又哭的厉害,神思恍惚,大夫人说什么她都点头,奴婢和璎珞眼珠都快挤掉了,五娘子看见只发怔,午后奴婢突然跑肚,只蹲着起不来……半夜里看到火光,还以为……都是菩萨保佑,要是五娘子有个好歹,奴婢一头碰死也抵不过。”熊嬷嬷脸色青灰、嘴唇发白,看样子昨天拉的确实厉害。

“真是诡计多端!太有心计了,先把恬姐儿身边的人都调开,太坏了!从前只听人说,没想世间竟真有如此歹毒之人!这是恬姐儿命大。”徐夫人心思单纯,并不多想蒋郡王妃为什么单关心悦娘的行踪,听了熊嬷嬷的话,只拉着李恬又气又怜,蒋郡王妃皱了皱眉头,看着璎珞吩咐道:“去门房交待一声,悦娘一回来,让她赶紧去勇国公府寻五娘。”璎珞去传了话,蒋郡王妃将不情不愿的林珂托徐夫人送回南宁郡王府,自己带着李恬坐一辆车,送她去勇国公府。

一行人刚出了门,二爷严承庆连忙爬起来道:“这灵堂大哥守着就行,我去给外甥女理书去。”严承志气的脸色发青,低吼道:“眼看吊唁的就来了,让人看见,一个居丧不谨,还要命不要?!”

严承庆踌躇了下,一边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的往下跪,一边隔着棺木,冲对面的妻子郑氏挤眉弄眼,严承志一把拉下严承庆咬牙道:“给我好好哭丧,晚上一起过去理!”

“就等大哥这句话了。”严承庆阴阳怪气的还要再说两句,外面管事高声通禀,有人来吊唁了,几个人忙放声干嚎。

严承志哭声里倒真有七八分悲伤,一直到老太婆病死,荣萱院里里外外守的连根针都扎不进,等他被人叫进去时,老太婆连衣服都换好了,灵床一抬出院门,他就清空荣萱院,让人锁了院门,可这吊唁的人一直没断过,他又甩不开老二,老太婆和她那死人女儿的嫁妆册子、这历年的帐本子、那些地契、房契,下人的身契,他连影子还没看到呢,这些年他费尽心机,也没摸清楚老太婆和那死人女儿到底有多少铺子、庄子、银子,他知道的,就明面上那几处,那几处才值几个银子?!如今内外帐房堆的都是空帐,银库里空空如也……

严承志心里猫抓一般的难受,银子和东西到底哪儿去了?荣萱院这把火烧的蹊跷,难道是那个小妮子?那小妮子才十三岁,又不是成了精,再厉害能有多厉害……是老太婆临死前布置下的?不会,她怎么舍得一把火把什么都烧了,她能让那小妮子也穷得精光?

书楼里一定有名堂,那房契地契银票子要是夹在书里……书里必有东西,一定得一本本细细翻过才能放出去!

严承志心里油煎火燎一般,忍不住扭头往后园看,严承庆正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顺着他的目光也往后园看,两人整齐的简直就是串在一根竹签上的一对蚂蚱。以后的十几天里,这对蚂蚱白天困在棺边哭丧,晚上就面对面坐在书楼里一本本细翻,直翻到林老夫人出殡,两人累的死狗一般,连一寸长的小纸片也没翻出来。

南宁郡王府宽大的车厢里,蒋郡王妃怜爱的替李恬抿了抿鬓角的落发,看向李恬的目光里却透着探询之意。

“昨晚上吃东西没有?今儿早上呢?”

“没有,昨晚上我晕过去了,半夜梦到外婆打我、赶我走才醒,璎珞见我渴的厉害,只好出去寻水,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到外婆凶我,我……害怕的很,从来没那么害怕过,就奔出去寻璎珞,出来没走多远,瑞云阁就起火了,早上也没吃。”李恬一脸恐惧,后怕不已。

蒋郡王妃眼底闪过丝敬畏,下意识的往四下看,刚看了两眼就意识到失态,急忙收回目光,从车厢后拿了只匣子打开,示意李恬道:“都过去了,别怕,吃几块点心先垫垫。”

李恬看样子是饿极了,伸手拿了块椒盐酥,一小口一小口却咬的飞快,蒋郡王妃忙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别急,慢些,喝口水咽咽。”李恬接过杯子,一口水一口点心,连吃了三四块才舒了口气,看着蒋郡王妃不好意思道:“我饿坏了。”

“舅母知道,先垫一垫就行,这点心吃多了不好,到家让厨房熬点汤水给你吃。”蒋郡王妃顿了顿,极轻的叹了口气道:“勇国公府那头,你打发人传过话没有?”

“嗯,熊嬷嬷去的,大伯娘没见她,大嫂出来的,大嫂让熊嬷嬷先回去,她跟大伯娘说一声,这就遣人过来接我,等了两天……”李恬垂下了头,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大约是想等过了头七吧。”勇国公府并不愿意她回去,李恬烦闷的暗叹了口气,她也不想回勇国公府,这不是实在没地方可去么。


“熊嬷嬷是个稳妥人儿,她去必是把话都说透了,这是你大伯娘不想你回去,我的意思,是接你到我们府里住着,你外婆就是不肯,你也不肯,勇国公府如今……一来清苦,二来轻易不跟别家走动,偏还这样不容人。”蒋郡王妃拉着李恬的手,满是爱怜的抱怨道,李恬伤心的垂着头没说话,勇国公府是不容人,可也不得不容下她,她是李家嫡四房嫡女,身份儿在这里,勇国公府的败落……这没什么要紧的,她亲事已订,再想想法子,明年下半年就出嫁,可住在南宁郡王府算什么?外婆绝不会让她住到蒋郡王妃眼皮底下的。

“唉,”蒋郡王妃怜惜的叹了口气:“也不必理会她们,你大伯父整天泡在酒坛子里,你大伯娘到底是川南杨家的姑娘,脸面还是要一点的,再说,有我呢,你放心,断不让你被人欺负了。”

“嗯,”李恬泪眼里盈着感激,看着蒋郡王妃谢道:“多谢舅母。”蒋郡王妃一脸宠溺的弹了下李恬的额头笑道:“谢什么?!别说你外婆走前托付了我,就是不托付……我看你跟看珂儿一个样,还一件事,你好好听着,别光顾害羞,你外婆走前,替你订好了一门亲,就是你大表嫂堂姑娘的大儿子,姓冷,跟你说过没有?”

李恬咬着嘴唇,头垂到胸前‘嗯’了一声,心里暗暗舒了口气,这门亲事只是口头说定了,一应礼节都还没走,她最怕蒋郡王妃在中间做了手脚,坏了这门亲事,再拿她去攀附豪门,如今她没有这个打算自然最好。

“那就好,”蒋郡王妃语气舒缓的接着道:“冷家太太托她母亲周老太太替外孙在京城寻门好亲,你外婆就替你订下了,她走前把这事托给了我,冷老爷年后调任礼部员外郎,前儿让你大嫂特意过去问过,说冷家腊月上旬就能进京城,等他们一到京城,我就去商量放定的事儿,冷家哥儿过了年就十八了,照我的意思,你就早点嫁过去,这女人家,嫁人叫归家,那才是自己的家呢。”

“嗯,我听舅母的。”李恬心里微松,捏着帕子角低低应了一声,这也是她的打算。

“你熬了这几天,看看这脸上,都没血色了,来,躺下歇一歇。”蒋郡王妃在李恬身后垫了只大靠枕道,李恬往后半躺下,闭上了眼睛。

车子走的不快,车厢的晃动极轻微,李恬闭着眼睛,却没有半丝睡意,平远侯府是狼窝,勇国公府算不上虎穴,可也好不到哪儿去,李恬暗暗叹了口气,要不是实在没地方去,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到勇国公府这个堆满了陈年污糟烂事的泥潭里去。

勇国公府上一辈,污糟烂事一团团。

老勇国公,也就是李恬的祖父,据说和表妹青梅竹马情深意切,可不知为什么,老勇国公没娶表妹,竟另外娶了温国公武家的姑娘,娶妻当月就纳了表妹,当年的温国公府非今日可比,一门两进士,又刚娶了宁国公主进门,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这位武夫人据说又是个性子烈的,那份闹腾可想而知。

武夫人将四个陪嫁丫头一起开脸给了老勇国公,不过一年,除了武夫人,表妹连四个丫头都怀了孕,却只有表妹平安生下了庶长子,也就是现在的勇国公李忠超,不过从那以后,表妹再没怀过孩子,过后几年,武夫人的陪嫁丫头姜氏生了庶二子李忠明,王氏生了庶三子李忠静,除此还有四五位庶女。

庶三子李忠静出生那年,武夫人总算怀上了,谁知道六个多月竟小产了,武夫人身伤心伤,在病榻上缠绵了不到一个月就一命归西,这事当年闹的满城哄动,温国公府指责老勇国公宠妾灭妻,逼着送走表妹,表妹当然没走,温国公武家抬走了武夫人的嫁妆,砸了勇国公府,从此和勇国公府断了姻亲往来。

老勇国公服满一年妻孝,又续了宁夫人,也就是李恬的祖母。

宁夫人是六品小官的女儿,家境贫寒,就连嫁妆,也是勇国公府给准备的,可这位宁夫人却手段高强,厉害非常,进府不到半年,就把满府乌烟瘴气收拾的一丝不见,还发卖了几个姨娘,可上上下下却齐声赞她贤良。肚子也争气,嫁过来一年就生了嫡长子李忠贤,也就是李恬的父亲,再一年,又生了嫡长女李静好,老勇国公的母亲见到了嫡孙,没等李静好出生就鹤驾归西,宁夫人有儿有女,又替婆婆守了三年孝,在勇国公府就站的稳的不能再稳。

李忠贤生的俊俏聪明,自小被目为神童,十三岁说要下场玩玩,结果考了个解元回来,一时哄动京城内外,可惜后头封了世子不能再考,据说生的也是玉树临风,俊逸出尘,自己长的就随父亲,李恬心底有些发热,不知道父亲当年是何等风采,有子如此,祖母又是何等骄傲。

母亲当年出嫁的盛况,现在京城还时时有人提起,也不过一百二十抬嫁妆,可人家的嫁妆都是两人抬,母亲的嫁妆两个人抬不动,只能四人抬,李恬想着库房内那一人来高的通红珊瑚、几百年前的古玉鼎、闪亮到不能直视的宝石榴绽百子摆件……

母亲不光有财,当年还是京城出名的美女才女,站在宝石堆上的才子佳人哪,李恬心里叹息不止,父亲死时,祖父已经年过五十,噩耗没听完,就中风瘫倒了,隔天上了折子,请封庶长子李忠超。

祖父递折子当天,表妹暴病而亡,四个月后,李静好同样一百二十抬四人抬嫁妆嫁出勇国公府,李静好结婚满月,两家热热闹闹大会相庆后隔天,祖父、祖母同日病亡。

宁夫人死后,李静好再没回过娘家,隔一年就随夫赴了外任,这十来年一直辗转外任,没再回过京城,也就无声无息的和勇国公府断了往来,不过每年都让人捎很多东西给自己,她若在京城,也许是可依靠处。

车子外传来阵阵欢快的丝竹声,应该是过清风楼了,听说月初几位皇子奉了圣命,要轮流在清风楼办文会,以‘作养文气’,清风楼过去没多远,就是勇国公府。

唉!李恬又伤感的暗暗叹了口气,有人欢乐有人苦。

蒋郡王妃将帘子掀起条缝,看着热闹非常的清风楼,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起,这文会也真是折腾人,把两个孩子都累坏了,守志原本想着他是南宁郡王世子,自然不能下场跟人争长短,打算好好帮弟弟才秀准备诗文挣彩头,谁知道头一天就被点出来评诗文,这倒好,这天天的,一个搅尽脑汁要评出个新意来,一个苦吟诗文简直要白了头。

蒋郡王妃眼里闪过丝疼惜,嘴角的笑意却更浓了,听说守志评的文几个皇子从没说个‘不’字过,才秀的诗有一回评了第九,不光四皇子赞过一回,连大皇子也夸过两句,大皇子生性沉默稳重,可是轻易不夸奖人的,这一场文会,若能在几位皇子心里留下青年才俊的好印象,往后守志和才秀的机缘就多了。

唉,蒋郡王妃轻轻叹了口气,勇国公府败落了,宁远侯府也败落了,可南宁郡王府又能好哪儿去?丈夫和公公一样的懦弱没本事,两代人没出过一个能出仕领差使的,外面摆着郡王府的大架子,可谁真把南宁郡王府放眼里?

蒋郡王妃心里泛起股酸楚苦涩,他们家门庭冷落到可张网罗雀就不说了,年年赏雪赏花会,除了几家常来常往的内眷,还有谁肯来?连长安侯、临川侯这样的人家,爵位跟郡王差了整整三级,可年年下帖子请人家,也就几个女眷过来捧捧场,府里的小爷们哪肯来过一回半回?谁让人家子孙出仕的多、实权在握呢,蒋郡王妃心里的酸涩更浓,忍不住叹了口烦闷之气。

这原不是该自己操心的事……唉,不提了,好在儿子大了,总算知道上进,一点不象他爹,大女儿又嫁进了东阳郡王府,这门亲事是她费尽心机高攀的人家,原本揪心的很,生怕雯儿受气,虽说雯儿说她自己愿意,可到底……这份愧疚折磨了她好几年,如今女儿女婿夫妻和美,女儿又生了两子一女,早站稳了脚眼,自己心里才算好受些。

珂儿心思单纯,这亲事一定得寻个合适的,若是冷家门第再高些,倒是门好亲……蒋郡王妃放下帘子,低头看着仿佛睡着了的李恬,目光复杂难辩,李恬长的不象她母亲和外婆,她母亲和外婆都是典型的林家人长相,靓丽而神采飞扬,她象她父亲,恬静自然的空谷幽兰一般,倒是珂儿,和她姑婆生的极象……

想到林老夫人,蒋郡王妃心里一阵烦乱,对于这个姑母,她心里总是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味道,林家上两辈子的聪明果断,全跑到这位姑母身上,公公和丈夫两个人的头都长在姑母肩上,这位姑母坐镇宁远侯府,一只手把宁远侯府捏的死死的,一只手按着南宁郡王府,就连自己,也是这位姑母挑中定下的,她总觉得自己是捏在姑母手中的人偶。


她终于死了,仿佛云散见了睛天,蒋郡王妃的心颤抖了下,自己怎么会这么想?姑母对自己有恩无过,如今这美满日子都赖姑母,丈夫年青时荒唐没主见,耳根子又软,多少回小妾作耗,都是姑母立逼着丈夫处置了,自己生了嫡子,刚满了月,姑母就过府给所有通房小妾灌了绝子汤,府里如今一个庶子庶女没有,自己一丝恶名没担,都是姑母的……

可她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她母亲和她,蒋郡王妃看着李恬的目光里有说不清的味儿,她是为她们留恩积福,她对自己施恩至此,不过是想她百年后,自己能站在她母亲或是她背后,担下那娘家人该做的事。

蒋郡王妃扭头看着轻轻颤动的杭绸车帘,心乱如麻,昨儿宁远侯府那两把火……真是姑母显灵?这位恬姐儿,心思深沉远胜姑母,可到底只有十三岁,蒋郡王妃心里划过片冷丝丝的惧意,又一次下意识的往左右看,算了,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不犯着多事,那冷明松听说也是个少年才子,今年刚中的举人,他父亲可是个传胪,这冷明松中进士不过早晚的事,恬姐儿手里有的是银子,冷老爷又年青,父子齐心,有出身再有银子,往后前程也是不可限。

唉,蒋郡王妃叹了口气,自己这也是盼着恬姐儿好,她这样的才貌心计,埋没了多可惜,若是进了宫,必定大放光彩……算了算了,不想这些没用的,官家也五十好几了,不年青了。

车子在勇国公府门口停了好大一会儿,管事婆子才堆着笑容迎出来,引着车子进到二门,蒋郡王妃和李恬下了车,站着又等了一会儿,勇国公夫人、李恬的大伯娘杨氏才带着大儿媳妇周氏不紧不慢的迎出来。

杨夫人今年只有四十一岁,可看着却比蒋郡王妃还显老,她是川南杨家的姑娘,川南杨家家规严苛,杨家姑娘个个以贤惠著称,她是老勇国公亲自到杨家求的亲,进门就恪守女训,侍候公婆、伏侍丈夫极其谨慎,宁老夫人只比她大十二岁,管家理事,外出应酬什么的,根本不用、也不容她沾边,后来李恬的母亲嫁过来,她更是远远退在角落,直到出了后来那些惨事。

那血淋淋的场面,经过这十几年,一丝也没褪下去,还是那么鲜明,她得到信儿最晚,冲到前院,院子里已经摆满了尸首,正堂里,那对风光无限的夫妻并排躺着,头和身子分在两处,公公瘫在地上,冲尸首拼命张着手想要爬过去却动不了,婆婆直直的盯着儿子,风吹起她的裙子,透着无限寒意……

这是飞来横祸,又能怪谁?她杖杀了沈姨娘,庶子承爵,去母留子,也是常有的事,可后来……她搬空勇国公府,又和公公一起服了毒,这是发的什么疯?难道那个儿子死了,大家就都得殉进去?勇国公府哪一点对不起她了?

这些年,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蒋郡王妃抬着下巴没什么笑容,杨夫人腰背挺直,也一样没什么好脸色,两人都得体却冷淡的见了礼,蒋郡王妃牵着李恬的手,不紧不慢的跟着侧身前引的周氏,进了勇国公府正堂。

杨夫人陪坐在上座下首,李恬站在堂前正要肃身下跪给杨夫人行跪拜礼,蒋郡王妃抬手止住她道:“地上凉,先让人拿个垫子来。”杨夫人面色微变,周氏忙从后排椅子上取了只垫子,亲自放到李恬面前,李恬低眉垂首、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杨夫人端坐受了礼,脸上的笑容远看有近看无,冲李恬淡淡道:“你也累了,坐吧。”

说完,也不看李恬,只转头看向蒋郡王妃道:“恬姐儿说回来就回来,我这儿一点准备也没有,一来不知道恬姐儿日常用的东西哪些带了来,哪些是要现添现置办的,二来这住处上……您也知道,我们府上地方小人多,几个姐儿都是两个人挤一个院子,若要让恬姐儿和姐妹们挤一挤,又怕……恬姐儿是富贵娇养惯了的,就怕委屈了她。”

“昨夜里宁远侯府走了水,想你也听说了,”蒋郡王妃淡然回道:“恬姐儿从衣服到用具,一应都是要现置办的,恬姐儿自小跟着外婆长大,她外婆是个极讲究的,也是娇养了些,这衣服用具就让熊嬷嬷张罗着置办吧,我前儿从她外婆那儿借过一千两银子,再添上一千两,拿给恬姐儿添置东西,至于住处,那可得好好挑一挑,你们府上这嫡支嫡出的姑娘,也就恬姐儿一个,就是把最好的院子给她,也是应该的。”

一翻话说的杨夫人脸色发青,闭了闭眼睛,压住心头的火气强笑道:“光顾着说话,倒忘了请恬姐儿二伯娘、三伯娘了,快让人去请。”杨夫人转头吩咐媳妇周氏。

蒋郡王妃嘴角带着笑,端起杯子抿着茶一声不吭,李恬眼观鼻、鼻观心,这会儿没她说话的份,只好旁观蒋郡王妃和杨夫人打擂台,可蒋氏这般盛气凌人的作派,是给她撑腰呢,还是给她拉仇恨呢?

不大会儿,二太太许氏和三太太柳氏进来,李恬打量着两位伯娘,许氏比春节时更老更瘦了,直瘦的两颊往里吸着,颧骨高耸的几乎破了相,柳氏倒没什么变化,还是一贯的干净利落,两人进来和蒋郡王妃见了礼,李恬也起身曲膝见了礼,还没直好身子,就听杨夫人三言两语说了腾院子的事。

杨夫人话音未落,许二太太踩了尾巴般叫道:“我们松哥儿的院子还没着落呢,过了年,松哥儿就十岁了,你家伟哥儿也九岁了吧?这哥儿还没院子呢!”许二太太顺手拉了柳氏做同盟,柳氏却抿着茶,只装没听见,她这一房人最少,要腾也腾不到她头上。

蒋郡王妃根本不理会许二太太,气定神闲的只等杨夫人的话,杨夫人咬着牙一声不吭,屋里一时静寂的让人难堪。

李恬轻轻咳了一声,先看了眼蒋郡王妃,又怯生生看向杨夫人道:“上回回来,三姐姐带我去青桐院看梅花,青桐院的梅花开的真好,那一处要是还空着,我想住青桐院。”

“那怎么行!”蒋郡王妃一口否定道:“那青桐院……你一个小孩子家,这不行。”青桐院偏在勇国公府后园东边角,是圈了一角园子修的一处宽敞的两进院子,有一处角门直接通往府后的巷子,是老勇国公给自己修的养老之处,老勇国公和宁夫人就是死在青桐院上房东厢。

杨夫人楞楞的看着李恬,许二太太眼睛眨的飞快,大约在盘算青桐院的好处以及要不要争一争。

“舅母,我喜欢青桐院。”李恬看着蒋郡王妃道,蒋郡王妃看着李恬,略一思量,重重叹了口气道:“那是你嫡亲的祖父、祖母,跟你外婆一样,不知道多疼你,也好,让人挨个屋子放放鞭炮,尽个礼,走吧,我陪你看看院子去。”

蒋郡王妃站起来,等李恬过来拉了她的手,理也不理堂上三人,昂首径直往后园去,杨夫人反应过来,气的脸通红,也懒的站起来,只烦躁的挥手吩咐媳妇周氏道:“让人去打扫打扫,拿鞭炮去,再拿几刀纸……你陪你五妹妹看看去。”她本来就厌恶青桐院,干脆吩咐媳妇周氏陪过去,周氏答应一声,转身跟在蒋郡王妃和李恬身后,绷着嘴角,眉眼里都是笑意,难得见婆婆被人话里话外堵成这样、气成这样,真让人舒心。

熊嬷嬷和曹四媳妇出门买东西,璎珞带人先将厢房收拾出来,让李恬和蒋郡王妃有个歇息的地方,李恬疲倦的躺在榻上,这一回是真累了,朦朦胧胧似睡非睡。

蒋郡王妃站到廊下,看着忙的脚不连地却极有章法的璎珞等人,暗暗叹了口气,这几个丫头婆子,个个好的让人眼热,虽说人都是姑母给她调教的,那也得会用会管,这又是一个理家的好手。

不过一顿饭功夫,送货的大车就到了后角门,蒋郡王妃掂着碗碟杯壶细看,都是极普通的细白瓷,被褥帘幔也都是便宜常见的细布,不是本白就是靛蓝,蒋郡王妃转身看着满屋陈破的家俱,配着本白靛蓝细布帘幔,这份寒素让她一下子想起荣萱院里流金滴翠、富贵万千的气象,突然心酸非常,这人生际遇,真是眨眼间。

送走蒋郡王妃,李恬一头倒在新床新被里,安稳大睡,一觉醒来,闭着眼睛在榻上懒了好一会儿,这才伸了个懒腰,从被窝里伸出胳膊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正两刻了。”正坐在床前脚榻上打络子的青枝一边答话,一边起身叫人进来侍候刷牙净手脸,李恬换了衣服出来,外头已经摆好了饭菜,青枝递了竹箸给李恬笑道:“五娘子别嫌清淡,您这几天吃的都是外头买的冷东西,先养一天胃肠再吃荤腥。”

李恬点头应了,接过粥碗,先抿一口尝了尝,粥味道清香,熬的浓淡适宜,正合她的口味,六样小菜清爽可口,搭配的极用心,也都是她爱吃的,李恬吃了满满一大碗粥,青枝收了碗碟,熊嬷嬷掀帘进来道:“管厨房的胡三媳妇想给五娘子磕个头,五娘子这会儿见不见她?”


李恬忙点头示意带她进来,玉叶上前打起帘子,胡三媳妇一身靛蓝衣裙,身上头上一丝亮色不见,进门就扑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头,熊嬷嬷等她磕好头,忙上前扶起,李恬上半身微微前倾客气道:“嬷嬷别客气,刚才粥菜极好,嬷嬷费心了。”

“五娘子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胡三媳妇两只手在围裙上缠搓着,紧张拘谨的连连躬身:“听说五娘子回来了,奴婢高兴的很,老夫人……那天一早听说老夫人没了,奴婢……”胡三媳妇揪起围裙想抹脸上的眼泪,那围裙没那么长,只好顺手拉长衣袖,在脸上横一把竖一把的抹:“奴婢想到老夫人灵前磕个头,奴婢是下贱人,不敢去,全家在院子里磕了响头,给老夫人化了纸,知道老夫人不希罕这个,可奴婢……奴婢……”胡三媳妇哭的说不下去了。

李恬黯然神伤,胡三媳妇是祖母手里使出来的老人,本份老实,吃苦耐劳,做的一手好菜饭,前些年生孩子大出血,是外婆打发人替她请的大夫,又送了十两银子、两枝五十年的老参给她,这才把她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当年祖母用过的老人,外婆都照顾的很好。

“你的心意外婆和我都知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外婆走的很安祥,不必多难过。”李恬低声劝道,熊嬷嬷抽出帕子递给胡三媳妇劝道:“快别哭了,你再哭,五娘子也受不住了。”胡三媳妇连连点着头,重重抽泣几声,哽咽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睛说出话来:“五娘子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奴婢明儿天一亮就去东市买蛤蜊,还有……”

“可不能这样!”李恬忙摆手道,这是勇国公府,要是让杨夫人知道了,自己日子难过不说,只怕胡三媳妇这差使不保,李恬看了熊嬷嬷一眼,熊嬷嬷垂了垂眼帘,示意知道了,带了胡三媳妇出来,转出垂花门,这才低声交待道:“你是个实在人,你这心意,五娘子明明白白的,可如今这府里国公是大老爷,当家夫人是大夫人,哪是宁老夫人那时候?你这心意哪,得藏在心里头,青桐院一应茶饭上头自然有份例下来,你千万别越过规矩去,只悄悄把五娘子的饭菜打点的干干净净、咸淡可口就行。”

胡三媳妇老实并不笨,一点就明白了,忙点头道:“多谢您指点,我知道了,您放心,五娘子的饭菜我亲手做,干净可口上头,是保证得了的。”熊嬷嬷露出丝温和笑容,从袖子里顺出只荷包塞到胡三媳妇手里道:“这是五娘子赏的,拿回去给孩子买糖吃,你跟五娘子还要客气?拿着吧,若有什么事,就去后街马大郎家寻温嬷嬷。”

“温嬷嬷回来了?”胡三媳妇惊喜道,熊嬷嬷一边引着胡三媳妇往外走,一边答道:“回来了,往后就常住大儿子家了。”

熊嬷嬷和胡三媳妇出了门,李恬站起来伸展着胳膊问道:“悦娘回来没有?”

“早就回来了。”没等青枝回话,悦娘自己答着话,从东厢掀帘出来,悦娘三十四五岁,眼神极亮,挺拔的如一棵白杨,没等李恬发问,就先说道:“都安排下了,法云寺那边租了地藏殿最东边一间,旁边有扇角门,从角门到那处院子,也就走个一刻钟,你那小步子挪得慢,得走两刻钟。”

“你睡东厢?”李恬走到东厢门口,掀起帘子探头看了看问道,悦娘‘嗯’了一声:“这院子这么好,竟空关了这些年,真是,这京城你来我往不知道打过多少仗,哪个地方没死过人?”

“都象你这么明白,哪还能便宜了咱们。”

“也是,”悦娘掸了掸衣襟道:“秋娘住前面东跨院,我去寻秋娘说话去,这院子前后都看过了,放心住着吧。”

熊嬷嬷迎着悦娘进来,侧身让过悦娘,跟着李恬进到西厢,侧身坐到炕上,低声说道:“温嬷嬷昨儿午后回来的,已经见过三四个人了,五娘子放心。”

“嗯,”李恬应了一声,温嬷嬷是勇国公府的家生子儿,也是宁老夫人生前最得用的心腹嬷嬷,宁老夫人死前,将她一家子连身契送到了林老夫人手上,林老夫人给温嬷嬷一家脱了籍,写了投靠文书,从家生子儿转成了李恬的义仆,温嬷嬷的两个儿子先在外头学做生意,现在管着李恬私下做的几处小生意,温嬷嬷则从林老夫人处领了银子,暗中打点照顾从前宁老夫人用过的老人。

“夫人那边送人过来没有?”李恬转了话题问道,熊嬷嬷撇了撇嘴:“从咱们进来,除了几个探头探脑偷看的,一个人一根线也没见着,唉,勇国公府当年在京城也算数得着的人家,怎么败落到这份上了?你看看这行事,比那小门小户还不如。”

“这样更好,这府里的情形你还不知道,祖母……那手多狠,就给她留了个空架子,这些年她也不容易,贴着嫁妆支撑这个家,大伯父除了喝酒任事不管,二房三房一个整天就知道惹事生非,一个光顾着往自己小家搂钱,平时站干岸瞧热闹也就算了,还时不时拨拨火,咱们跟她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等明年顺顺当当嫁出去,彼此留一层脸面就行了。”

“那倒是,”熊嬷嬷爽快的应道:“咱们只守好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你累了这三四天了,赶紧歇下吧。”说着,站起来叫璎珞等人进来侍候李恬梳洗。

李恬通好头发换了衣服,刚歪在床上,璎珞示意青枝等人先出去,侧身坐到床前脚榻上低声问道:“五娘子,您昨夜里让我去藏书楼,今儿又要那些书,那一处没安排过人……要不要递个信儿进去?还是您都安排下了?”

“不用,”李恬眼里带着丝笑意看着璎珞,璎珞是外婆挑给自己的掌总大丫头,忠实可靠,稳重细心,人品端方,对这些小伎小俩上,常常反应不过来,可外婆说,掌总的大丫头就是要这样的才最好,这一点她非常赞同。

“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藏书楼有什么玄机?”

“五娘子从来不做没用的事。”

“连你都觉得藏书楼里有玄机,那他们更要这么觉得,那银票子、地契什么的,若是一张张夹在书里……”李恬嘴角带着讥讽的笑,璎珞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书楼里几千本书呢,这要一本本翻过来……他们得累成什么样?”

“就是要累的他们没空想别的,书楼里近万本书呢,够他们日夜不停的翻到外婆出殡了,咱们也得有功夫喘口气,累了这几天了,你也赶紧歇下吧。”李恬温声吩咐道,璎珞应了一声,站起来侍候李恬睡下,熄了灯,放下帘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勇国公府正院,周氏侍候婆婆杨夫人用了饭,正打算告退回去陪丈夫吃饭,只听杨夫人吩咐道:“去看看,五姐儿那头的花名单子送过来没有。”

周氏只好答应一声,取了熊嬷嬷送过来的花名单子递上去,杨夫人盯着单子看了好一会儿,眉头拧到一处点着单子叫道:“四个教导嬷嬷,两个粗使婆子,两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比三姐儿足足多了一倍去,她好大排场!”周氏瞥了她一眼,垂着手一声不吭。

杨夫人两根手指拎着单子举到眼前,眯着眼睛狠盯着,那个恶婆子搬空了勇国公府,要不是她,勇国公府何至于此……杨夫人抬手握住恨意泛滥的胸口,努力吸着气,当年勇国公府是何等排场……到月容出嫁,四十抬嫁妆都凑的自己想号啕大哭!

周氏瞅着婆婆气的脸色青白,又停了片刻,才细声细气的禀报了一句:“送这单子过来的熊嬷嬷说了,五妹妹既回来了,就得依着咱们府里的规矩,三妹妹她们院里一个月统共多少月例,五妹妹这边也是多少月例。”

“这过日子就只有月例?亏你还是大家出身,月例才几钱银子?开门七件事,哪一件不是钱?”杨夫人尖利的训斥道,周氏垂着头错了错牙,不打算再说话,杨夫人夹七杂八说了一大通,见周氏木头人一般,烦躁的摆手道:“行了,大郎早该回来了,你不回去侍候着,在这儿忤着干什么?!”

周氏告退出来,连转了几个弯,见四下无人,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抚着胸口,气的连喘粗气。

“奶奶耐一耐性子,哪家媳妇不是这么熬出来的,当年……”周氏的奶娘肖嬷嬷柔声劝道。

“我知道,不用你劝,我就是顺口气。”周氏深吸深吐了好几口气,想起上午的事,忍不住又抿嘴笑道:“她上午吃了人家的排头,拿我出气罢了,随她,我就当她放……那个啥。”

“奶奶明白就好。”肖嬷嬷松了口气,周氏又深吸长吐了几口气,一边往回走,一边和肖嬷嬷嘀咕道:“我是怕吧,这家里添了十几口子人,她又要敲敲打打逼我拿嫁妆银子出来贴补了,她拿自己嫁妆贴补,我也认了,想让我拿银子,门也没有!”

“奶奶是个明白人,是没这个理儿,就一样,奶奶可不能因为这个,和大爷生份了。”

“你放心,”周氏笑的一脸甜蜜:“要不是冲他对我这么好……唉,只要他对我好,那个老太婆,我才不理她呢!”


院子里,李家大郎李孝祖早在廊下伸长脖子等着了,见周氏一进院门,急忙迎上接进去,讨好的扶着她坐到炕上,关切的笑道:“回来的这么晚,阿娘又发脾气了?五妹妹回来的事我听说了,你别往心里去,饿坏了吧?你先喝碗汤匀口气,饭菜都凉了,我让人去热一热。”

“不喝汤,气都气饱了,脚酸得很,你给我揉揉!”周氏声音软软,撒娇的用脚蹭着李孝祖,李孝祖好脾气的笑着正要伸手去揉,肖嬷嬷重重的咳了几声,周氏冲肖嬷嬷嘟了嘟嘴,伸手拍开李孝祖道:“没让你真揉,我就说说。”

“那我晚上给你揉。”李孝祖回头看了肖嬷嬷一眼,往周氏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笑道,周氏似嗔非嗔的斜了他一眼,从鼻子里柔柔的‘嗯’了一声。

……

北城一处五进宅院,花木扶疏,雕梁画栋,红红的灯笼被风吹的轻轻晃动,照着寂静的院落,温暖的红光竟将院落照出一片冬日的萧索寒意。

正院上房东厢,屋角的五头烛台上只点着一根细细的红烛,烛光稳稳的落在炕几上那张纸新墨亮的吏部委任书上,炕几一侧,盘膝坐着个中年人,垂头耷肩,一动不动,中年人对面,一个二十来岁的锦衣青年急切焦躁、坐立不安的紧盯着中年人,俊秀的脸上急出了丝丝狰狞。

“阿爹!”儿子忍不住叫道,中年人缓缓抬起头,儿子拿起吏部委任举到中年人面前,急切中带着哀告:“阿爹,你就不替儿子想想?这是儿子的前程,是咱们黄家的前程啊!您为奴为仆、辛辛苦苦半辈子,不就是要替黄家、替儿子挣份前程,让咱们黄家一代更比一代强吗?阿爹!”

“老夫人待咱们不薄……”中年人艰难的说道:“你让我想想,你先出去,让我想想。”

儿子双手捧着吏部委任,突然直挺挺的跪在中年人面前,仰头看着父亲咬牙道:“阿爹,儿子是您的儿子,您答不答应,儿子决不敢有一丝怨言,可这前程……儿子若没有前程,不如死!”

“你……”中年人又急又疼的看着儿子,无力的抬了抬手,声音嘶哑:“你起来,老夫人待咱们不薄,信任重用不说,从你大爹爹起就给咱们脱了籍,你能呼奴唤婢的长大,都是老夫人的恩典……”

“大爹爹和阿爹两代人给她做牛做马,这是咱们该得的,再说,老夫人已经死了!”儿子盯着父亲咬牙切齿一般说道,中年人双手抱着头,老夫人待黄家是不薄,可她死了,儿子有了这份宁远县县丞的委任,有了这个起步儿,黄家往后也是官宦之家了,那位李五娘子……这两年,她卖了七八间铺子,抽了那么多流水,钱哪儿去了?谁给她管着?常言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李五娘子毕竟不是老夫人,老夫人已经死了,也不能怪自己……

“我……辞了这大掌柜,可咱们不做别的,旁的不能再做,不能坏了良心。”中年人口齿艰难的说道,儿子脸上全是狂喜,点头如捣祘:“戴爷说了,只要阿爹肯随我赴任,戴爷还想跟您说几句话,就几句话,再没别的!儿子这就去请戴爷。”

看着儿子满身狂喜的奔了出去,中年人长叹了口气,仰头呆望着漆黑黑的窗外,李五娘子才十三,一个女孩子家,银子太多也不是好事,自己就是不走,也没法替她保住那些铺子,这家业凋零不过早晚的事,自己一个管事能有什么法子?这不能怪自己,再说,自己也是有家有子的人,谁不是先替自己着想的……

“戴爷,您请!”儿子恭恭敬敬的让进了下巴往上抬、嘴角往下撇、一身华服的戴爷,戴爷昂然站进屋里,背着手,眯着眼睛先四下打量了一遍,中年人已经下了炕,客气拱手道:“戴管事请坐。”

“黄大掌柜请坐。”戴管事敷衍了一句,不客气的居上首坐了,从怀里摸了几张纸出来,拍到炕几上往黄大掌柜面前推了推道:“请黄大掌柜看看,可有遗漏,再有哪些人可用,请黄大掌柜指点一二。”

黄大掌柜垂头看着那几张纸,用手指在上面划了几下道:“这几家前些年已经出脱给别家了,”又用指甲掐了几处低声道:“能不能用我也不敢说,戴管事且试试吧。”

“好!黄大掌柜果然是爽快人!在下必替黄大掌柜跟家主多美言几句,不知黄大掌柜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跟贵东主请辞?”

“十天后启程,行前再请辞吧,不过一封书笺。”黄大掌柜面容倒轻松了,戴管事哈哈笑着站起来,随意拱了拱手道:“黄大掌柜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那好,在下告辞了,黄大掌柜此去山高水长,前程似锦!”

黄大掌柜看着送走戴管事回来的儿子,叹了口气吩咐道:“悄悄让人收拾行李,京城的两处宅院都卖了吧,这京城,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隔天一大早,李恬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梅树,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给杨夫人请个安,小丫头银桦转进垂花门禀报:“五娘子,俞家大娘子过来看您了。”李恬忙沿着檐廊迎过去,没等两人进屋,就听到林珂脆生生的声音从垂花门外传进来:“俞家大姐姐已经到了?她好快的脚!我又晚了!”

两人在正屋门口站住,等林珂进来,才一起进了屋。

林珂拧着眉头,转圈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布置,俞瑶芳拉李恬坐到炕上,先伸手摸了摸炕,见烧的暖暖的正好,这才关切的细问家里人待李恬可还好?姐妹们见了没有?好不好相处……诸如此类,林珂各屋转好,跳过来紧挨着李恬坐下,听了几句,拉了拉李恬说道:“恬儿,你这屋里太寒素了,等你出了孝,咱们一起好好布置布置,对了,有件事,昨儿没法问你,你怎么知道前儿夜里他们要放火?”

“我跟你说过他们要放火这话了?”李恬又气又笑,俞瑶芳伸手轻弹了下林珂的额头道:“恬儿说的是只要有不寻常的事就过去,哪说放火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怎么知道有不寻常的事?”林珂白了俞瑶芳一眼,摇着李恬追问道,李恬叹了口气:“我哪知道?不过是防个万一,外婆在的时候,他们害我就不只一次两次了,如今外婆走了,你用脚跟头想想,也能想的出来吧!”

俞瑶芳抿着嘴笑的眼睛弯到了一处,林珂嘟着嘴嘀咕道:“你那脚跟头是比我想的多。”俞瑶芳‘噗’的笑出了声,李恬无语的冲林珂翻了个白眼。

三人正说笑着,就听银桦在门口扬声道:“五娘子,四娘子过来看您了。”李恬怔了下,忙示意两人安坐,自己掀帘迎了出去。

二房嫡女、四娘子李玉棠一身艳丽时新的粉蓝衣裙,面相形容就是个年青版的二太太,边走边转头四下打量,不停的撇着嘴,见李恬迎出来站在门口,也不理她,只探头往窗户里看了看,一脸的颐指气使道:“听说你这儿来了客人,是哪家的小娘子?我来帮你陪陪客人,别失了礼。”

李恬郁闷的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四姐姐,跟她母亲如出一辙,尖酸刻薄又蠢又笨,偏还自觉精明无比,这张扬傲然的要来给自己陪客,看样子是打着结交贵女的主意了。

唉,李恬暗暗叹了口气,也只好客气的侧身让过李玉棠,跟在后面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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