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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明珠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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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迈步书城   主角: 李氏大妮   更新: 2022-05-01 08: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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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精彩节选   明,元熹十年。   河南省,陇西府,小陇县。   小陇县地处中原腹地。县城前有一条宽阔平缓的大龙...

第1章

精彩节选


  明,元熹十年。
  河南省,陇西府,小陇县。
  小陇县地处中原腹地。
县城前有一条宽阔平缓的大龙湾河,背后依靠着巍峨的大青山,周围散落着一些小村落。
县城向北靠近山脚的地方也有几个小村庄和一座稍大的城镇。
其中离镇子最近的村子叫做“大龙湾”村。
从大龙湾村往镇子的山路上,走着两个小女孩。
她们抬着一只竹筐,竹筐里装满了秋末的蔬菜。
  走在前面的女孩个头稍高些,约摸有十岁。
长着张鹅蛋脸,一双乌黑笔直的英挺长眉斜飞入鬓,漆黑的眼睛温润清澈。
眼睛细长略弯,不笑时也似乎带着三分笑意,是个长相秀气神情和蔼的女孩。
  后面跟的女孩个头略矮些,年龄相仿。
长像却很美丽。
瓜子脸,大眼睛,雪白的肌肤,黛发如云,衬着红艳艳的樱唇,窈窕如柳的身材,容貌很是美貌出众。
衣裙破旧却隐不住绝色美人的姿容。
  两个女孩吃力地抬着菜筐走在山路上。
  这时候,山路尽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只马队冲了过来,山路上来往的乡民们立刻惊讶地让开了路。
两个抬菜筐的小女孩也躲避到了路边。
  马队驰近,足有上百匹马。
马背上端坐着一些浑身戎装的军卒们,还有一些穿锦袍披黑披风的威武男子们。
都是腰悬佩刀身背弓箭,像一阵风似的策马卷过山路。
  此时距大明朝开国不到百年,各地还不太平。
经常有前朝遗民,起义军或者强盗劫匪们造反作乱。
人们也能经常看到各州府的军队卫所调动大军。
但在这个贫瘠的河南腹地,看到数百名骑兵出现。
还是使人们大吃一惊。
而且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些更奇怪的人。
  那些锦衣男子们长相各异。
有的冷俊漠然,有的横眉立目,有的趾高气昂傲睨万物,但都是衣履鲜亮。
都穿着绣有大团花纹的青绿色锦袍。
胸前是各种图案,有青天遨游图,有碧海翻水图,还有金鹏衔琼枝飞天的图案。
下身是碧波色的百褶袍子,袍服折成了千百道褶子,缀着金丝银线。
身侧带摆,像乍开的荷叶迎着阳光晃动闪光。
真如“一团祥云出东海,片片霞光闪万道”。
非常华丽多彩。
山路上的乡民和两个小女孩都看呆了。
  大部分马匹飞驰而过,最后面几匹马放慢了速度,停在了山路中。
正好停在了两个小女孩面前。
  一匹马排众而出。
马上端坐着一位穿雪白锦袍的美少年。
很年轻,还似个孩子。
年纪不超过十三、四岁。
长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一双深潭般的眼睛如漆点墨,两道细长的长眉斜挑入鬓,双唇轻薄紧抿着。
像一位粉雕玉凿般的瓷娃娃。
气质却很清冷、安详、静谧,仿若冰山上的琼枝雪莲。
他不是军卒和锦衣男子的打扮,只穿着一件雪色书生袍。
头戴青方巾,上嵌深碧美玉。
内穿雪衣外披黑色大氅。
身材很纤细,骑在高头大马上。
一阵山野的风吹来,像凌空飞起的柳絮扬花,翩翩然得几欲飞走。
极是潇洒出尘。
  他的神态却很安详静气,冰冷如雪。
一双黑渗渗的眼睛注视着两个小女孩。
  两个小女孩又惊讶又惶恐地回望着他。
她们从小生活在山沟里,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物俊秀,气质卓然,如谪仙般的人物。
两个人相互望一眼心里都忍不住想到,这个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了吗?
  白衣美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们。
旁边一匹马上跳下个青锦衣男子,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两个小孩,拉到了马前。
两个小女孩摇摇晃晃得站在路当中,都吓坏了。
  白锦袍少年眺望着崎岖的山路,和远处掩在山坳里的村子。
张开了口,声音不大,嗓音却意外的暗沉沉的,像重鼓般的有一种蛊惑的魅力:“我要问话,你们回答。
答得好,有赏,答不好,掌嘴。
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两个女孩惊骇得说不成话,连连点头。
  美少年侧身以对,开口问道:“此地是何地?
你们是本地人?”
  这会儿,两个乡下小女孩也看出了少年书生只想问些话,没有恶意。
心稍微安定了些。
前面稍大点的女孩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转头看看妹妹。
却看到妹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漂亮大眼睛,忙着看那人身上的华丽衣服了。
一袭简单白衣,在阳光下闪烁出明暗不同的各种白色、银色、雪色和玉青色的光芒。
竟是异常的华贵奢靡。
她已经看呆了。
  大女孩只好颤声答:“这儿叫大龙湾村,我们就是村里的人。”
  “往前走是大龙湾村?”
  “是。”
大女孩回答,又补充道:“我和妹妹是去龙亭镇送菜的。”
  白衣美少年明显的对她们去哪儿不感兴趣。
但他的话语很温柔客气:“那么这村子里的人,你们都认识?”
  “都认识。”
妹妹见华服少年和颜悦色,胆子也大了,抢着回答。
姐姐担心地看看她,伸手拉住妹妹的手臂。
  “在这个村子,可有一户姓程的铁匠?”
  “咦?
程?”
妹妹一愣,忽然觉得姐姐的手用力地捏了下她。
她奇怪地扭头看向姐姐。
  “不知道。”
姐姐抢着回答:“我们村子里没有铁匠,只有前面的龙亭镇上才有铁匠……”   “原来如此。”
白锦袍的美少年抬起一双冰冷温润的眼睛,打量着大点的女孩。
只一眼,就像是一块大石重重得压迫在了女孩子心口,硬生生得压住了她的后半截话。
  “那么村子里,近五六年可有外来户?”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大女孩回头看看妹妹,妹妹也茫然地看着她。
  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大妮,二妮。”
两个小孩齐声回答。
  山路上鸦雀无声,旁边的人们勒住了跃跃欲冲的马。
白锦袍美少年在马背挺直了腰,昂起了头,拨转马头转向山路。
他的手一抬,一块闪光的东西抛向了两人:“答得好。
赏你们了。
拿去买件干净衣服。”
  随后手一摆,众军卒和锦衣男子们纷纷扬鞭策马,一群人风卷残云般地走了。
  须臾间山路上恢复了平静。
好半天,大妮和二妮还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的背景心砰砰直跳。
  二妮突然“哎呀”了一声,跑进了路边草丛翻找着。
  “找到了。”
她高兴得举起一块半两多重的小银裸子给姐姐看:“这是他赏给我们的银子!”
她心满意足地把银子塞进了腰里小荷包,才不解地问:“大妮,你为什么刚才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说话呢。”
  大妮盯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皱着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不喜欢这些人,一个个气势汹汹的。”
她的脸忽然涨红了:“你听到了吗?
他看不起我们,嫌我们脏,让我们拿了银子去买干净衣服。
他居然看不起我们。”
  二妮眨眨眼说:“他说得对呀。
我们本来就是又脏又穷。
天天穿土布衣,灰头土脸的,丑死了。
我真想穿他们那样的绸缎衣服啊。”
  大妮还是很生气,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已脏、穷。
她的衣服虽然是旧土布,却不脏,她洗的很干净。
她不服气地说:“我们脏,是因为走土路去送菜,荡上灰尘才脏了。
如果跟镇子上的小姐一样呆在家里不干活,就又干净又漂亮了。
他凭什么嘲笑我们?
就凭他有钱吗?
哼,有钱就了不起吗。
还有我的衣服一点也不破,我缝得又结实又整齐。”
  二妮却笑着取笑姐姐了:“可是,再结实的土布衣服也是破烂呀。
一点也不好看。
等爹爹从北方牧马挣了钱回家,我们就有好衣服穿了。
娘也不敢打我们了。
真盼着爹爹早点回家呀。”
  ————————————   (ps:本文是架空在明朝的文,地名、官职、衣饰等等都是杜撰,大家勿究。

  两个女孩说起父母都露出了笑容。
这对乡下姐妹的父亲在她们四、五岁时就出门做工了,一直没回家。
她们跟着母亲李氏在大龙湾村生活。
李氏独自支撑门户,靠种田种菜过活,很是辛苦。
因此是个脾气暴烈的泼辣妇人。
在村子里也是个出名的难惹女人。
发起脾气来连两个闺女也会打骂。
所以女孩们都有些怕她,也有些孩子气的怨言,盼望着爹爹早日回家。
  二妮叽叽喳喳的说着,等爹回来了,要跟着爹一起出去贩马的闲话。
两个人笑成一团。
大妮含笑看着妹妹,心里升出一种小小的羡慕。
  两姐妹之间,二妮聪明好胜,机灵胆大,性格像她们的娘亲李氏。
敢不听话,敢顶嘴,也敢跟娘撒娇讨好,往往惹得李氏又笑又骂的,最后还是很疼她。
  大妮的性子就有些拘谨木讷了。
老实听话,守规矩又肯卖力干活,但是嘴笨不会说好听话,也就不招李氏疼。
她心里很羡慕妹妹。
但她是长姐,平时要帮衬母亲照顾妹妹,帮娘亲支撑这个家,哪儿有时间去撒娇讨好呢。
即使是心里想对李氏好,也往往说不出来做不出来。
  至于这个村子。
大妮眺望着远方的大龙湾村,跟妹妹一样也对这里有怨言。
中原乡下民风彪悍,常常会抱成团得欺侮外乡人。
李氏一个外来的女人,家里还没有男人做顶梁柱,更是遭到同村人的排挤和闲话了。
如果不是李氏泼辣厉害,她们家早就被村人欺负走了。
她们一家过得并不舒心。
她心里也赞同着妹妹的话,爹爹还是赶紧回家吧。
爹爹一回家日子就好过了。
  * * *   两个人说了两句话,远方山坳里传来了一阵骚乱。
大妮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安,忙在路边藏好菜筐,带妹妹抄小路爬上了旁边的山岗。
从山岗上眺望过去,大龙湾村就一揽无余。
  刚才在山路遇到的那一队骑兵居然包围了大龙湾村。
一部分军卒正挨家挨户得搜查,还有一部分穿青锦衣的男子跟着村长村地保,冲进了几户外姓人家搜查。
有些村民惊慌得跑出家门,却被外面把守的官兵们挥动佩刀赶回去了,还有的被官兵直接打倒捆了起来。
小小的大龙湾村鸡飞狗跳、哭喊声震天,乱成一团。
  一个穿青锦衣的男人骑着马在村里来回飞驰,手举佩刀,大声呼喝:“今有司礼监印大太监下辖的东厂锦衣侍卫在此,侦缉办案,抓捕逃犯!
所有人等立刻回家听候查询。
凡是不听招呼乱跑者,斩立绝!”
  东厂,锦衣卫!
  村民们和大妮姐妹都吓了一大跳。
  这里是中原腹地的乡野。
村民没什么见识,但人们对于大太监、东厂、锦衣卫这些名头,还是如雷贯耳的。
人们都知道,东厂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办案衙门。
是隶属于皇帝的辑事机关,专门负责监视、侦查、镇压文武百官,世家大族的违法行为的衙门。
东厂首领就是“掌印大太监”,锦衣卫则是皇上的天子亲军,经常与东厂勾连办案,首领是“锦衣卫指挥使”。
  这两个部门都是大明皇帝的心腹特务部门,还都是出了名的狠辣衙门。
办案毒辣,杀人绝决。
抓捕起贪官污吏江洋大盗来,是挖地三尺抽骨附髓的。
也是靠杀人灭门抄家发达的。
大明朝从京城到边陲,从朝廷官员到市井小民,没有不怕他们的。
连战场的铁汉听到他们的名号,都吓得抖衣而颤。
妇孺小孩听到其名更是骇得止啼晕倒。
  这些人怎么会到了这个中原山沟呢?
领头的还是那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书生?
  大妮望着村子里的乱象,心砰砰乱跳。
一股不祥的预感扑上心头。
  她刚才在跟白锦袍美少年说的话有问题!
她没有说谎,“大龙湾”村确实没有姓程的铁匠。
但是唯一一家姓程的人家就是她们家。
李氏带着两个小女娃的三口之家。
程李氏,程大妮,程二妮。
  她当时回答时,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向老实谨慎的她,就是不太愿意跟那少年说实话。
于是耍了个心眼绕过了问题。
  现在,村子里发生骚乱。
这些东厂锦衣卫大肆搜捕小村,是真的来大龙湾村找姓程的她们家吗?
她猛然间记起了,她们还真是在五年前,由她爹爹程大贵带着全家搬到大龙湾村的。
这也是她们姐妹最后见到爹爹的一面。
再往前的事记不住了。
  他们找的就是她家。
  二妮肯定也想到同样的事了。
小脸煞白,害怕得直往后缩:“大妮,我们先去镇子上或山后绿溶洞躲躲吧,这些人看着好可怕。”
  “不行。
娘,还在家里呢。”
大妮默默地看了妹妹一眼,摇摇头。
  “可是……”二妮刚想说话,看到她的脸色又闭嘴不说了。
姐妹俩都很了解对方。
大妮温柔娴静,却很顾家,是个死脑筋。
她一定不会抛下娘独自跑到山里躲起来。
  也许,事情不像她们想得那么可怕吧?
  两个小孩子愁眉苦脸得缩在山窝子里。
跑又跑不掉,又不敢下山,也不敢回家,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山岗后冷不防得钻出了一队军卒和锦衣卫,搜索着山林。
领头的一个粗壮汉子瞧见了姐妹俩,快步跑来,一手抓起一个,恶声恶气地吼道:“找到了,你们两个小骗子。”
  姐妹俩吓得失声尖叫,拼命挣扎,眼泪都吓出来了。
  青锦衣汉子抓住两个人,也没有打骂,像拎小鸡似的径直进了村子,直奔程家小院。
这时候,程家小院外面站满了军卒和官兵,把三间泥草房和小院围得严严实实的。
正门敞开着,里面几人都扭脸看向两人。
  果然是她们家。
果然是这些人。
  姐妹俩战战兢兢地走进正屋。
屋里情况又令人大吃一惊。
原本简陋的桌椅家什都变成了一堆破木头,推到了室内一角。
室内空荡荡的,只在窗台上、木柜边点着十几根牛油蜡烛,把灰暗的室内照耀得灯火通明。
  室内只有一张太师椅,坐着一个人,赫然就是刚才山路中遇到的白锦袍美少年。
他大马金刀得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白锦衣在烛火下闪着波光粼粼的光芒,也映衬着他的脸如银水般,面孔如冰,冰冷煞白。
  他抬起清俊的脸,漆黑的眼眸就落在了两个小女孩身上。
脸色很平静温和。
先进门的程二妮吓得心砰砰乱跳,腿都软了。
她们俩刚刚才说谎骗过了这位东厂锦衣卫的官爷,他会不会生气啊?
  大妮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一进屋就看见正屋地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胖妇人。
全身是血,奄奄一息。
大妮惊叫起来:“娘……”   * * *   李氏像已经挨过了打。
她是个在乡下种田种菜的粗妇,体格健壮,性情也凶悍。
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却还很硬气。
躺在地上泼悍地叫骂着。
  环眼的绵袍男子,推搡着两个女孩到了屋中:“回禀崔长侍,找到了程李氏的两个女儿。”
  旁边站的村里正战战兢兢地指证:“是,这就是程李氏的两个女儿。”
  白锦袍的美少年崔长侍脸色不变,和风细雨地问:“很好,她们叫什么名字?”
  “大的叫明前,程明前。
小的叫雨前,程雨前。
小名儿叫大妮、二妮。”
  “好名字。”
少年书生崔长侍眼光一挑,弹了下手指,悠悠然地赞了一句:“‘明前雨前,玉色如烟’。
茶之一物以清明之前最贵重,没想到这个偏僻山沟的农妇也会给女儿起这种精致的名字。”
  村里正回:“是村子上嗜茶如癖的私塾老夫子起的。”
  崔长侍眼也不抬,命令道:“掌嘴。”
  魁梧的环眼锦衣汉子,跨前一步,轮圆胳膊便要打。
  崔长侍一指村里正:“你来打。”
  村里正暗吃了一惊,有点懵懂不解,也不敢违抗命令。
走上前,颤微微地抬起巴掌,“啪啪”各打了两女一记耳光。
两个小女孩脸上顿时出现了两个红红的掌印。
两个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死了,扁扁嘴想哭,却又被这满室的肃杀气氛压着,忍着不敢哭。
  李氏见女儿无故被打,暴跳怒骂着。
  “知道我为什么要掌嘴吗?”
崔长侍直直地盯着程大妮。
  “知道。
我们刚才说谎了。”
明前抽噎着,差点放声大哭。
这个人好坏好坏,竟然说打就打,一点都不慈善。
像个大怪物。
  “是。”
崔长侍目光低垂,神色安详,手指轻轻敲击了下椅子扶手:“我今日打你耳光,是教你一个乖。
对有些人,你可以说谎。
对有些人,你不能欺骗。
如果不小心看走了眼,骗了不该骗的人,就会赔上一张脸,赔上一条命。”
  “即然你们俩缺家教,不懂规矩,我就替你的父母管教管教你。
免得你将来惹了不该惹的人,赔上了一条命。
你要牢牢记住,有三种人不能欺‘父母,长官上位者,比你强得太多的人。
’这三种人虽远勿近绝不能欺。
比如我……”   他抬眸看了程明前一眼。
这一眼看得深刻,冷冰冰的,冻彻心骨:“我就是上位者和比你强得太多的人,所以你不能欺。
今天,看在你还小不懂事的份上,我只赏了你一耳光。
惩罚你说谎的错。
你最好给我好好地记住一辈子,免得白挨这一巴掌。”
  程明前捂着脸,红着眼睛瞪视着这个少年。
记住了这一天、这个人、这句话。
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巴掌的。
  程雨前也吓得说不出话,颤抖着站在姐姐身后。
  旁观的村长、里正和本地族长都抖衣而颤,胆战心惊。
  这个姓崔的少年长侍,明明还是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贵胄少年,性子却这般的毒辣狠厉。
连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这种性情可不似善类啊。
这时候,他身上的那层温柔、安详的书生气去除了,放出了一股杀伐决绝的煞气。
杀气咄咄,锋芒毕露,一双温柔的黑眼瞳也放射出如火如荼的光芒,像一头露出了獠牙的猎豹。

  教训过后,崔长侍命人带她们去了旁边的左偏房。
  三间泥房是相连的,当中正屋,左侧寝室,右首是厨房放置杂物。
寝室里烧着土坑。
寝室和堂屋之间有一道挡风的布门帘隔着。
  东厂诸人在外屋继续提审李氏。
李氏嘴巴刁钻,又兼皮糙肉厚,死抗着就是不认罪。
还反咬一口骂锦衣卫看她家里富裕,想栽赃陷害她,好趁机抄家发财。
叫嚷着要去官府告他们云云。
把军卒和锦衣卫们气得半死,便动了大板揍她。
  正屋和寝室只隔了一道布帘。
程明前、程雨前姐妹俩就坐在里屋土坑上,听着外屋的动静。
怒斥声,杖责声,惨叫声一声声地传来,像阴风阵阵的地狱。
吓得两个小女孩肝胆俱裂。
程明前觉得头晕晕刹刹的,一颗心狂跳着,飘飘忽忽的半响落不下地。
她吓坏了。
  崔长侍冷笑一声,声音如钟音入磬,刺得人心焦:“李氏,我们既然找到这儿来,就知道了你和程大贵做的好事。
不让你看到证据,你还不死心。
好,带人证。”
  几名锦衣卫出门,不多时从院子里停的马匹上,抬下来一个软瘫着的像破麻袋似的人。
用门板抬进来。
那男子蓬头垢面,气息奄奄,全身都是伤痕,几乎看不出原来模样。
脖颈和四肢钉着木枷,锁着铁锁,是个重囚。
  李氏惊得浑身颤抖,失声大叫。
她认出这个重囚就是她多年不回的丈夫程大贵!
她扑上去哭叫着,多年前魁梧壮实的丈夫程大贵如今形消骨瘦,奄奄一息。
他精神恍惚得瞪着房梁,像个废人。
  锦衣卫又带上了一个证人。
证人像个乡下富户,颤声道:“李余娘,程大贵早年从陕西府拐了你,现在终于被官爷们抓住了。
这跟你不相干,你就老实交待吧。”
  程大贵这时候才缓过了劲。
听到了老婆叫声,才知道回到了家,不断得挣扎喘气。
  “呸!”
李氏李余娘哭了几声,怒道:“我跟我当家的,是男情女愿地一起私奔。
关当官的什么事?
你们管天管地,还管我跟谁跑了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法招。”
  崔长侍微微笑了。
这是人们第一次见他笑,竟然是冷冷煞煞的凉气四溢,令人毛骨悚然。
他笑着说:“好,好极了。
你故意跟我耍赖是不是?
我今日倒要看你招不招。”
  他一边叫人拿刑具,一边问话:“有几处疑点,你交待清楚,我就不说你是贼。
一是,你说你们是私奔,肯定极为恩爱。
却为何五年不住在一块?
二,你说你从没有犯过罪,却再三偷看这重囚的脸色。
有什么需要看他眼色说的话?
三你见了锦衣卫,不问也不辩解,转身就想跑。
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心中没鬼,何必跑得这么快?”
  “再接着,你丈夫在外面数年不归,不通音讯,家中柜子里却藏着一千多两银子。
你平日种田卖菜,挣点蝇头小利,三十年也难挣上千两白银。
这一千两银子从何而来的?
你有钱却不买房买地也不买衣食,连两个小女孩都穿土衣戴木簪,却把银子深藏不露。
难道准备生小银子吗?
你还敢说,你这泼妇什么都不知道?”
  他冷冷一笑,眉眼生辉:“非逼着我动大刑吗?”
  这番问话,条理清晰,思虑慎密。
不但问住了撤泼的李氏,连村长、村里正、里屋的程明前姐妹都听呆了。
是啊,如果她心中没鬼,又该作何解释?
  李氏吱吱唔唔得答不上来,锦衣卫们便要用刑。
  听得要动刑。
躺在门板上的男人撑不住了。
程大贵猛得挣开眼睛,沙哑地叫:“崔官爷,稍等,别打了别打了!
小人愿招了。”
  他受过重刑,四肢断裂。
但耳朵能听,口能言,显然东厂要留下他招供。
这会儿见东厂找到他老家,对他老婆用重刑,便知道再不能糊弄过去了。
只得招认。
他已经尝过了东厂锦衣卫的恐怖处,大刑底下连铁打的汉子都化为软泥,更何况妇人?
这些锦衣卫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对妇孺也下得去手。
一逃多年,看来今天无论如何也混不过去了。
  崔长侍坐在太师椅上,眉目舒展:“好。
程大贵,你要招了吗?
你与客商在洒楼里吃洒,撞脏了我的衣裳。
我不过伸手拦你问话,你却慌了手脚,暴起伤了我的厂卫千户。”
  “小人无礼。”
程大贵喘息着艰难地道:“小人喝醉了,见大人满口京腔,带着京官,我就以为京里的大官来抓我了。
于是暴起反抗。
小人曾做过一些亏心事,所以一见官差就怕。”
  “讲。”
  “小人这些年,都与同伴在北方做马贼。
我们带领了一帮子兄弟,占了个山头抢劫过往的客商为生,发了些横财。
就在镇州府买房买地,准备再做最后一大票就金盘洗手不干了。
谁知道,那天我在酒楼踩点试探客商时,却遇到了大人。
就被抓了。
这些勾当都是小人一个人做的,跟家里的老婆孩子没干系。
请大人明查。”
接着他一口气的招供了好几起抢劫伤人的案子。
  锦衣卫一行人都面带喜色。
这一逛差出得很顺利,再顺手剿了这个积年老匪,又是一场功劳和横材。
  崔长侍一只白皙的手支着下颌,面容冷峭,冷眼看着。
他抓住程大贵,追查到小陇县他老家来,也是个偶遇。
  他是在北方边境的一个偏远市镇,跟醉汉程大贵起冲突的。
听他醉醺醺地说了些话,隐隐有作奸犯科的嫌疑。
就当场拿下。
谁知这个人经过了锦衣卫上刑,还是什么都没招出来。
反倒激起了崔长侍的疑心和好胜心。
物极反常即为妖。
这么死抗着不招便可能有重罪。
于是打探到了他老家所在。
在回京路上,顺路拐到这里来,想探探虚实。
没想到一试就准。
这汉子看到了老婆孩子被抓,老家被抄,立刻就认罪招供了。
还真是“浅渊里潜大蛟”,挖出了一场大案。
  审问顺利。
旁边的环眼汉子锦衣卫千户姜折桂,一一审问出劫案的详情,写供划押。
顺便派人放出飞鸽传书,令镇州当地的东厂探子去剿灭他的窝脏点。
  李氏也听傻了,扑过去又打又骂又嚎啕,痛骂着这个挨千刀的男人不学好,在外面做了贼,坑了自己和闺女。
而里屋的程明前,程雨前两姐妹都又羞又怕,吓哭了。
  她们的爹竟然是个劫匪?
  崔长侍看完供词,正要说话。
眼角余风却扫到了程大贵的神情。
他脸色一变,拍桌喝道:“大胆!
你还敢欺我?
给我狠狠地打!”
  白锦衣的美少年咬牙切齿地道:“我刚教训过小孩子不能欺人,你就明知故犯了。
还敢欺我?

你还有大案未交待清楚,以为我不知道吗?
跟小孩子有关吗。”
  他眼光敏锐,心机百出,见程大贵神情有异,不像是寻常招供后的沮丧松懈之态,眼睛里还隐藏着一抹担忧,偷偷地窥他神色,还偷偷得看了眼里屋的小孩子。
这是一种言犹未尽提心吊胆之色。
便知道他还藏着要事没交待。
  程大贵终于现出了惊恐绝伦的神色,连连大叫:“是是,大人明查,小人还有罪!”
  此刻,他才晓得这个弱冠少年的厉害。
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闷闷的,翻涌着甜腥味。
暗想着大风大浪都过了,今天却要翻船了?
他浑身激出了一身冷汗,身心已然崩溃,再也不能坦然以对了。
  他挣扎着抓住了李氏的手,嘶声道:“婆娘,这些年可苦了你,我悔不该当初。
我死之后你带着女儿就去北方老家吧。
女儿不听话,你一定要严厉地管教,要让她学正道。
不要像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晚了。”
  “还有一事。
小人就通通招了吧。
望大人赦罪。
请大人放了我的妻女,她们毫不知情。”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干脆就绝了生念。
想尽力交待,保住妻女的性命。
  “大概五年多前,小人在北方某都所当军卒,打仗时贪生怕死,做了逃兵。
后来想回家寻婆娘,手里又没钱,就混进了京城,跟一个兄弟一起做工苦挨。
看着京城里繁华人们富贵,我们心生羡慕,就走了邪路。
有一日,我们两人在城外驿道上见到一户进城的富贵人家,马车的车轮坏了,老妈子和仆妇们抱了个穿金戴银的小哥儿下车等候。
我们就贪心大起,趁乱打倒了几个老妈子,洗劫了她们。
本来想留下小孩勒索他家,后来却发现风声很紧,京城里外都在抓人,就带着拐来的小哥儿跑到了外地。
等事情过了才发现,这个抢劫来的四、五岁的小孩,竟然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女娃儿。”
  * * *   这番招供,室内风云突变。
  李氏神色大变,全身瘫软在地,嘴唇颤抖。
村长、村里正和里屋几个人也是脸色大变。
包括程明前、程雨前姐妹俩。
两个小孩子早已开蒙启智,听得懂“话”了。
这会儿听了这话,一颗心如小鹿般砰砰乱跳,知道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了!
  崔长侍森然道:“后来呢?”
  程大贵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话脱口而出,不可收回,只得硬着头皮交待:“我二人没想到会闯了这样的大祸。
后来打听到,那个富贵人家竟是个外地进京的官员家眷。
再后来京城里外都是抓捕的差役,我们趁着追捕圈还未围扰之际,逃出了京畿地区。”
  崔长侍面无表情,心中却隐隐失望。
拐骗小孩也不是什么重案,看来是抓不住大鱼了。
他淡淡问:“哦,是哪个官儿?”
  “这,不知道。”
程大贵刚说到这儿,旁边锦衣卫的一记大杖打下,打得他口鼻喷血,七魂出了五窍。
他张口大叫:“知,知道!
小人后来打听到,是个姓范的大官儿。”
  这一句话落地,室内鸦雀无声。
  崔长侍眼放精光,俊面动容,探出身子。
旁边的几名锦衣卫则同时倒抽了口冷气,齐声叫道:“是范勉!
是京华阁大学士内阁大臣范辅相之女!
五年前,他任浙江巡抚期满考评绩优进京时,曾丢失过一女!
闹的满京皆知。
他求到刑部和九门提督那里,关闭九门,大肆搜查城内外,都没有找到。
没想到是这贼人偷的。”
  崔长侍压抑着心下的狂喜,眼露得色。
这才是通天大案,这才是他脑子中灵光一闪、千里追踪的东西。
  人们精神大振,更是加紧审问。
程大贵痛痛快快地全部交待。
他们按照程大贵交待的,在程家小院的后井旁边,掘地三尺,掘出了小酒翁里深藏的幼童衣物和金颈圈等物。
之后,便命令程大贵在供书上签字划押。
  程大贵身受重刑,又说了这么多话,早到了灯油枯尽之际。
他沾着血迹在供词上签字画押,苦苦哀求道:“一人做事一人担,我的老婆孩子不知道这事。
求大人放过她们吧。”
  崔长侍微微弹了下袖角:“程大贵,你抢劫官员之女,在西北做抢匪,抢行商,行刺锦衣卫,都是杀头的重罪。”
  他一双漆黑眼睛死死地盯住程大贵的脸:“那么,拐来的小孩现在何处?
打杀或是贩卖了?
还是被你弄死了?
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斩立绝。
不让你零星的受罪。”

  里屋的几位锦衣卫百户,此时忍不住调转视线,瞥向了炕上坐的两个小女孩。
泥屋里鸦雀无声,程明前和程雨前也相互看了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掩饰不住的各种情绪。
有惊恐、懵懂、疑惑……还有一分莫名其妙的激动。
  程大贵扭头也看向了里屋,他浑身重伤,头脑晕沉沉的,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挣扎着说:“崔大人,你先答应我,饶了我的妻女。
我就告诉你她在哪儿。”
  李氏扑到他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崔长侍黑眸闪光,斩钉截铁地答应了。
  程大贵嘴里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灰败,一派濒死之状。
显然快撑不住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说:“小人没有打杀或贩卖小孩,也不敢丢弃,是自己带回家了。”
  他目光闪动,脸泛红潮,刚要张嘴说话。
突然,崔长侍从椅中一跃而起,蹿到了他面前,抬脚就踏在他脸上,踩住了他的嘴。
  崔长侍道:“来人,堵住他嘴巴带出去,另找地方问话。”
  众人吃惊,楞了楞,须臾就明白过来。
原来崔长侍不准他们当场说话,要分开问话。
怕他们夫妇两个串供。
好个精明的官吏。
官差们呼喝一声,架起程大贵抬出了门。
李氏哭得肝肠寸断,想追出去,几名军卒拦下她。
  崔长侍长眉一挑:“好了。
他出去,李氏你来答话。”
  这时候他面似镇定,心里却隐隐如有鼓擂。
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抓着他的心。
如走马灯般哗哗得转着各种念头。
  “范勉失子之案”在数年前就非常有名。
范大学士的妻子早亡,夫妻俩只遗留下一个四岁多女儿。
在南方老家长大,由几个年长婆子和养娘照顾着。
母亲亡故后,进京与父亲团圆,却在城门外被劫匪劫走。
案子做得干净利索,行动迅速,也没有抓到任何嫌犯。
现在单凭着两人的口供,有些难办……   崔长侍手握椅子扶手,面容镇定如山,淡淡说:“李氏,我只问一句,程大贵带回家的小女孩现在在哪里?
死了?
还是卖了?
转卖给谁?
你要好好回答。
既然我知道了这桩案子,就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五年前,你才移居此地,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少。”
  “我崔悯答应过程大贵,只要找到范丞相之女,就放过你们母女。
这种法外施恩的机会可不常有!
你在这里说,程大贵在外面交待,你们夫妻俩说的话如果有半句不符合,我就叫你们夫妻两人当场人头落地。”
  锦衣卫拔出绣春刀,架在了李氏的脖颈上。
  一时间满屋皆静。
  人们望着崔长侍禁不住心生敬畏。
这位叫崔悯的长侍,可不简单啊。
他明明是个弱冠少年,一身书卷文雅气,像个斯文害羞的富贵公子。
但说话做事太老道了,处处伏击,面面俱到,像精明的经年酷吏。
办案又心细又大胆,手段又强横又细致,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
这份胆量和心机不容小窥。
  * * *   室内鸦雀无声,气氛压抑,静默地快暴炸了。
人们的眼光都落在了李氏身上。
  李氏脸现出迷茫之色,扭头望向里屋布帘后的两个女儿,有点恍惚。
  而里屋这边,程明前也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混乱。
  她无意侧过脸,顺着纸糊的窗框缝隙看向院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院子里几个人抬出程大贵后,就平放在地上。
一个人俯身查看了他下就摇摇头走开了。
片刻后,几个人拿着一张麻布从头到脚地盖住他。
程大贵动也不动地躺着,状如死人。
  霎时间,程明前心跳的很厉害,脑子一改平时的迟缓,竟然明亮的像面镜子。
程大贵死了。
在方才审问时就伤重力竭而死。
而那个叫崔悯的崔长侍却故意踩住他,叫人拖出去,是为了瞒住他已死的消息。
  他在欺骗李氏!
  他为什么要欺骗李氏呢?
  因为李氏将要说的话很重要。
  明前的眼睛无意中扫过了身旁的妹妹,心里微微打了个突。
雨前也直勾勾得盯着窗户外面的情景。
俏脸阴沉着,紧皱着眉,咬着嘴唇,看样子也很震惊。
她回过眼光看到了姐姐。
两个人的目光相视,都看出对方的心思。
  程大贵真的死了!
  雨前的神色惶惶,显然也慌了手脚。
  明前习惯性得想安慰下妹妹,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这时候,还能说些什么话安慰妹妹呢?
她自己都恐惧害怕得想哭。
却又哭不出来叫不出来。
想到外屋凶神恶煞般的锦衣卫,想到那些审问出的罪行,心里就像刀扎了一样。
  爹爹竟是个劫匪!
他竟然劫持了别人家的小女孩。
  那么,他抢劫来的小孩在哪儿?
在不在家?
难道是她和妹妹中的一个?
明前想到这儿,连呼吸都不均了。
  是谁?
不是谁?

  不知不觉中,明前的心竟然变得异样的惶恐焦灼。
再看向雨前,原本很亲密的两姐妹,眼光里都透着狐疑,心里像多了层隔阂和陌生,再看着对方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是的,另外一个人。
明前心里慢慢咀嚼着这句话,心情像家门前的大龙湾河河水一样,奔腾不息地向东流去。
她的年纪还小,还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这种变故。
她只是影影绰绰地感觉到,过了今天,以往很多习以为常的东西都被打碎了。
一家人,娘、她、和雨前,都将变得与往不同了。
  一个百户瞧见了二人看向窗外的动作,手持钢刀站着土炕前。
防止两个小孩子哭叫,谁敢叫就用刀鞘先打晕她。
  两人害怕得往后缩着,挤成一团。
  “你看到外面了吗?”
雨前贴在她耳边,小声说:“知道吗?
他们在骗娘!
不告诉娘那个男人死了。
怕娘跟那个男人串供,胡乱招出些话。
这个姓崔的好厉害,他故意把他们分开问话,他知道娘肯定知道她男人干的好事。”
  明前眼光微沉,心绪混乱。
雨前一向比她机灵,又抢先猜到了真相。
就是这样。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雨前说起“那个男人”时,她很不舒服。
那个人,是娘的丈夫,是她们的爹爹。
  一个高个儿锦衣卫百户想阻止两人说话,转念一想又不阻止了,只紧紧盯着两个女娃。
  雨前没理他们,只是咬住嘴唇,眼露恍然,恨恨地小声说:“难怪她对我总是这么不好!
又打又骂,没有一点亲我的样子。
原来我是被拐来的。
这个泼妇,把我从富贵人家拐了来,让我吃尽了苦头。
真是气死人了。”
  明前吃惊得抬起双眼,愕然得看着她。
  雨前的脸都气红了,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我早就觉得我是他们捡来的。
平常她总是打骂我,哪有这样对亲闺女的?
果然是这对杀千刀的贼人夫妇,抢劫了我,把我拐到了小山沟!
呸,差点毁了我,我长得哪儿像他们?
村里人都说过我跟娘一点也不像,像‘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原来我真的不是她的女儿,是一个大官的女儿。”
  “崔官爷也说了,我可是相爷的女儿。
哼,等我亲生爹爹接回了我,我可饶不过他们!
还有这个小破村子,欺侮了我五年。
前村的那群赖小子经常往我们家扔砖头,吓唬我们。
隔壁的二婶子六婆,也天天来我们家借盐拿菜的,从来都不还。
还在背后说我尖酸刻薄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还有村头的那群丫头片子,不爱跟我们玩,嫌弃我们家光会种田卖菜。
哼,这些欺侮我的事,我都记得哩。
等我告诉了我的亲生爹爹,通通让他们还回来!”
  明前骇然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雨前手里绞着帕子,几乎揉碎了布帕子,越想越恨:“算了,我直接跟崔官爷说,让他带着锦衣卫扫荡了这个村子!
抓住这些坏人,让他们坐牢,砍他们的头。
他们村窝藏匪徒,活该!”
  她激动地说:“我爹可是丞相呢。
崔长侍也一定想巴结上我亲生的爹娘。”
  明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呆呆得看着妹妹,恐惧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短短一会儿功夫,雨前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脸戾气地说胡话。
  也许是查觉到了明前惊疑的表情。
雨前闭上了嘴,喘了口气,定了定心。
转头看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犹豫,她掩饰了下情绪有点厌烦地说:“嗯,你还是好的,大妮儿,我可以饶了你。
他们这对坏夫妇和村里人作恶,跟你没关系。
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我听说罪犯的子女也是很惨的。
不是发配到边疆,就是卖去当奴仆丫头。
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明前垂下脸,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遮掩着眼里的恐惧,心里又吃惊又害怕还多了一丝苦涩。
嗯,二妮对我还算是好的,没让官爷们抓住我关进牢里。
那,要不要求求她也一起放过娘呢?
  她很不安。
更多的时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李氏。
虽然她可能是个贼,但那也是娘啊。
她的脾气火爆,性子泼辣,经常打骂她们。
可是她对自己家的孩子很护短,让她们吃得顿顿有白面有肉菜,穿着厚棉花缀的厚袄,养得结实壮健。
不像刘地主家的小大姐,天天吃药当药罐子。
还骂得她们都胆气颇壮,敢跟欺侮她们的男孩们打架。
还让她们去村东小私塾学了百家姓,千字文,会记帐,会算钱。
不像别人家的闺女要么粗俗的不识字,要么腼腆害羞得说不出话。
在这个小山村,她们家的日子过得不是最差。
  她对她们挺好的。
更何况,她是自己亲娘啊,她竟然可能是个坏人!
  明前想到这儿,心肝欲裂。
眼里积蓄的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得落下来。
那个很泼辣又很要强的,不准她们随意偷摘别人瓜果,偷拿别人针线,靠自己种田种菜为生的李氏。
竟然是个贼。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她觉得头顶上的天就要塌了。
她捂着脸啜泣着。
锦衣卫百户们都目露怜惜,雨前则竖着耳朵听着外屋动作。

  狂风卷入大门,吹落了门帘。
  李氏应声回头,正好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惊恐得望着她。
  明前的眼里呈满了担忧,惊惶地看着李氏。
雨前的脸也青青白白的,一双眼睛渴望地盯着她,恨不得把她的声音挖进来。
两个人提心吊胆的看着她,都屏住了呼吸。
  李氏目光复杂地轮流看她们。
这两个小女孩都是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她养大她们,教养她们,今天却让她们看到了她最丢人的一面,真是羞愧地无地自容了。
罢了,原本在他们最春风得意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么落底的一天。
  李氏瞬息间拿定了主意。
她忽然对雨前苦涩地笑了下,又看向明前。
  糟糕。
明前的心猛得高高悬起,手抓住短袄,身体却沉重得像坠入了海底。
娘要招供了,娘果然是个贼!
她几乎要失声哭了出来。
她比雨前大了些,也懂事了些,一向把自己当作长女,尊敬娘亲,照顾妹妹,帮母亲操持这个家。
但是,现在,明前的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愧。
原来官爷们说的是对的,她的爹娘都是个贼。
他们夫妇俩果然干了伤天害理的事。
  一瞬间,她柔肠百结,泪盈眼眶。
为自己是贼人的女儿羞愧,又为娘的命运担忧。
如果李氏坦白认罪,会不会被投进大牢判重刑?
这些东厂锦衣卫会放过她们一家人吗?
  雨前却一时间还惊乍喜!
她瞪大眼睛,几乎跳了起来。
李氏先看她一眼!
她果然是被贼人夫妇抢劫来的小孩,是京城相爷的千金。
一时间,她惊喜得张开嘴,几乎喊出声。
  李氏闭了闭眼,手一指,狠心说道:“大人明鉴。
五年前,我那个挨千刀的男人确实带了个小丫头回家。
我们把她留在了家。”
  “——就是她!”
  一句话说出来,全室寂静如海。
明前的泪疯狂得涌了出来。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看不清眼前,耳畔却听到周围静静的。
只听见李氏粗重的喘息声,和雨前一声尖叫。
  吓得她睁开眼睛,竟然看到雨前怒气冲冲地跳下炕,冲到了外屋。
她冲向李氏,一下子撞翻了她:“你说谎,你说谎。
我才是被拐来的小孩!
你不是我的亲娘,你是个坏女人。”
  她年纪小,力气却大,怒气冲冲得撞在李氏身上,撞倒了李氏。
室内顿时混乱。
几名锦衣卫忙分开她们。
  雨前不顾一切地蹦跳着,尖利的叫声震得窗框嗡嗡直响:“我才是被拐来的小孩!
我才是!
你说谎,我不是你的闺女。”
  明前楞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脑子乱糟糟的,一时间懵了。
片刻后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李氏指的人不是雨前,指的是她!
那个被拐骗的大官的小孩,竟然是她,不是雨前!
  是她?
  她呆呆地看着雨前和李氏惊住了。
  李氏躲闪着雨前的抓挠撕打,尽力得安抚女儿:“娘没有说谎啊,乖二妮,你才是娘的乖女儿。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
不认娘了?
我可以对天发誓!”
  雨前满腹的愿望都落了空,气得大发脾气。
她爬起来瞥见了明前,竟然跑回来推倒明前,又狠狠得抓了她一把。
锦衣卫们忙分开两个小孩。
  崔悯的眼光沉静,皱起眉,看着屋里的一场闹剧。
  李氏和那个俏丫头相互推搡着,又喊又抓,活脱脱的就是乡野泼妇的嘴脸,倒真像一对母女。
而炕上坐着的另一个小女孩。
他看过去有点诧异。
那女孩一脸隐不住的惊讶,显然对这事也很意外。
但神色还算镇定,安静得坐在炕沿上,没狂喜,也没有气愤,就平静地坐那儿。
她长像不如妹妹出挑,但这份静气却很难得,不像个乡下小孩。
  不过,崔悯又暗自摇头了。
他想多了,这种乡下长大的小女孩哪有什么安详静气,分明是被整个事震住了。
  屋子里乱哄哄的。
崔悯极不耐烦,重重一拍扶手:“够了!
吵什么?
李氏,你说得可是实情?
如有虚言,你知道该判什么重罪。”
  李氏挡住了二妮的纠缠,哭道:“我自身难保,还敢说什么瞎话来欺骗官爷?
多年前,我那个杀千刀的男人抱着个四岁多的小孩回家,对我说是以前军中的同袍好友留下的孤女,让我当自己小孩养了。
他说怕孩子知道身世后伤心,还特意带着我们搬到了小陇县居住,跟别人说是自己亲生的妞妞。
我见她长得比妮妮高壮些,就取名叫大妮儿,把自家的女孩儿叫做二妮。
谁成想,这个惹祸精偷了别人的小孩来糊弄我!
真真害苦了我们娘俩了。”
  “不信我的话,”她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你可以审问我男人!
我男人也知道。”
她又回过头哭道:“二妮,别怕。
跟娘走,我们回北方老家。
即使爹坐牢,娘也能养活你。”
  雨前气得小脸通红,推搡着她,尖叫着:“爹早死了!
你这个笨女人。”
  李氏惊呆了,冲出去抱尸大哭。
  雨前气得差点暴发了。
真笨,真蠢,爹死了,还说什么实话啊?
李氏一指谁谁就是,就是铁板定钉了。
原来,她是娘的亲闺女,大妮却是拐来的孩子。
那个木讷老实的大妮是大官的孩子,她这个聪明伶俐的稀罕小美人却是个泼妇的女儿!
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这都是什么事啊?
她恨不得追上去再拧娘两把。
  * **   崔悯看着这幅滑稽的景象,忍俊不禁得笑了。
  他又故意地添了一把柴:“谁说过要饶你们性命的?
乡下妇人没读过律法。
拐骗妇人小孩是大罪,轻则杖责,重者流放斩首。
你丈夫更是拐骗了官员之子,罪加一等。
而你窝藏不报,收藏脏物,也是一样的罪!
更不用说还有诛连罪等等。
这次,你算是活到头了。
是不是啊?
张少监。”
  旁边的一个脸很白,体态肥胖的华服男子张少监,忙点头称是。
谄媚地说:“当然是。
东厂的少监都有先斩后奏的权责。
我等更是不敢耽搁皇上的要事,都一并杀了。”
  姜千户等人再看向李氏的眼光,如同看着死人。
  李氏吓瘫在地。
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我真的不知道男人做的坏事啊。
男人作恶,不关婆娘的事,我只是养了个丈夫带回家的小孩。
你,你们竟然诈我!
我做鬼也饶不了你们,你们这群狗官。”
  她忽然转头,看向两个小女孩,眼睛里露出绝望之色。
突然她跳起八丈高,嘶哑着声音叫道:“我讲错了,我说错了!
二妮才是拐来的女儿,大妮是我亲生的女儿。
我刚才说混了,民妇说混了。”
  什么!
周围众人都不禁勃然大怒。
这个混帐女人,还敢信口雌黄地随便翻供啊。
把他们当成什么人了?
傻子么?
崔长侍也勃然大怒,命人重重拷打。
军卒们如狼似虎地扑上,举着大板子劈头盖脸地打着,吓得两个小女孩尖叫。
  不长时候,李氏就禁不住重打,声嘶力竭地哭说知错了要重新招认。
  她挣扎着抱着雨前大哭:“娘对不起你。
娘救不了你了,娘真傻,真的,……拐来的真是大妮。”
  雨前直到此刻,才始觉大事不好。
小脸吓得灰白,紧紧地抱住李氏也不敢哭了。
父母都认罪被砍头。
那么她,一个贼人的女儿又该如何呢?
  尘埃落定,崔长侍命人抄好供词,令李氏签字画押。
几个人抓住李氏的手重重按下。
黄纸上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手印,此案做实落定。
  室内晕晕晃晃的,人影攒动,声音嘈杂。
明前愕然地看着,心里混乱不堪。
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这件大案,是在短短半天时间内审判出来尘埃落定的。
快得令人目不瑕接。
明前望着室内众人忙乱,直到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了。
  她,程明前,竟然是被拐来的小孩,这个住了五年的小山村不是自己的家,这个泼辣的妇人也不是她亲娘,而外面已死的汉子也不是亲爹……   一切都变了,而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李氏……   李氏迎着明前的目光,有些痛苦又有些难堪愧疚。
她是个索利的妇人,性子也争强好胜,但此刻看到大妮投过来的茫然眼光,也不禁脸上含羞带愧,掩面大哭。
只觉得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雨前则悲愤地瞪着大妮,满心怨恨。
这一切都是大妮引起来的,如果不是她,她和她的爹娘还会好好地小山村生活着,而不是飞来横祸,家破人亡,连命都快没了。
  事情落定。
崔悯命令人们把李氏母女带出泥房,避开人去处置。
他刚才说过会给她个痛快。
本朝历法森严,他能让李氏不以窝赃罪,诛连罪,数罪并罚判处剐刑或刺配流放。
就够法外开恩了。
那种软刀子拉的零星受罪,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呢。
  李氏和雨前嚎啕着。
  “等等!”
后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声音,众人尽皆回头。

  崔悯应声回首,说话的竟是炕上木头人一般的明前。
  明前的声音绵软,打着颤,显然心里怕极了。
但是她强行保持着镇定,鼓起勇气,对着锦衣卫众人。
  崔悯的神色不变:“你有何话说?”
  明前缓缓地爬下炕,先给众人团团施礼,才出声问道:“崔先生,她,她说的是真的?
我真的是被坏人拐来的?
我的父亲是个丞相?”
  众人齐齐微笑,白锦袍的美少年崔悯也黑眸微垂,莞尔笑了:“是真的。”
  明前脸上透出红晕,不知是热的还是激动的,好奇地问:“那我爹的官很大吗?
比起你来是大,还是小?”
  崔悯挑起长眉,唇边露出了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向东边拱拱手说:“他很大,比我高得多了。”
  “哦。”
明前脸上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即然比你大,那么不准你杀李氏和雨前。”
  什么?

一句话出,满室皆静。
崔悯诧异得睁大眼睛,直直瞪着明前。
  明前觉得直到此刻,这个人好像才认真看她一眼,仔细看清了她的长像表情似的。
室内鸦雀无声,人们的笑容通通僵到脸上。
连李氏和雨前的哭声也嘎然止住,看着她惊呆了。
  明前看着他的双眼,轻声提醒说:“李氏方才说了她不知道内情,是替回家的丈夫收养军中同袍好友的孤女。
崔先生别忘了。”
  崔悯放声大笑了,声音倨傲不屑。
随即,他就在明前浮出怒火的眼光下止住了笑声。
他正过身子,直视着她,面沉似水地道:“这是假话。
我不相信。”
  明前稳住心、提住气、站直了身体。
口齿清晰地说:“即使是崔先生不信。
方才你也说过‘只要她说出实情,就饶了她性命。
’村头私塾的老夫子曾说过‘大丈夫一言九鼎,不可言而无信。
’”   她聪明得咽住了老夫子的后半句话没说,‘言而无信的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   崔悯似乎收拾了轻蔑的眼色,把她当做了正式谈话的对手。
郑重地道:“那么,你又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呢?
小姑娘,一面之词不可轻信。
更况且兵不厌诈,尤其是战场讼场。
我若不诈她,这夫妇俩怎么肯说实话?”
  明前绷紧了脊背,稳住劲,镇定地说:“可是你认为她说得不真,也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我又何必要信你?”
  锦衣美少年崔悯顿时沉下脸,觉得胸口怒气上涌。
周围的人也面带怒容。
好极了,好极了,果然是泼妇养大的,连这个貌似温良的小丫头也变得这么刁钻狡猾。
好个不识好歹的小丫头!
他们刚刚从人贩子手里救了她,她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也太绝了。
敢跟东厂锦衣卫叫板要人,敢过河拆桥,还真是天下头一份呢。
好歹你出了门再翻脸也不迟啊。
  崔悯不耐烦跟她再纠缠了。
他从北方边境办了差回京,忧心忡忡,身心俱疲。
特意又拐到河南陇西府,不是来陪小孩儿玩的。
  他霍得从椅中站起,大步走到了明前面前。
他身躯挺拨,气势逼人,像一面旗帜似的遮住明前身影。
因为明前个子低,他不得不屈尊俯身地看着她,脸整个变了。
一张俊脸上戾气腾腾,眉眼里带着煞气,死死地盯着明前,他闭嘴无声,全身却像是爆发了狼吼豹鸣,狮虎咆哮。
这种无声的威慑力压迫得明前几乎不能呼吸了。
  明前惊恐得后退两步,瞪大眼睛,紧紧地握住拳头浑身戒备。
他还要打她吗?
  崔悯脸色阴沉沉的,神色冷俊,一只手按住腰间细长的佩刀,一只手按在了明前瘦弱的右肩,压低了声音,薄薄双唇中吐出一字一句,暗哑哑得说:“小姑娘,你可知道?
我这次回京,如果没拐到河南陇西府,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抢劫案。
我拐到了陇西府龙湾村,这世上才有了程大贵劫持官员之子的案子。”
  他细长的眉眼在烛光下灿若星辰,却呈满了阴险恶意。
像刀锋,像火焰,一下子点燃了小女孩,使她熊熊燃烧。
他转了下刀柄,铮铮说道:“也就是说,此时我若一刀出手,这世上就没有了什么范氏遗失之女,只多了程氏劫匪一家。
我若不出手,救了你带你回京,你才是声名显赫的范丞相之女!
你听明白了吗?
  “——你不怕吗?”
  所以你可没资格要求我做任何事,你这泼妇之女。
  “你!”
明前如受重击,后退两步,差点摔倒,脸上露出惧意。
被这种明晃晃赤/裸/裸的威胁击倒了!
东厂锦衣卫真如传说中的骄横跋扈一手遮天。
他们敢随意捏造证据敢随意杀人。
难怪他们的声名狼藉不堪。
  她不过是想帮李氏一把……。
也许,她不该招惹他们的。
  可是,可是如果她此时不说话,她觉得李氏和雨前肯定会死了!
就这么死在她面前。
  “我怕。”
明前提着心,眼眶里蓄满了害怕的泪水,哽咽地说:“可是,我觉得她不是坏人!
她只是听丈夫的话收养了个小女孩,她没有跟着那个坏人做坏事。”
  李氏不是那种人。
多年的相处,她不相信脑子一根筋,又泼又暴躁的程李氏是贼人。
事实一定不是这样的。
  明前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她不是坏人!
我敢为她做保,她绝对不是坏人。”
  人群中,两个人的眼光直勾勾地对视,互不相让。
少年是像刀锋般锋利,小女孩的眼里却满是倔强和天真,一步不退。
  崔悯突然有种惊觉,这个小孩很顽固,这个乡下长大的小孩,竟然有一种不输于刀头舔血的锦衣卫的顽固和硬气!
这种少见的硬朗意志就藏在了这个柔弱幼/女的身后,敢跟他对抗,敢坚持已见,而且也绝不让步!
她是玩真的。
  崔悯紧蹙长眉,脸色阴睛不定,忽然觉得今天的事有点难办了。
他少年得意,直达天庭,在朝堂和上司那里,都是有能力有手腕的长袖善舞的能人。
从未遭遇到这么“棘手”的对手。
一个无知又倔强的小女孩。
他秀气的脸上布满愤怒,眼光透出凛凛寒意,使劲得压制着心头的怒意和恶意!
贵女不能打,又恐吓不住,又不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有点头痛了。
  忽然,明前的眼泪扑簌簌得落下,环视着周围众人,一下子跪倒,放声大哭了:“今日要不是诸位大人出手相救,我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亲生的爹娘在哪里了。
这个大恩大德,明前一辈子虽死难报。
只有给诸位大人在寺庙里敬奉香火,请佛祖保佑诸位恩人。
但是……”   她哽咽着望向李氏,小脸上都是痛苦悲伤,抽抽噎噎地大哭:“我娘,不,这个李氏对我很好,就像对亲闺女一样。
她怎么会跟那个贼人一块作恶呢?
不,不会的,她不会对拐来的孩子这么好。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她是真的以为丈夫抱回家的是好友之子的。
她只是好心好意得收养了个孩子,凭什么就要去死?
我娘,不,她即然说了她不知情,就是肯定不知情的。
我信她!
我死也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求求诸位大人,刀下留人!
请诸位大人再去查查……”   假的!
崔悯心中暗叫,握拳振腕。
这个丫头在说假话。
  他盯着明前,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警觉。
他下意识得觉得这个乡下小丫头说的是假话,在耍诡计。
这一番话语意清晰,道理明白,再加上一脸的悲痛,一下子就扭转了局势。
敢说、敢做、敢哭闹,硬的不行立刻来软的,利用小孩的愚笨无知将了他们一军!
简直是绝了!
可比她那个只会撤泼打滚的母亲和妹妹强太多了。
而他刚开始时,居然以为她是个胆小老实的乡下小孩。
  干得好!
连崔悯都差点为她叫好。
  难怪,教他刑律术的刑部侍郎李晋春曾经跟他笑谈,说这世上犯奸作科的人多如牛毛,不胜枚举。
却有三种人最难对付。
一是和尚道士,假借仙佛之名,装神弄鬼,妖言惑乱,以此来大肆得违法乱纪,连皇上官府也敢糊弄欺骗。
端得是一等一的奸人!
二是文人书生,仗着会识字读书,从史书学了些混淆事非,涂抹太平的混帐道理。
无理强辩,借史讽今,为自己标榜清贤之名,趁机行那贪污腐化之罪。
他们连国都敢卖!
最后一种就是妇孺小儿。
以弱者之姿,博取世人的同情,来逃避犯罪的惩戒。
  古人诚不欺我!
  这个叫程明前的小丫头,居然也深谐这一套。
在一群大男人里哭得跟泪人一般,一幅孤苦无依的小白莲花的可怜样子。
那一双眼睛却坚若顽石,如海底深潭,黑漆漆得渗人!
泪眼婆娑中偶尔抬起眼瞧向他,却又放射出“不准杀她”的凛凛寒光。
竟然刺得他心中一跳,心驰意动。
快绷不住劲了。
  这个小女孩才是个胆大包天的小妖精!
  这时候,锦衣卫们都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村长、村里正更是一脸同情。
这才是小女孩的本身想法啊,很愚蠢,很天真,却很正常。
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自然对养大她的泼妇很依恋很感激。
只记得了她的好,哪儿肯相信她是个坏蛋?
这是小孩本性啊。
  李氏满脸羞惭地流着泪望着明前。
这妇人在生死关头走上一遭,再没有了泼辣和凶悍气。
此刻又惊又怕,扑过去抱住明前嚎啕大哭。
雨前也惊恐得紧紧抓住姐姐的手臂大哭,似乎生怕一撤手就会没命了。
三个人哭作一团。
  锦衣卫们都微微皱眉,看向崔长侍,请他示下。
倒不是他们这些硬汉子同情李氏,而是这个事太小了。
像蚂蚁一般的李氏小命,杀也杀了,不杀也就不杀了,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首恶程大贵已锄奸,小小的蝼蛄就不用太计较了。
管她李氏知情不知情,是不是同犯,都撼动不了大局。
  说她知情,她就知。
说她不知,她就不知!
  有什么打紧?
更况且,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女孩只是感动于她的养育之恩,才为她一力做保。
她如今已是丞相之女,归家在望,又何必得罪这位未来注定是个贵女的人物呢。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法也不过人情么。
  崔悯真的有些头痛了,心里恹恹的,像堵了块大石头似的。
咽又咽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把他恶心坏了。
不过,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一看局势滑向一边,不好控制了,也不再执拗。
就立刻下了绝断:“即是如此,那我就暂且不杀她吧。
把这三个人都带到京城,交由范辅相和刑部商议之后再做处置。”
  一句话出,铁案落定。
风平浪尽。
  众人尽皆大喜,李氏死里逃生,搂着明前雨前放声大哭。
村长村里正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不再死人了就是好事。
也赶紧帮忙收拾,安排了村里出了辆车马,让这仅余的母女三人跟锦衣卫众人回京。
  人群忙碌中,明前擦去脸上的泪珠,抬起头,却正好跟崔悯的目光相对。
一瞬间,两个人都来不及收了各自的表情,都看到了对方的表情。
  一个是惊疑愤懑,心事重重。
一个人是坦然释然,松了大担。
都落入了对方眼中。
  两个人表情不一,但眼光都是冷冷的,心里都生起了一股新的滋味。
  ——不管怎样,这个人可算是得罪惨了。
  得罪也罢了。
明前垂下眼,看着李氏婆娑的泪眼,遍体淋伤。
觉得心里也温柔多了。
李氏是不是贼人她不知道,但是她养育了她五年,对她有一份养育大恩。
私塾的老夫子说过,“君子受人点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她不是君子,但也有一点怜悯之心。
程大贵拐了自己,他死了。
他的婆娘李氏却养育了自己五年,还活着。
男人为非作歹,怎么能让弱女子被诛连受罚呢。
抢匪可恨,她对李氏却恨不起来。
  让她亲眼看着李氏死在她面前,她怎么也做不到。
她的心里还充满了怜惜之意。

  初冬时节,一队人马在山路上赶着路。
崔悯坐在马背上,身上裹着厚皮毛大氅。
路途上马匹军卒们很多,但都寂静无声。
只听得路旁的青山绿水的风声水声。
树海翻波,飞鸟惊啼,大河水哗哗地东流着,一路上风景极优美。
  白衣美少年崔长侍,挺直身躯端坐马背上,修长的双臂抱紧了自已双肩。
他眺望着远方的山恋,绿水青山云蒸霞蔚。
却神色阴郁,手指紧握着双臂,握得指结突出发白。
  锦衣卫的姜千户策马与他并行。
看着他面色不渝,心中暗叹,他还是被那个程明前气住了。
他特意避开了东厂的张少监,骑在他右侧,陪着笑低声劝解着他,说那个叫明前的小孩子不识好歹,崔公子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崔悯俊秀的脸布满阴云,紧蹙双眉,心情郁结极了。
脸上一阵阵的变着表情,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按在胸口,似乎心脏都绞痛了。
直到此时这少年才坦露出了与他年龄相符的表情。
骄傲、自大,还有失计后的愤慨。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弱冠少年啊。
  半响,崔悯长叹一声,终究压不住满腹心事。
对姜千户压低声音说:“唉,我不是为小孩子沤气。
我只是,忽然,有了个不好的想法。
我觉得,我可能错了!”
  姜千户大吃一惊:“崔大人查这个案子,办案果绝,设套机智,一击击中,手到擒来。
哪里错了?
难道那程大贵不是劫匪?”
  “不!
不是程大贵,这厮确实是劫匪,而且还肯定瞒下了不少重大罪行没招供。
是我太大意了,带着那个程大贵见他的老婆,我应该在镇上分开提审他们才是。”
  他见姜千户还有点懵懂,长叹一声。
恨铁不成钢得一击马疆:“还是让这对贼夫妇串供了!”
  “什么?
串供,这怎么可能?”
姜千户低喊。
  崔悯几乎咬碎了牙齿:“这对贼夫妇当着我的面串供了!
我醒悟得太晚了。
他交待前,对李氏说的一句话‘——这些年可苦了你,我悔不该当初。
我死之后你带着女儿就去北方老家吧。
女儿不听话,你一定要严厉地管教,要让她学正道。
不要像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晚了。
’这句话有问题!
这对奸夫淫/妇,死之前还敢当着我的面串供,敢戏耍我。”
  姜千户顿时脸色煞白。
他扭过脸,望向了马队中间的车辆。
崔悯也侧过脸斜睨着那辆青帘马车,眼里放出灼灼的光。
马车窗帘揭起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渴望着看着沿途风景,脸上露出了舒怀的神情。
她的眼光袅袅萦萦得飘落过来,正与后面的崔悯相接。
  两个人一下子楞住了。
  * * *   “女儿不听话,你一定要严厉地管教,要让她学正道。
不要像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晚了。”
  那就是,   ——女儿若是不听话,你就严厉管教。
女儿若是听话了,你就可以放轻松,把她当成靠山依靠了!
而什么样的靠山,才是最牢靠的呢。
那自然就是范丞相的千金!
那个拐来的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女孩儿了。
  所以,程氏夫妇死到临头也要暗中勾结,他们指认的并不是真实的范勉之女范瑛,而是两个女孩子中最听话、最心善的那个。
  果然,那个程明前是个最心善最听话的,一得知自己是贵人之女,就立刻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李氏,没把仇恨移到养母和妹妹身上。
而是以德报怨。
她一力做保,宁可跟锦衣卫闹翻,也保下了那对母女的性命。
  真、真是耍得一手好聪明计谋啊!
危机之时辩明局势,选了对他们利益最大的一条路,敢给东厂做套,敢糊弄锦衣卫,敢戏耍他这位天子长侍。
他崔悯却结结实实得被程氏夫妻耍了一道。
  崔悯对着明前的视线,瞬息间脸都气得扭曲变形了!
胸口都快气爆了。
他从小就智谋远扬,才名满朝,连上司和皇上都有所耳闻。
却被这对乡下泼夫妇耍于掌股之间,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是气杀人了。
  明前看到崔悯激烈扭曲的脸,吓了一大跳,一下子放下窗帘不敢再看了。
  崔悯气得快爆发了。
  姜千户一把抓住了崔悯的胳膊,低喝道:“崔大人!
且住。
这件事到此为止,切切不可再翻案了!
八百里加急快报已报上京,想追也追不回来了。
范丞相和刑部就要得知,这村子、镇子和这个小陇县也人尽皆知。
我们现在一翻案,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与我们东厂锦衣卫大大的不利!
与您的义父伍司礼太监也大不利。”
  崔悯搓腕长叹,满脸沮丧和挫败:“我怎么不知道?
我就是知道没法子翻案,才气坏了。
这案子已经让我自已给作死了!
作得死死的,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做成了一个环环相悖的怪圈!
我明知李氏在胡乱指认,却不能不认。
李氏也明知她在胡乱指认,却也不得不坚持认。
程大贵已死,而被拐的四五岁小孩又太小,记不清事,做不得准。
这天下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事情真相了。
  “真相只有一个,而我们已经错失了良机。
现在已经打不得、审不出,更诈不出了!
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想指认谁谁就是真的。
妈的,这事弄的!
审案的契机已过,老天爷也找不回机会再翻盘了。
  “更何况,这个程明前也不一定就是假的。
因心善使两贼人指认了她。
也不能代表她是假的。
她们两人还是一人一半的机率。
这个事已成了一个怪圈,谁也打不破!
解不开!
弄不断!
只有天知道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他妈的,这案子竟然做得如此荒唐!
如此荒谬。
难道是老天爷故意戏耍我嘲笑我吗?
真气杀人也。”
  姜千户苦笑了:“大人,即便我们事先知道这对夫妇要串供,恐怕也制止不了。
那程大贵吊着一口气,什么也不招,就是想糊弄些小罪蒙混过关。
是崔大人太聪敏,查觉不对,查出他的居住地,就直奔他老家,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才掀出了这挡子惊天大案。
崔公子,你老人家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事先知道,这很普通的嫌疑人做出了杀人抢劫官员之子的大案,好来提前提防他呢?
恐怕事情重来一遭,我们还不得不再次掉入他的壶中!
这才是个永远也打不破的怪圈。”
  “——这就是传说的断头案吧。
最重要的线索链断了,证据缺失,百法儿都难治。
这种案子办成这样已是相当不错了。
人世间,像这样没头绪、无可奈何的断头案太多了。”
  魁梧的锦衣卫姜千户长长得吁一口气,盯着青布帘马车,说:“这样也好。
管她谁是范氏女。
程大贵已死,李氏只要不疯不傻也不会翻供,她还指望程大妮儿救命呢!
这案子已做得铁证如山,阎王爷也难翻。”
  “我们就当做白送了一场飞来富贵给那个乡下小妞儿吧。
她长大后,想明白了,也会记得崔公子你的大恩大德的。
而且看她的样子,是个心善又机灵的女子,会照料好自己和养母养妹的。
也算没对不起那真的范氏女。
我的小祖宗爷爷,现在可万万不能再翻案了。”
  “哼!
飞来的富贵,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不过,这事确实不能再纠缠了,只能私下里再在周边查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以防后患。
哼,我就偏偏不信这个邪,这天底下哪有找不出一点破绽的案子!”
白衣的清俊少年犹自郁郁。
  姜千户忽然问:“那程大妮自己知道李氏可能做假吗?”
  崔悯脸上突然现出了一抹冷刹刹的笑意,阴侧侧地说:“我猜想她应该不知道。
一个十岁小女孩可没有这等深沉心机,明知自己是假货还敢跟我抢人!
她还真以为自己就是相国家的千金小姐了,才理直气壮地做了件大好事。
好极了,好极了。
这真是一笔糊涂帐。
她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现在她就是了。
  “只是当上相国千金就行了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在占了便宜,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是灾,会不会吐出来。
范氏女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还带着这两个不似善类的女人。
  “我昨天一想明白过来,就想当机立断得杀了李氏!
斩草除根。
即然案子已定,就替这个案子砸实点!
免得以后生出无穷的后患。
  “——但她却硬生生得阻止了我!
好极了,好极了。
果然,是程大贵李氏挑出来的‘丞相之女’啊。
心善,心善会成全她,可也会同样毁掉她。
以后这丫头会死在心善二字上的。
不信走着瞧吧。
京城大,居不易,野路子来的丞相小姐更是后患无穷啊。
可笑啊可叹……”   秀气的少年心里依旧不忿,但也勉强放下了这件不圆满的案子。
  姜千户略略放下了心。
崔悯崔长侍做为伍司礼太监的养子,小小年纪就做到了御书房侍书的职务。
聪明多才,铁血决绝,替东厂和皇家办差来从无失手。
是朝堂上首屈一指的少年英杰。
伍太监对他寄与厚望,在皇上那里也是上了心的人物。
不论是走文官科考晋身朝中重臣,还是走武途进军伍或锦衣卫等路子,都是前途大好,一派光明。
  他可千万不要分不清事非,被这种小事牵绊住了大好前途。
虽然这案子办得虎头蛇尾,端得不漂亮。
但也仅仅只有他们两人心存怀疑。
可万万不能传出去,坏了崔悯的贤名慧名。
  ——更何且,这一番话也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推测。
谁知道实情是什么呢?
也许没有串供,程明前真是范勉之女。
他们想得多了。
  崔悯闭上眼睛,再也不看车马。
“走吧。
就当我被疯狗咬了一口,以后有的是报复回来的机会。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的。
反正,现在,我是再也不想看到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熊孩子了。”

  一行人马离开了河南省陇西府,沿着太行山绕过黄河,从苍茫的山岭地带进入了风轻水暖的华中大地。
中途换官船顺流南下。
一路上戒备森严。
随行的是锦衣亲军,沿途各地还有官府派来了衙役护送,住的是官办驿站或富户。
一路上很安全妥当。
  明前一路上很提心吊胆惶恐不安。
她知道自己已经狠狠得罪了那个少年长侍崔悯。
于是路上小心避让,怕又和他再起冲突了。
谁知道他会不会如当初威胁她的,一刀杀了她们,往水里一丢。
就当世上少了范氏遗失女,多了劫匪程大贵一家呢。
  她有时候也寻思,那个人,崔悯,不像是个心胸狭隘的人。
但李氏常说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知道别人的心事呢。
还是小心点好。
  出乎明前意料的是,崔长侍一路上公务繁忙,也没有跟她再碰面起冲突。
一进入稍大些的州府,就派来了几名仆妇婆子照顾明前和李氏母女。
之后,路途上的起居行走诸番事宜,都由这些仆妇们转达。
自已带着东厂锦衣卫避得远远的。
  看样子,他也厌恶透了她。
  这样也好,她也厌恶透了他。
明前暗中松了口气。
她毕竟是十岁小女孩,仗着小孩子的无赖任性,强行赢了他一局。
但也知道了这人的可怕,不想再招惹他了。
不过是一下午的相识,一席话的交锋,却亲眼看到了他是个怎样机敏睿智的人物。
头脑灵活,性子狠厉,下手稳准,还见风使舵,一看到风向不对就改变主意,是个能屈能伸的大能人。
这种人放在哪儿都不是能轻易开罪的。
  于是,路途上两个人只是远远眺望着,偶尔目光相接就匆匆移开。
再无一句话的交流。
而李氏雨前两人,更怕极了崔悯和东厂锦衣卫,连进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像换了个人。
  李氏整个人都憔悴了,每天躺在马车里疗伤,不敢露面。
稍好些就跟在仆妇后面,侍候明前。
每次跟她说话都查言观色,一幅小心讨好的神色,再无以前的骄横和爽利。
雨前也跟在母亲身后像个受惊的小鹿。
  一切都变了。
  抵京前的一日深夜,李氏终于忍不住,搂着明前,边打自己耳光边嚎啕大哭。
说自己男人干下这种造孽事,坑着人家儿女,连带着自己都没法做人了。
进京后,就把她交给刑部衙门吧。
只要她愿意留下雨前,让她做奴做婢给她一条活路。
她就是死也感激明前。
她的男人确实对不住她,把她拐了来,跟着她一起吃苦受罪。
  明前也忍不住陪着她哭了一场,瞧着李氏伤痕累累的身体心里酸酸的。
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身上多了一层枷锁般的东西,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更让她感到惊惶的是,离京城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发不安。
是“近乡情更怯”?
还是到了一个陌生环境的担忧?
从此后,她会进入新的生活。
那么未来的生活是喜,是悲?
是福还是祸?
是苦尽甘来还是会继续波折不断呢?
而她的亲生父亲,龙华阁大学士内阁丞相范勉。
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她会如何?
他会认她吗,会喜欢她吗?
  明前心底很是不安。
  * * * *   这一日便来到了京城金陵城。
  自大明开国以来,这座繁华的古都便是京师。
历朝历代的锦绣天下的富裕都尽归此处。
京城九层城郭相罩,宏大巍然。
街市如巢,炊烟成霞。
楼阁街市一处挨着一处,屋脊如云。
一道大河穿城而过,烟波十里。
河面上来往着船舫,昼夜不绝。
金陵城除了是大明朝的国政中心,还是最发达的商业贸易处,是全天下“八荒争凑,万国咸通”之地。
城里城外的宫苑名胜寺院道观,高达上百处。
到处都是奇花珍木珍禽异兽。
  这时已近春季,进城的道路美景如云。
“次第春容满野,万花争出粉墙”。
路途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踏春人群。
处处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
一派富贵盈门的京城模样。
  好一个锦绣江山,好一处风流繁华的帝王州。
  * * * *   崔悯的一行车马径直进了京城西门。
马车里的明前也睁大眼睛,惊奇地观看着沿途风景,觉得目不暇接。
李氏雨前也暂时忘了忧愁,被这繁华京城恍花了眼。
  崔悯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美少年鲜衣怒马,带着一帮子趾高气扬的锦衣卫和军卒冲进了街市。
人群一看到是他们,纷纷地奔走躲避关门闭户。
一时间弄得街上车辆相撞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竟如同看到敌军入城似的。
  明前小小的吃了一惊。
原来在天子脚下,这伙东厂锦衣卫也是这么嚣张跋扈的。
  不多时,车马到了内城东边的一条巷子石鼓街。
街巷宽阔清幽,高墙掩映着楼阁,都是一些高门大户。
车队在街巷尽头停下。
一处朱门外已经等候了几十名管事家人。
有人上前接住了车马。
  门前一名穿着儒袍的年青男子迎向了崔悯,抬手施礼。
崔悯停下马打量着他。
  明前从车帘缝隙处看向了门前。
  青年儒士一揖到地,朗声说道:“崔公子辛苦了。
多谢崔公子破了大案,救回了家师遗失多年的女公子。
家师感激不尽。
家师范丞相已备下了重礼,送到了伍司礼太监府上。
为崔公子请功的诏书也递到了皇帝御前。
求皇上给予崔公子重奖。
所以请崔公子回府休息,由我们来迎接范小姐入府。”
  一句话出,诸多锦衣卫都面露震怒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
范勉竟然当街阻客不让他们进范府!
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这些东厂锦衣卫可是刚刚救了他女儿的。
  堵着门不让进。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耻大辱啊。
  崔悯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俊面泛红,眼珠漆黑,一点也不意外。
悠然道:“好,好个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范辅相啊。
居然也会送礼?
真是天下奇闻。
崔悯得到了范相的重礼。
幸甚。
范丞相不必客气。
这是崔悯的职责所在,我为朝庭为皇上效力,不敢让范相感激。
好吧,崔悯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神色坦然地接受了这种羞辱。
  他旁边的一众东厂和锦衣卫却气坏了。
还真是没见过这种行事风格,居然把有救女大恩的恩人们阻在门口拒不接见。
好一对不识抬举的父女,连过河折桥的招式都使得一般模样。
他们算长见识了,这世上还有比他们东厂更霸道的。
这些狗屁的自命清高的清流党派。
  青年儒士听到崔悯话带讽刺,眼中也露出了怒意。
但还是傲然挺身伸着双臂,挡在大门前。
就是不让东厂锦衣卫们进范府。
  崔悯面不改色地拨转马头,领着东厂锦衣卫走了。
眼睛扫到了马车,斯斯文文地拱手告别:“范小姐?
崔悯就此别过,恭祝你父女团圆。”
  姜千户也抱拳施礼,怒气冲冲地说:“范小姐,恭喜你们父女团圆。
祝您一切顺利。”
心里却暗骂着,范小姐?
见你的鬼吧!
谁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大麻烦跟你们父女团圆呢。
  崔悯对着马车展颜一笑,露出了腼腆又意味深长的笑。
随即他垂下眼波,遮住了眼底的寒意。
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明前吓了一跳,手一松轿帘掉落,她呼吸都有些喘不均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
范丞相竟然拒绝她的救命恩人崔悯进府,难道他不欢迎她这个丢失之女吗?
父亲不喜欢她回家,不认识她了吗?
  她周身发冷。
忽然觉得这个繁华如锦的京城,暗波汹涌,激流冲溢,也不似安稳之地。

  年青儒生见东厂和锦衣卫等人走了,才快步走到车旁。
隔着车窗柔声安慰道:“范小姐莫怕,请赶快进府。
家师已等得望眼欲穿了。”
  他立刻命人驾车驶进大门,才与管事们施礼退下。
一群衣着肃穆的妇人们接住了明前三人。
领着她们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后房内室,先沐浴更衣,再去拜见范大学士范勉。
  明前身边围满了莺莺燕燕的女人。
她微带惶恐地转头看,见李氏雨前两母女更加惊慌地看着她。
明前按捺住心中忐忑,安抚得对她们笑笑。
李氏才放下了心领着女儿跟她们去更衣了。
  内室一片混乱,人们搬衣箱抬水桶的准备服侍明前更衣。
明前心事纷乱,对一切视而不见,心里只忐忑不安地想着,父亲范勉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会认出她吗?
如果出了岔子他不认识她了怎么办……   沐浴更衣完毕。
几名妇人帮明前装扮好,引到了室角的黑檀香底座的长圆铜镜前。
  镜子里,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正惶惶不安地看着明前。
穿着一袭绣月桂花的月白短衣,藕红色长裙,外套着桃浅色云雀绕柳枝图案的短褙子,乌油油的头发只梳了两个粗辫子。
不戴首饰不涂脂粉,很是清爽利索。
一张鹅蛋脸,面色白皙,长眉如剑,樱唇透红,乌黑的眼睛像黑曜石般的璀璨闪光。
长睫毛微微眨动着,透出内心的些许不安。
这是个像出水芙蓉般的清秀恬静的小女孩。
只是眼神里带着一缕不安。
  * * *   范府的后花园宽阔广大,里面处处是奇花异石很是繁盛美丽。
园子深处有一座雕梁画柱的两层小楼。
名为“咏莲阁”。
与花园里的假山幽池相呼应,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韵味。
  几名仆妇领着明前等人走进了咏莲阁。
小楼大厅很安静,室角筑金兽香炉点着线香,中间摆放着一套黑檀木桌椅。
大堂正后方是一扇硕大的黄山木漆屏风。
大厅两排桌椅中,右侧坐着两名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左侧坐着两名中年男女。
  一名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从右侧椅中站起,目光炯炯地看向来人。
他面目清俊,身形修长,一缕黑短髯,穿着暗蓝色的竹纹长袍,腰系嵌八宝的玉带,戴着黑纱便帽,是个穿着家常服饰的中年男人。
这人年龄已近五旬,但相貌堂堂气质儒雅,是一个很气派的男人。
  他旁边的黑椅上坐着一位衣饰华丽花团锦簇的中年夫人。
夫人约摸有三十余岁,面若桃花,乌发如黛,容貌非常美貌明艳。
再加上周身整套的红宝石首饰,朱红色半臂孺衣同色刺绣长裙,更衬着人华贵富丽。
  明前心一紧,不敢多看了。
在仆妇的提示下忙拜倒在地:“见过父亲。”
  这一声父亲,叫得声音不稳,颇为惶惑。
连明前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这个人真是她的父亲吗?
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儒雅气派的中年男人楞楞地站在大堂中,注目打量着她,半响没出声。
仿佛惊呆了。
脸色阴睛不定。
他还未说话,他身旁的华贵夫人已经站起,急步走过来。
伸手拉着明前的双手,俯下身,睁大眼睛地上下打量她。
目光如电,满脸紧张,死死地瞪着明前的脸看。
也半天没说话。
  这一看,只看得明前身软头晕,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更慌乱了。
  室内的气氛很紧张压抑。
  华贵夫人足足看了她半响,忽然伸臂抱住她,泪如雨下,哭着道:“是瑛儿,是范瑛!
是姐姐的女儿瑛儿。
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是我知道这就是我姐姐的亲生女儿!
我认得出,她跟姐姐长得不太像,却像我娘!
跟我娘的秀气模样很像。
可是,可是,怎么生得这般瘦弱憔悴……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头……”她搂着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一句话仿佛打破了室内的僵硬气氛。
中年男子范勉也长长出了口气,旁边两名穿官服的男子和管事们也都露出了放心神态。
没弄错,这真的是范勉的女儿。
  这时候,内室的几个年长妇人也围拢过来,仔细打量着明前的长像身形。
看后连连点头。
都说这实像王家太夫人的模样,也有人说像王大小姐小时未长开时的样子;有人说这是随父,这清秀的五官娴静的气质,更像范老爷年少时的风流体格。
一时间众说纷纭。
  明前心头也霍然一松,心里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担心。
可能是因为审案时谁是范瑛太不确定了,也可能最近发生了很多意外,令她的心一直紧绷着。
她怕自己像只无根浮萍,已经没有了李氏的家,如果范家认不出她是亲女儿,她就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此时她终于放下了心头的担忧,一股酸楚就泛上心头。
看那华服夫人哭得悲伤,眼里也泛出泪光,鼓起勇气劝说:“夫人莫伤心了,我已生得很高壮了。”
  这一说那夫人更是心痛,紧紧拥住她大哭了。
仆妇们上前劝解。
明前才知道,这位夫人是她亡母王玉贞夫人的亲妹妹王玉洁,嫁到京城忠顺候爵府的少候爵夫人王氏。
也就是范勉的妻妹,人们劝了半天,她才止住悲声。
  站在大堂中间的范勉紧绷的脸也放松了,看着明前也目透温暖。
命令坐在旁边的两名官员讲述事情经历。
两名官员是刑部派来的,专程来转述破案过程和送证物。
内阁大学士之女的案子不可能在刑部衙门当堂审问,便专程上府讲述过程。
他们忙把事情经过诉说一遍。
  王夫人坐在椅上,一手搂着明前,一手翻看那些证物。
一件小男童的衣服和金项圈。
又惹来了一阵抽泣。
旁边从江南老家来的年老婆子也纷纷上前指认。
从范家老家来的周婆婆一看到小衣服,就顿足捶胸地大哭了。
  她是范家老人,当年在老家照顾王夫人生产,亲眼看到王夫人亲手缝制小衣。
范勉子嗣艰难,王夫人人到中年后才为丈夫生了一个女孩。
她一直又高兴又遗憾,便喜欢做些小男孩的衣饰打扮独生女儿。
还笑着跟周婆婆打趣,说我这一个女儿,将来一定不比那些男孩儿差。
这件绣满牵牛花花纹的绿绸小衣服,确实是王夫人当年亲手所做。
金项圈也是范家族长亲自定制送给小范瑛的。
  两名刑部官员相看一眼,也放下心。
东厂和锦衣卫虽然名声极坏,但办起案子却是又狠又准。
单刀直入,一击击中!
如今铁证如山,失主已认。
物证人证都很严密。
看来这范勉失子一案确实让他们漂漂亮亮得破获了!
真是老天给东厂和锦衣卫衙门长脸啊。
  范勉手抚着小衣服,想到亡妻,肃穆的面容也微微动容。
他专心政事,一直在江浙一带做官。
女儿太小,不能带在身边。
对四岁多丢失的女儿,其实很陌生,一点也不记得她的音容相貌了。
此刻听了妻妹的话,又看到证物,更无怀疑。
再看看身形修长瘦削苍白的小女孩,越看越像自己,眼光越发温柔,内心也很激动。
  他手抚短须,声音微颤地问:“女儿,你一向可好?”
  “女儿一向都好。”
明前腼腆地答。
她紧挨着王夫人落座,恢复了平素的谨慎小心模样。
  “即然回来了,就好好地呆在家里吧。”
范勉见她拘谨,忙安慰她说。
这孩子长得不起眼,没有亡妻王玉贞夫人的那“汝南第一美人”的美貌,性子却很拘谨谦卑。
跟她粗粗地说过两句话,很温柔,很和蔼可亲,很小心谨慎,他颇感欣慰。
如果丢失的女儿一见了他的面,就抱住他嚎啕大哭。
估计他和妻妹就真真要心痛死了。
  他神色一端,沉声道:“放心吧。
从此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祸事了。
父亲会让你一生平平安安的!”
  明前眼露仰幕之色,感激地说:“那自然是的,多谢父亲。”
  “以前的事,还记得吗?”
范勉稳稳心,巴巴得望着女儿。
  “不记得了。”
明前黯然摇头。
  “可曾吃了什么苦头?”
范勉的心还是微微一痛。
  “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女儿吃得饱,穿得暖,过得很好。”
明前眼露感激,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王夫人紧咬嘴唇,眼圈又红了。
这孩子懂事得令人心痛。
  “可曾念过书?”
  “念过。
还跟着村头的私塾老夫子念过千字文,会算数,会记帐。”
明前有些高兴地答。
这是她和雨前唯一比村子里其他女孩们要强的事了。
程李氏愿意花钱送她们姐妹去书塾识字。
  范勉却脸色大变,霍然大怒了!
他重重得拍了下桌子,拍翻了桌上的杯盏落下了地。
人们都骇了一跳。
  王夫人忙说:“别吓住孩子了。”
  范勉腾然大怒:“这贼子!
我江南范家是数百年的书香门第,出过七个进士两个榜眼。
祖上还出过天子之师,出过少祖帝的文和皇后。
是天子之母!
这个混帐贼子拐了我的女儿去,竟然不让她读书念私塾,把她养成了一个乡野村妇!
真是欺人太甚!
真是恨杀我也,真该千刀万剐。”
  人群后一直倾听的李氏和雨前听到了,吓得瘫软在地。
  “这是谁?”
范勉怒喝道。
  刑部官员也吓得抖衣站起:“这就是劫匪程大贵的妻女,是范小姐坚持要带回京城的。”
  范勉脸现怒容,一摆手就要怒喝。
管事忙迎上前,低声把事情的来拢去脉说了一遍。
  明前也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晕倒。
她眼里涌满了泪,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最得意的事,却是父亲最不满意的事。
她一进门,就没见过范勉变脸发怒,这时候看到了真是官威赫赫威严迫人。
她这时候才觉得这个人确实是个朝廷上的手操大权的丞相。
一话出,有升天富贵。
一语落,有灭门之威。
  明前吓得一下子跪倒了,哭着说:“都是女儿的错。
父亲别生气了。
李氏是女儿做保留下的。
李氏她,她不知道女儿是拐来的。
这五年间对女儿很好,像亲生闺女般的照顾我。
那拐骗坏人犯的罪也是瞒着她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李氏收养女儿我恐怕早就没命了。”
  她的眼泪扑簌簌得落下,又惊又怕地哭道:“如果父亲不喜欢,就把她撵出去吧。
让她们走得远远的,自寻生路。
但是,但是……”   她的话一停,不知道自己下面的话会不会触怒范勉。
她从未跟这个亲生父亲相处过,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性情的人。
但是,她还是心一横把话说出来了:“但是不能交给锦衣卫和刑部!
求父亲网开一面,饶了李氏一命吧。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还回到了父亲身边。
父女团圆,就别再杀李氏了。
求父亲开恩。”
  范勉脸上布满怒气,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依旧怒不可遏。
李氏母女吓得瘫软在地连头都不敢磕了。
周围的王夫人、官员、管事和仆妇们也都不敢多说。
  室内气氛很紧张。
  忽然,范勉一仰头“哈哈哈”地放声大笑了。
这一笑又把众人笑楞了。
  范勉满脸喜色,仰天大笑。
畅快地笑着说:“好,好!
没想到我范勉的女儿还有些仁心志气!
我听说你是跟东厂锦衣卫闹翻也要保下她的。
好!
做得好。
不愧是我范勉的女儿。
哼,东厂那杆子奸宦小人,以为救下我女儿,卖了天大的人情给我,我就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不,绝不!
我范勉得回个女儿,就为他伍怀德请功。
但是我该弹劾还要弹劾,该骂他们还要骂他们。
我可不怕这群为虎作怅的小人。”
  范勉精神振奋,意气丰发,一挥大手:“放心吧,这妇人绝不会交给东厂锦衣卫的。
你即然保下她,就由你处置吧。”
  李氏和雨前死里逃生喜极而泣。
旁边众人也松了口气。
  范勉望着女儿,心生自豪,越看越喜爱:“罢了,不懂得读书习字怕什么,只要胸中有正气,有烈骨钢肠即可。
本朝太祖的马皇后也出身平民,不识几个大字,照样仁义娴德,为天下女子楷模。
我的女儿也是清高自爱不畏强权,日后定当为女中豪杰。”
  明前又惊又喜。
没想到父亲饶了李氏母女。
她也放下了心,还觉得有些汗颜。
什么东厂锦衣卫和奸宦同流合污?
她完全不懂。
她只懂得那时候形势千钧一发,她不跟锦衣卫闹翻抢人,李氏母女就没命了。
这么看来她父亲范勉与东厂是政敌啊。
自己碰巧得取悦了从没见过面的父亲。
嗯只要不激怒父亲就好了,这可是她的亲生父亲啊。
  还是一个敢拒东厂锦衣卫于家门外的男子。
明前不由得对他生出一种敬意,这世上也有不怕那些虎狼般的东厂锦衣卫的人。
  范勉大笑着道:“好。
我范勉今天得回女儿,是老天赐下的福气,可喜可贺。
全府重赏。
女儿,以后就安心地住在府里吧。
嗯,女儿可有小名?
爹爹送你个字号吧。”
  明前的一切担忧害怕都通通落了地,欣喜地道:“多谢父亲,女儿有个小名,叫明前。
是村里嗜茶的私塾老夫子起的。”
  “这个名字好。”
范勉眼光放亮地笑了:“茶为君子,明前茶更是早春之前最好的茶。
此时的茶价值千金!
而且‘知人之前,明人之前,更是君子所为’。
即然已有佳名,我就不改了。
你就叫范瑛,字明前吧。”
  “多谢父亲。”
范明前满心欢喜,真心实意地向父亲拜下。
  范勉高兴地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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