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全部小说> 现代言情> 沧海. 卷1

>

沧海. 卷1

凤歌著

本文标签:

来源:追书云   主角: 空空   更新: 2022-05-07 08:17:18

在线阅读

【扫一扫】手机随心读

  • 读书简介

空空《沧海. 卷1》讲的是明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寇为患穷苦渔家少年陆渐命途多舛,因隐居在渔村的西城高手宁不空的牵连,被倭寇掳劫,东渡日本海途之中,宁不空包藏祸心,将陆渐炼为自己的"劫奴";到达日本之后,宁不空阴差阳错成为一代雄主织田信长的谋士,更获得信长之妹阿市的爱慕桶狭间之战后,陆渐辗转流离,偶遇明国来的金刚传人鱼和尚鱼和尚慈悲心肠,为缓解陆渐的"黑天劫",以己命延续陆渐之命随后陆渐带着鱼和尚的舍利,踏上重返明国的海途谁知大海之中,意外失陷于东岛,被关押入"九幽绝狱",因此结识了被囚禁于此的东岛少主谷缜……

第1章

精彩节选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翻转落定,铜绿间透出“嘉靖”二字。

  掷钱的是一名账房,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四方巾,穿一身青里泛白的旧布袍,衣衫凋敝,人却丰神。他双目如炬,盯着那枚铜钱沉吟,头顶古槐正茂,槐花点点,细白如星。

  几个闲汉在一边赌钱,一个老汉连输两铺,咕哝两句,掉头赔笑道:“宁先生,这铜钱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借给小老儿翻本。”

  账房摇头道:“这是卜卦,不是玩儿。”

  老汉笑道:“你欺姓陆的没见识?补褂子当用针线,哪儿用得着铜钱呢?”伸手取钱,却被宁先生拨开,冷冷道:“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缝衣裳。”

  老汉道:“算命?算到了什么?”宁先生道:“算到一个乾卦。”老汉笑道:“钱卦?好哇,沾到这个‘钱’字,必是大富大贵的命了……”别的闲汉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陆大海你输疯了吧,一心只想到钱!”

  宁先生也笑了笑,说道:“这话也不差,虽说此乾非彼钱,但《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元亨利贞就有大富大贵的意思。这一卦,变爻落在‘初九’,‘潜龙勿用’乃是阳气潜藏之势,势如神剑在鞘,光焰敛藏,不出则已,出则威服四方。”

  一干闲汉听得连连眨眼。陆大海笑道:“管他什么铜钱卦,元宝卦,这钱么,到了手才是真的。”自褡裢中抖出两文钱,两眼睁圆,厉声道,“爷爷豁出去了,来,都押小。”

  当庄的闲汉嘻嘻一笑,正要摇骰子,陆大海却道:“慢着。”**道:“怎么,怕了?”陆大海怒道:“放屁,爷爷怕过谁?我一抬头,天也捅个窟窿,跺下脚,地也得抖三下。想当年我出海去流求、扶桑、高丽、苏门都剌的时候,你小娃儿还在妈肚子里撒娇呢!”

  **被一番抢白,脸涨通红,几欲发作,但想此老脾气虽坏,赌品却高,几乎从不赊欠赌债,若是破了脸,没的断了一条财路,只得冷笑道:“陆大海你厉害,到时候输了可别向我小娃儿借钱。”

  陆大海一听,登时后悔,但大话出口,好比覆水难收,无奈哼了一声。忽听宁先生问道:“老爷子出过海?”

  “干过好多年呢!”陆大海陡然来了精神,“后来闹起倭乱,赔光了本钱。回到中土,朝廷又厉行海禁,杀了无数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贼。小老儿一无本钱,二不想为贼为寇,只好当个穷打渔的。不过俗话说得好,缩头乌龟最长命,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杀头,要么被贼寇丢到海里喂了鱼,算来几十个人,活到如今的也只有小老儿我了。”

  宁先生默然一时,叹道:“老爷子这话深合
‘无为保身’之道。竞利逐名本是杀身之由,安贫乐道方为远祸之法。”

  陆大海笑道:“宁先生你说的全是大道理,小老儿听不懂。但先生会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

  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说道:“这次为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见陆大海瞠目不解,便笑道,“也就是说,阴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逼阳气,阴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阴不胜阳,邪不压正,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若宁某卦象无差,当败在‘六五’之数。”

  陆大海听得惊疑,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抓起竹筒一阵摇,突然掀开,众人屏息一瞧,却是一个六点,两个五点。众人无不吃惊,陆大海更是傻眼。那**一面收钱,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哈哈,陆大海,还赌么?”

  陆大海一翻褡裢,却是空空,转头望去,那账房已然去远了。陆大海啐了一口,骂道:“晦气,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

  “你先别骂。”**龇牙冷笑,“这个宁先生可惹不得。你说,姚家多大的产业,家里的金山银山,几个账房算得糊涂,谁又没挨过胭脂虎的嘴巴?可自从宁先生来了,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一个月不到,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如今姚家流水似的银子,都从他的十个指头上过去。如此一来,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你敢骂他,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了你的嘴!”

  众闲汉均笑,陆大海却琢磨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突然间,远处鼓乐大作,众闲汉一听,鼓噪起来:“姚家的戏班子来了,去瞧,去瞧。”将赌具一卷,一哄而散。

  

  陆大海翻本无望,提起鱼篓,悻悻走了一程。俄尔,云色转浓,东南风起。他曾经出海,善辨风色,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上激起点点烟尘。

  雨正急,忽有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背负一个包裹,孤零零漫步走来。陆大海心热叫道:“朋友,紧走两步,来这里躲避。”

  那人不紧不慢,走到李子树前,忽地抬起头来,露出本来面目。陆大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那人两眼空洞,面目苍白浮肿,绝似一具水中的浮尸。

  “姚家庄还远么?”灰衣人开口说话,语调阴沉,一字一顿。陆大海心想这人不仅鬼模鬼样,嗓子里也透着一丝鬼气,支吾两下,小声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两眼一轮,一转身,蹒跚走了。

  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忽地惊觉,这人行走雨中,衣发鞋袜却很干爽,再一看,他身后的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似有龙蛇起伏,但凡雨水滴落,转瞬消失无痕。陆大海惊得目定口呆,望着那人消失在风雨之间。

  那雨来去均快,很快云开日出。陆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事,转身来到李子树下,攀住树干,“哗啦啦”摇下来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

  刚刚塞入褡裢,忽听一声轻笑,陆大海一惊转身,只见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肤绿发,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陆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过几个夷女,如此美貌者却是头一次见到。但见夷女容貌虽奇,却穿一身江南时兴的红罗衣裙,怀抱一只波斯猫,通体赛雪,慵懒可爱。

  “老人家,”女子一口官话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陆大海听得暗暗称奇,口中答道:“不远,往西五里。”

  夷女笑道:“多谢。”一边说,一边轻抚波斯猫的颈毛。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蓝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阴鸷。

  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忽听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师门,别拧淘气。”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两下,猫儿吃痒缩身,耷下眼皮。陆大海心头的那股寒气至此方散,唯觉有些迷糊。

  夷女又笑了笑,说道:“老人家,再给你提个醒,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陆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了,她举步舒缓,落足时却在一丈之外。陆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夷女忽地没了踪影。

  

  “乖乖,姓陆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了女鬼?”陆大海背脊生汗,手脚发冷,心头大犯迷糊,无论怎样都集中不了精神。

  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道,咸湿的微风阵阵吹来。陆大海举目望去,沧海无极,云垂天外,不自禁心怀大旷,纵声长啸。

  啸声未绝,忽听有人笑道:“爷爷回来了?”陆大海一转眼,只见长沙远岸,危崖高耸,崖上搭了一座茅屋,屋前一个布衣少年正在修补渔网,见了他,放下活计,起身迎来。

  陆大海笑道:“渐儿,你好。”少年十七八岁,肤色微黑,眉清目秀,闻言叹道:“我很好,爷爷这么客气,却有些不太好了。”陆大海被他盯着,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少年又问:“卖鱼的钱都输光了吗?”

  “哪里话?”陆大海涨红了脸,“我换钱回家,走在路上,忽见有卖李子的,便给你买了几个解渴。”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颗李子,塞进少年手里。少年迟疑接过,咬了一口,只觉酸苦难言,几乎吐了出来。原来,李树生在路边,无数行人经过,果实却丰硕如故,究其原由,皆因太过酸苦,以至于无人问津。

  陆大海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年,见他眉头微皱,继而舒展开来,一颗心才算落了地,忽听少年问道:“这钱都换了李子?”陆大海呵呵一笑,摸着少年的后脑说道:“我儿就是聪明,一猜便着。怎么样,李子好吃么?”

  少年点头道:“这李子又大又甜,实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儿,你给我买两个?”陆大海一愣,讪讪笑道:“不错,你瞧我这记性,兴头一来,钱都换了李子,居然忘了买米。”少年一言不发,默默低头补网。

  陆大海袖手闲了半晌,忽听腹中雷鸣,望着满袋李子,不觉满口生津,心想孙儿说了这李子好吃,不妨吃两个充饥。当即掏出一个,刚塞入口,老脸皱成一团,忙将果肉吐了出来。

  少年回头一看,失声笑了起来。陆大海只恨入地无门,羞了时许,寻话道:“渐儿,今儿回家的时候我遇见两件奇事,跟你说说。”少年头也不抬,说道:“这次是猩猩抢衣服还是夜叉逼赌?”

  陆大海早年出海游历,见闻过许多珍怪方物,是以每次输光了钱,不免借些奇闻怪事搪塞。比如某次输光了衣裤回来,便说猩猩模样像人,更爱穿人类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了一群猩猩打劫,不仅衣裤不保,钱也一并遗失了;要么就是路过海边,突然波分浪裂,跃出一只夜叉,一意逼赌,陆大海抗不过,只得慨然与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广大,自个儿输个精光,那也是理所当然的。除此之外,还有海鸥成群,啄光了换来的米面;蛟龙聚宝,专一偷人钱袋,拖到洞窟收藏。总而言之,也难为这老东西鬼话连篇、层出不穷了。

  故而听这少年一说,陆大海面皮微微发烫,所幸肤色黝黑,稳稳盖住羞色。正想说那两件怪事,忽觉脑中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苦思良久,一拍额头,大叫:“糟糕,爷爷年纪大了,好端端的事儿,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祖父生性无赖,少年见怪不怪,听了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陆大海饥肠辘辘,掀锅搜灶,粒米未见,忍不住问:“渐儿,没吃的么?”少年道:“等你买米下锅呀!”陆大海一愣,支吾道:“有鱼么?”少年又说:“你不是卖了吗?”

  “你不用跟老子怄气。”陆大海恼羞成怒,“把网给我,我去捞两条鱼,好歹填饱肚皮。”

  少年叹道:“你没瞧见网被鱼钻破了吗?”陆大海无计可施,气哼哼踱了两步,忽地拍手笑道:“不打紧。我听镇上人说,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寿期。姚大官人大摆寿筵,咱们去道个贺,没准能赚一顿好的。”说到这儿,仿佛寿筵上的山海珍馐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连吞口水。

  少年摇头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坏,他让你进门才怪!”陆大海道:“今时不同往日,只要老汉我说两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再作两个揖,磕两个头,即使坐不上正席,得些残羹剩饭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少年皱了皱眉头,“我可不去。”

  “装什么假清高?”陆大海跌足大怒,“你是太子爷吗?是公子哥吗?你不去,我老叫花子去。”说完径自去了。

  

  少年埋头织网,待陆大海去远,方才放下渔网,自怀里取出一串用贝壳结成的项链。链上的贝壳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贝,均被细细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润泽。少年瞧了半晌,从脚边取来一块白石,将一只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反复碾磨,不多一会儿,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碾磨未毕,忽听扑翅声响,有人尖声叫道:“陆渐,陆渐。”少年抬头望去,挂渔网的撑竿上立了一只白色鹦鹉,生得素羽流辉,喙若涂丹,两眼有如黄玉点漆,一转之间,灵气逼人。

  “练剑啦,练剑啦。”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见他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歪着头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说道:“傻鸟儿,别催。”将贝壳项链对日照了照,嘴角现出一丝笑意,跟着起身走到屋后,从一块礁石下抽出一口木剑。剑长三尺,多有缺痕,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

  白鹦鹉飞在前面引路,陆渐挂剑在腰,跟随数里,遥见一座密林,含烟抱石,森秀蓊郁。

  陆渐越近林子,心头越是慌乱,步子不觉慢了下来。白鹦鹉嫌慢,歇在一棵树上,连声催促:“陆渐,陆渐。”

  叫声才起,树林中白影晃动,闪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肤胜雪,发如堆鸦,年未及笈,容貌却已极美。她着一身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束一条白玉镶翠彩凤文龙带,钗如天青而点碧,珥似流银而嵌珠,便是一双绣鞋也是金缕银线,绕着五色牡丹。

  白鹦鹉一拍翅膀,落在那少女肩头,佳禽美人,相映成趣。陆渐面红心跳,支吾道:“小兰,你好。”少女嘴角微翘,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了。你是不是不想见我,走得慢腾腾的,还要白珍珠催你?”

  陆渐急道:“哪里话,我……我做梦都想见你。”小兰含笑道:“当真?”

  “当真。”陆渐低眼瞧着脚尖,不敢与那女子对视。

  “傻子。”小兰瞪他一眼,“还不进来?”

  二人来到林间空地,一株大槐树下也倚了一口木剑,制式与陆渐的相类,只多一条五色剑穗。剑旁搁了一个大红葫芦,小兰拿起葫芦问:“渴不渴?”陆渐点头道:“有一点儿。”小兰抿嘴一笑,将葫芦递给他道:“尝尝!”

  陆渐接过,拔塞一尝,面露讶色。小兰笑道:“怎么样,好喝么?”陆渐怪道:“这水怎么甜丝丝、酸溜溜的,还有……还有一股香气,嗯,像是桃子,又像是梨……”

  “傻子。”小兰微微一笑,“这是桃儿膏和着蜂蜜水兑的,自然是甜丝丝、酸溜溜的了。”陆渐脸一红,放下葫芦道:“喝水就是喝水,还用这么多弯曲?”

  小兰啐了一口,骂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饭。”陆渐微一犹豫,说道:“小兰,我……我……”手伸到怀边,欲摸项链,又觉犹豫。

  小兰一整容色,忽地拾起那口带穗木剑道:“废话不说,今天我学了几记新招。你瞧仔细了,千万不要转眼。”当下摆出一个式子,左画三圈,右刺一剑,“这一招叫做偷鸡摸狗。”陆渐久未进食,浑身乏力,但为讨好少女,故又强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兰又道,“再瞧这一招‘刺麻雀’。”忽地高高跃起,凌空刺出四剑,飘然落地,说道,“这一剑练得好,一纵之间,能刺一十三剑。”

  陆渐依样跳起,才刺一剑,第二剑尚未刺出便已坠地。他只羞得面红耳赤,偷眼望去,少女扁起红润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

  小兰轻哼一声,说道:“陆渐,你怎么总是慢腾腾的。走路慢,使剑更慢,我早跟你说过了,这路剑法一定要快,快到斩断流水才好。像你这样,连一根牙签也斩不断呢!”

  陆渐受她一顿数落,唯有点头称是。小兰又道:“这些天你全无长进,再这样下去,怎么陪我练剑?”陆渐心中一急,冲口而出:“我一定用心的!”

  小兰白他一眼,说道:“也好,我再信你一次。”说完又演四招,分别是“蘑菇大树”、“吹风下雨”、“白马翻山”、“马毛鸟羽”,一招快似一招。陆渐忍着饥饿,凝神瞧罢,依样画葫芦一一使来。

  天幸这四招并不太难,是以未曾犯错,小兰也觉满意,笑道:“今天就教这六招,你回家好生练习……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练得怎么样了?”陆渐道:“都练好了。”小兰道:“很好,咱们来拆解拆解。”

  两人摆好架势,对起剑来。小兰出剑如风,一招未绝,二招又出。陆渐被她的快剑逼得手忙脚乱,顷刻间连中三剑。木剑虽不致命,中剑处却很疼痛。又拆数招,小兰一剑刺来,陆渐挥剑去格,“笃”的一声,两剑相交,陆渐忽觉小兰的剑上生出一股黏劲,顿时虎口**,木剑脱手飞出。

  小兰咯咯笑道:“怎么样,你服不服?”陆渐忙道:“心服口服。”小兰听了,绽颜而笑。陆渐见她眼波流动,玉颊生辉,心中也觉十分喜乐。

  “陆渐,”小兰忽有忧色,“五天前你还能挡我五十招,今天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陆渐想了想,说道:“你出剑快了,力气也变强了。”

  小兰呸了一声,说道:“不是我快了强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懒耍滑,没有好好练剑。”陆渐忙摆手道:“不是,我天天都练的。”

  小兰说道:“那就是你练得不勤。从今日起,你必须加倍练习。”陆渐迟疑道:“小……小兰,我要打渔补网,又不能让爷爷看见……”小兰嗔道:“你不想陪我练剑了?”陆渐见她露出刁蛮神色,无可奈何,低头不语。

  

  忽听一声嘻笑,有人说道:“好奸猾的丫头,小小年纪就会骗人。”小兰应声变色,仗剑喝道:“是谁?”四顾不见有人,但听声音清软,却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为何五天工夫忽就快了强了?”陆渐道:“她练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强了。”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子,你傻得可以,她比你练得勤不假,但却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将家传的‘玉髓功’练到了第二重,内功有成,自然快了强了。她教你练剑,却不传你内功,傻小子,你难道不知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么?”

  她说话之时,小兰持剑飞奔,可那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小兰追踪不得,气恼万分,听到这里,忍不住掉头喝道:“陆渐,捂住耳朵,别听她胡说。”

  “你才是胡说呢!”那女子笑道,“你教这傻小子剑术,不过是让他做你练剑的靶子。你说,你跟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陆渐听得迷糊,小兰却已跌足喝道:“你胡说,有本事就不要做缩头乌龟!”

  女子轻声冷笑,红影一闪,两人眼前多了一个绿鬟朱颜、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怀抱一只波斯猫,双颊生晕,似笑非笑。

  小兰喝道:“番婆子,你在说话?”夷女笑道:“是呀,怎么着?”

  “吃我一剑。”小兰挽剑便刺。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话音才起,小兰虎口剧痛,“咔嚓”一声,木剑折为两段。

  她纵身后掠,定睛看去,半截木剑嵌在一棵大树上,不由好生惊愕。她心想自己明明刺的是那夷女,怎么会刺中树干?慌忙掉头,却不见了夷女的影子,只听笑语远远传来:“傻小子,你可要留心,不要被这丫头卖了还帮她数银子。”

  小兰花容惨变,失声叫道:“你……你会妖术?”夷女咯咯娇笑,笑声渐远,不可再闻。

  小兰恨恨一顿足,瞪着陆渐道:“你信她还是信我?”陆渐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信你,我又不认得她。”小兰见他答得爽快,心满意足,破颜笑道:“算你老实。”她想了想,又问,“我明明刺的是那番婆子,怎么会刺在树上呢?你在旁边可瞧见了什么?”

  陆渐道:“你明明是刺树,又哪儿刺人了?”小兰奇道:“你说我出剑之时便是刺树?”陆渐点了点头。

  小兰沉思半晌,始终不得要领,只得道:“番婆子果然会妖术。”说罢,拾起一根树枝,“咱们再来拆招。”忽见陆渐两眼呆滞,心中好生不快。

  原来,陆渐比过一轮剑,肚里越发饥饿。他正当成年,食量本大,此时身子软弱空虚,脑子空白麻木,直待小兰用树枝捅了两下,他才勉力提剑,可是不出三招,就被小兰敲掉木剑,抵住咽喉。

  小兰不喜反怒,将树枝一掷,大声道:“陆渐,你不耐烦陪我练剑么?好呀,我找别人去。”眉眼泛红,掉头便走。陆渐慌道:“小兰,我……我……”情急间脱口而出,“我没吃饭,没……没气力。”

  小兰止步回头,瞪他半晌,忽地扑闪双眼,咯咯笑了起来。陆渐羞得手足无措,气道:“有什么好笑的?”

  小兰喘息已定,才说:“傻哥哥,你别生气,饿了怎么不说?”陆渐道:“我说不比剑,岂不扫了你的兴?”小兰道:“你大可先吃饭再比剑呀。”陆渐咬了咬嘴唇,低头道:“我……我没饭吃……”

  小兰望着陆渐,心中一阵茫然。她生于豪富之家,从来不知食不果腹的滋味,见陆渐神态可怜,芳心一软,叹道:“罢了,你跟我来。”陆渐道:“去哪里?”小兰将那只白鹦鹉招来说道:“你别多问,跟着我就是了。”

  

  陆渐不敢多问,随她走了里许,出了密林,遥见飞檐耸壁,不觉讶道:“这不是姚家庄吗?”小兰道:“你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陆渐答应。小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记住,与我相会练剑的事绝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说了,我一辈子也不理你。”

  陆渐笑道:“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我对天发誓还不行吗?”小兰微微一笑,绕过一带围墙,消失不见。

  陆渐闲着无事,便坐了下来,想到小兰临走时的笑脸,心中温暖。忽又想起,他认识小兰已有两年。记得还是前年中秋,陆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陆渐独自一人,百无聊赖,顺着海滩漫步。忽见海边有一道人影晃动,定睛看时,却是一名冲龄少女在圆月下迎风舞剑,姿态曼妙,风韵清绝。陆渐瞧得心动,也忍不住拾起一根枯枝,学着她纵跃刺击。

  这么一个舞,一个学,足有半个时辰。少女忽然收剑转身,嗔怪道:“臭小子,你再偷瞧我练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陆渐原本童心偶发,随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见。一时只觉圆月失色,群星暗淡,大海的波涛也似悄然无声。他所能做的,就是凝望那少女,呆呆站着,直到对方的剑身打中他的脑袋。

  那晚之后,陆渐终于知道少女名叫小兰,喜欢练剑,却苦于无人拆招。陆渐听了,自告奋勇陪她练剑。从那以后,小兰的剑法越练越好,和陆渐比剑总是胜出。久而久之,陆渐也并非没有取胜之机,只是就算发觉了小兰的破绽,也不忍将木剑加诸其身。

  这么多则月余,少则数日,两人总要相会一次。初时,总是小兰趁陆大海不在时来寻陆渐,后来她养了一只白鹦鹉,取名“白珍珠”,临会时让鹦鹉来唤陆渐。陆渐也渐渐明白,小兰与自己有许多不同,比如每次出现,她总是华服灿烂,珠玉满身。只不过这妮子口风极紧,从不吐露家世,她既不说,陆渐也不好多问。

  想到这里,陆渐伸手摸出贝壳项链,心头大为忐忑:“小兰见惯了珠宝玉石,这条贝壳项链不值一文,她若见了,会不会取笑我呢?”想着暗暗发愁,几乎忘了饥饿,直待有人踢他后背,方才醒觉过来。转眼一瞧,却是一个小丫头,见他抬头,便将手中的朱漆食盒重重一扔,努嘴道:“喏,给你的!”陆渐一愣,诧道:“小兰呢?”

  “谁是小兰?”小丫环见他衣衫破旧,面露嫌恶,退后两步才说,“这是厨房的朱大婶让我给你的。”

  陆渐莫名其妙,又问:“小兰让朱大婶托你给我的吗?”

  “小兰?”小丫环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朱大婶就是朱大婶,不是什么小兰。还有,这儿是姚家庄的墓地,庄外人不许久留,当心胭脂虎把你当成盗墓的小贼,打断你的狗腿。”

  陆渐掉头四顾,果见许多土冢石碑,心头没得生出寒意,忍不住问道:“你是姚家庄的人么?”小丫环道:“是又怎么着?”陆渐心一热,几乎冲口而出:“小兰也是姚家庄的么?”可是话到嘴边,终究忍住,又见小丫环啐了一口,一溜烟跑了。

  陆渐揭开食盒,香气扑鼻而来。细瞧时,鸡鸭鱼肉菜蔬俱全,鸭子涂了蜂蜜,鳗鱼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见。正想动箸,他忽又想起祖父,一时忍住,提盒走向庄前。还未走近,忽见一群闲汉围在门口,陆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体衰,被众人挡在外面。

  陆渐扯住他衣角,叫了一声。陆大海回头见他,怒道:“干吗?”陆渐笑道:“爷爷,还没坐上席吗?”陆大海怒道:“坐个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让我进去。”陆渐道:“残羹剩饭也没有?”陆大海道:“筵席还没开,哪儿来的残羹剩饭?”说到这儿,吹起胡须,“你这猴儿,来瞧我的笑话吗?”

  陆渐忍住笑道:“我来接你回家吃饭。”陆大海面露狐疑:“不是说没饭吃吗?”陆渐举起食盒,陆大海两眼发亮,夺过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块鸭肉,放在嘴里大嚼。几个相识的闲汉回头瞧见,发声喊,围了上来。陆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没跑两步,忽被人在脚下一勾,扑地便倒,饭菜尽数打翻。

  陆大海摔得鼻青脸肿,望着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胜脸鼻,不由大吼一声:“贼厮鸟,绊你祖宗。”一骨碌爬起来,正要挥拳,忽地目定口呆,拳头停在了半空。

  陆渐赶上来,只见前方六个青衣庄丁围着一个体态丰满的浓妆妇人。妇人容貌平常,颌下一颗豆大黑痣,三角眼精光乱转,透着一股浓浓的戾气。

  陆大海被她一瞅,浑身发软,弯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骂呀!”妇人笑眯眯地道,“谁是贼厮鸟,谁又是祖宗了?”

  陆大海忙笑道:“贼厮鸟是小人,奶奶是祖宗。”妇人笑道:“我有那么老吗?”陆大海笑道:“奶奶怎么会老,刚才一晃眼,我还当遇上谁家的大闺女呢!”妇人失笑道:“你这老东西,倒会转圜。”

  陆渐认得这妇人是姚家庄的总管,方圆百里内第一号跋扈刁钻的人物。因为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称“胭脂虎”,叫得久了,至于她本身姓名,竟是无人记得。陆渐虽知胭脂虎的厉害,但见祖父一副卑下嘴脸,深感气闷,一拽陆大海,低声说:“爷爷,我们走。”

  “往哪儿走?”胭脂虎微微冷笑,“把那食盒拿过来。”身边的庄丁拾起食盒,胭脂虎接过瞧了,冷冷道:“陆大海,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去年伤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陆大海莫名其妙,挠头道:“奶奶这话,小人听不明白。”

  胭脂虎拿过食盒,指着盖子上一个朱砂小字道:“这个字你认得吗?”陆大海赔笑道:“奶奶这是考较小人了。说到认字,小人只认得自家姓氏,这个字既不像陆,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个海字。您说,小人如何认得?”

  胭脂虎笑道:“老滑头却会装呆,也罢,我指点你一下,这是一个姚字,姚家庄的‘姚’。至于这个食盒,却是我庄里的东西,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陆大海脸色发白,陆渐的脑袋“嗡”的一声,凭空大了几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陆大海笑道:“这食盒的确是小老儿从贵庄偷来的,既然被奶奶发觉了,要打要杀要报官,小老儿全凭处置。”

  陆渐大惊,正要说话,忽被陆大海劈头一掌,打了个趔趄,只听他厉声道:“死猴儿,拽着老子做什么,还不滚回家去?”

  陆渐一呆,忽听胭脂虎冷哼一声,说道:“老家伙跟我装光棍么?把他给我捆起来。”

  几个庄丁一拥而上,陆渐的脑中一片空白,眼见几只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处,拔出木剑,使一招“蘑菇大树”,身子下蹲,剑往上撩,耳听几声惨哼,庄丁龇牙咧嘴,纷纷缩手。其中一人颇为悍勇,左手缩回,右手狠狠一拳,打向陆渐面门。

  陆渐退后半步,双手握剑,右手大拇指按着剑柄,将木剑拨得微微左偏。那庄丁一拳打来,拳头就似送到剑尖,顿时大叫一声,向后跃出,低头一看,中剑处鲜血长流。

  众庄丁如梦方醒,纷纷散开,将陆渐围在当中。陆大海眼见一祸未平,一祸又生,不觉惊惶失措,连声道:“有话好说……”话没说完,忽听胭脂虎喝道:“且慢。”她分开众人,面上如罩寒霜,厉声道:“小子,这两招剑法谁教你的?”

  陆渐尽管得手,一颗心却扑通乱跳,听这一问,心想小兰千万叮嘱,不可说出与她相会的事,可他不善撒谎,支吾半晌才道:“没人教我,我随手乱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这第一招是‘芝兰玉树’,第二招是‘明珠弹雀’,都是‘断水剑法’的招数,你欺我不认识吗?”

  “不对不对。”陆渐摆手道,“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树’,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苍蝇’。什么‘断水剑法’,我没听说过。”

  胭脂虎怒极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学了剑招,还变着法儿侮辱我姚家的剑法。好啊,我今天便剖开你的肚子,瞧你有几个胆子。”

  陆渐见她三角眼中精光转动,没由来周身发冷,他不知这是对方杀气涌来,情急间,双手把剑,剑尖微挑,斜指东南。

  胭脂虎冷冷道:“这一招是‘射斗牛’。”陆渐摇头道:“这叫‘举棒打牛’。”胭脂虎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臭小子,你倒会消遣老娘,谁教你这么些混账名儿?”

  陆大海见事情越闹越大,任由陆渐使性弄气,只怕会惹出更大祸事。他心中一急,忽地扑向陆渐。陆渐一心提防胭脂虎与庄丁,万没防着祖父,忽觉虎口一震,已被陆大海攥住木剑。他急忙回夺,奈何虽擅剑术,气力却不济,只一下,便被拽了个踉跄。

  众庄丁一拥而上,陆渐不能用剑,便与常人无异,只一下就被按住。陆大海也被两个庄丁摁倒在地,大声叫嚷:“管家奶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杀,冲我老汉来……”直到被一个庄丁抽了几个嘴巴,他才清净下来。

  胭脂虎淡淡说道:“寿筵在即,诸事繁忙,先将这两个泥腿子押到庄内关押,待我禀明庄主,再来定夺。”说罢,扭腰摆臀,扬长去了。

  众庄丁闻令,用腰带将陆氏祖孙捆了,推入庄内。庄丁们多少吃了陆渐的亏,心有怒气,纷纷饱以老拳,揍得陆渐浑身青肿,嘴角淌血。

  

  二人被带到一座石牢,众庄丁将之掀入,关上铁门。陆大海凑到门前,大叫冤枉。陆渐又饿又疼,说道:“爷爷,别叫了,这也不算冤枉。”

  “不冤枉么?”陆大海怒道,“难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还会什么断手断腿的剑法?”

  陆渐低头不语,心道:“倘若这剑法真是姚家庄的剑法,小兰又是从哪儿学来的?难不成她也是姚家庄的人?她若是姚家的人,又为何将剑法教给我呢?”想到这儿,他连连摇头,心想姚家没一个好人,小兰又怎会是姚家庄的人?再说了,她传的剑招、名称和胭脂虎说的不同,绝不是什么‘断水剑法’。一时间,陆渐心乱如麻,理不出半点儿头绪。

  陆大海见他神色愁苦,忍不住问:“渐儿,你有什么事瞒着我?”陆渐抬头欲言,但想到小兰嘱咐,又把话咽了下去。陆大海问那食盒来历,陆渐也不肯说,陆大海知道这孙儿自小倔强,他若不肯说,任是如何打骂也休想让他吐出一个字来。

  不多时,忽听有女子在外说道:“总管奶奶说了,把这两个泥腿子押到书斋去,老爷要亲自拷问。”

  负责看守的庄丁嘻嘻笑道:“六儿姑娘,就这么走了?也不陪我多说几句话儿。”丫环啐了一口:“别动手动脚的,当心管家奶奶瞧见了,剁了你的狗爪子。”庄丁笑道:“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赏给我暖被窝好了。”丫环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你敢打这种混账主意,我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两人**打诨,闹了一阵,待那丫环去后,庄丁才提出二人。经过几道院门,未至书斋,早有小丫环迎出来,说道:“老爷说了,将老的放了,小的交给我带进书房。”

  陆大海急道:“干吗只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说罢,蹲在地上。那庄丁大怒,连踹带踢,大声呵斥。

  小丫环又道:“老爷还说,前庄人多,出入不便,从庄后侧门出去就好。”庄丁一心在这丫环面前逞威,连打带骂,拖着陆大海前往庄后不提。

  陆渐见祖父被释,心怀大宽:“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连累了爷爷。”忽听小丫环说道:“臭小子,你放老实些,若想逃走,瞧我怎么收拾你。”陆渐冷冷道:“大不了一死。”丫环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充什么好汉?”

  

  到了书斋前,丫环推门喝道:“进去。”大力一推,陆渐踉跄入门,只听“砰”的一声,门从后面关上。他定了定神,但见一缕天光射入,照在书桌边一人脸上,那人手捻鬓发,美目含笑,这笑容陆渐再也熟悉不过,不觉惊喜叫道:“小兰,是你?”

  小兰苦笑道:“若不是我,你就死了!”说罢,给他解开束缚。陆渐如在梦里,喃喃道:“小兰,你教我剑法、给我食盒的事,就算他们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小兰流露出一丝感激,点头道:“陆渐,你陪我练剑,又替我保守秘密,我……我很承你的情。”陆渐道:“这算什么,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小兰望着他,不知怎的,秀目中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别过头去。陆渐见她香肩微耸,似在哭泣,顿时慌了神:“怎么了?我做错事了么?你……你别哭,都是我不对。”

  小兰抹泪道:“不对的是我,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难过?”陆渐摇头。小兰叹道:“只因你对我太好,我……我却对你不尽不实。”她见陆渐神色茫然,轻轻叹道,“我本姓姚,姚家庄主姚江寒是我爹,小兰这个名字,是我编来骗你的。”

  陆渐听得这话,心头微乱,可瞬间又平静下来,心中许多疑窦豁然贯通,不觉一笑。小兰怪道:“我骗了你,你也不生气吗?”陆渐摇头道:“无论你是谁,在我心里,你都是教我练剑的小兰。”

  小兰心中悲喜交集,好容易忍住泪水,说道:“陆渐,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个大对头,要你帮我对付,本来我还想再拖一些日子,可如今却是来不及了。”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小兰转身从书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宝剑,说道:“以往我们用的是木剑,今天却要用真剑。”陆渐接过,但觉入手极沉,心中顿觉不安。

  小兰说道:“你人小剑重,须得双手把持,待会儿若有人来,你便藏在书架后面,待我喝一声‘刺’,你便以‘射斗牛’起手,用‘长空击鹰’刺她的后背。”

  陆渐吃了一惊,摆手道:“怎么使得?这是真剑,会刺死人的。”小兰嗔道:“你又不听我的话了吗……”说到这儿,眼圈儿一红,又要落泪。

  陆渐的心头如被针刺,无奈道:“你别哭,我听你的就是了。”小兰这才破涕为笑。陆渐又道:“只是,姚……姚……小姐……”小兰白他一眼:“不许叫我小姐。我单名一个晴字,你以后叫我阿晴好了。”

  陆渐心想这名字比小兰好听多了,又说道:“阿晴,你说的招数,我还没学过呢。”

  “我一急,却忘了。”姚晴微微笑道,“这两招便是‘举棒打牛’和‘刺麻雀’。”

  陆渐恍然道:“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剑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恼羞成怒,狠狠瞪他一眼。陆渐见她生气,沉默时许,低声说道:“阿晴,我有件东西想要给你。”

  姚晴两眼瞧着房门,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东西?”陆渐自怀里取出那条贝壳项链,迟疑着说道:“送……送给你!”

  姚晴接过,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项链半晌,忽地抬头笑道:“这是你自己做的?”陆渐道:“是啊,可惜不值钱,你若不嫌弃,就放在你那里瞧瞧,戴与不戴都没关系。”

  姚晴望着项链,神色半痴半醉,轻轻地道:“谁说不值钱,我见过的首饰里面,数这个最贵重。”陆渐讶然道:“你说什么?这个一文钱也不值呢!”姚晴叹道:“是呀,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泪光滚出,顺着娇嫩的双颊滑落下来。

  陆渐听了这话,双颊滚烫,浑身发热,恨不得将眼前流泪的少女搂在怀里,可见她华服丽裳,又觉微微胆怯。踌躇间,忽听脚步声响,姚晴将贝壳项链一揣入怀,又将陆渐推到书架后面,顺手还塞给他一枚绿豆软糕。

  陆渐接到点心,好不感激,暗想小兰,不,阿晴还记着自己没有进食,足见她心里始终挂念着自己。想到这里,只觉绿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举世无双的美味。

  

  那脚步停在门外,忽有人道:“庄主在么?”陆渐大吃一惊,来人正是胭脂虎!但听姚晴沉默一下,说道:“爹爹不在,你有事么?”

  胭脂虎咦了一声,嘻嘻笑道:“庄主自然不在,他今日在前厅会客,从未离开一步。只不过,假传庄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么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么?”“嘎吱”一声,胭脂虎推门而入,“要不要我找来周六儿那丫头,咱们对一对质?”

  姚晴微一沉默,忽道:“不必了,是我假传爹的号令,但那两个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声,笑笑说道:“放了便放了,谁叫他们是小姐的朋友呢!”

  姚晴道:“我一个深闺小姐,哪儿会有这种朋友?我只是瞧他们可怜罢了。”

  “先不说这个。”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将那陆家祖孙关押之后,便去查证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

  姚晴道:“大总管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厨房问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来历,送食盒给那穷小子的是小金钏,食盒里的菜却是朱大娘做的。于是婢子便将朱大娘拿下,才抽了两鞭子,那老货就已经屎尿齐流,供出是玉瓶那丫头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贴身丫环,若要盘问,也得先跟小姐说一声,小姐若是不在书斋,我还打算去小姐闺中拜访呢!”

  姚晴冷笑道:“就算我送他食盒,难道犯了王法?何况这庄子怎么说也是姓姚,可不姓陈。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陈的再跋扈,也只是个奴才。”

  胭脂虎本姓陈,她虽然自称婢子,其实地位超然,大如庄主姚江寒也从不以奴婢视之。听了这话,她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却丝毫不改:“敢情这么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如此一张利嘴。可惜了,你只是个千金闺女,若是个公子哥儿,凭你这才思,还不写八股、当状元去?”

  姚晴淡淡地说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闺女,不但写不得八股,当不了状元,就算是祖传的‘断水剑’,我也不能学一招呢!”

  胭脂虎咯咯一笑,说道:“如此说,‘断水剑法’真是小姐传给那穷小子的了?只不过恕婢子糊涂,小姐的剑法又是从哪儿学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练剑,我便不能瞧么?”胭脂虎道:“这么一说,婢子却想起来了,老爷练武的时候,你常给他端茶奉水,我还当你是乖巧孝顺呢,敢情是另有他图。但婢子还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时候,婢子都瞧在眼里,时间那么短,你怎么来得及学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长,慢慢的就学得多了。”

  胭脂虎目不转睛地望着姚晴,忽而笑道:“婢子不让庄主教你武功,原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儿家,使刀弄枪太不雅观,将来嫁到夫家,也会多惹是非。不过你若真的想学,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肠一向很软,必定会答应你的,你又何苦处心积虑,费这许多手脚呢?”

  姚晴忽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将嘴一抿,眼中闪过凌厉光芒,忽而笑道:“难不成会有人如此胆大,敢来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里明白,何必问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寻一张太师椅坐下:“原本婢子当小姐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从来不曾薄待过你。只盼小姐将来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我也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来,小姐不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伤心呢!”说罢,攒了袖子,在眼角来回擦拭。

  姚晴杏眼瞪圆,浑身发抖,突地尖声叫道:“姓陈的,你还有脸提我娘?”

  “原来如此。”胭脂虎“哧”地一笑,抬起头来,瞅着姚晴道,“我可奇怪了,那件事万分隐秘,除了我,别无人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姚晴恨声道:“我那时年纪虽小,可也问过大夫,我娘只是伤风,吃两副发汗药便好了,怎么会一病就是一年?尽管服药无数,可直到去世也没好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蹊跷。”

  胭脂虎叹道:“你娘体质嬴弱,那大夫又误用了狼虎之药,是故大伤元气,积重难返,临去的时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那大夫也是这么说的,我却偏偏不信。那时候,你是娘的贴身丫环,汤药都是你一手煎熬,我不敢找你索要汤药,便将你给娘煎药后的药渣偷出来从新煎过。你还记得我那时养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

  “怎么不记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儿,不知为何,没活几天便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到这儿,她忽地打住,“咦”了一声,目有惊色。

  “你想得不错。”姚晴忽地纵声大笑,笑声中透出莫名的苦涩,“猧儿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样,只因为我……我天天给它喂那用药渣煎过的水。结果……”说到这里,嗓子微微哽咽。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时许,叹道:“婢子大意了,早知道如此,那些药渣就该要么丢在海里,要么埋在地下。”姚晴一双秀目喷出火来,切齿说道:“这么多年,你到底是认了。”

  胭脂虎笑了笑,从容道:“说起来那药也没什么古怪,婢子只是将其中的两味药加重了一些分量。自古这用药便如治国,有的药是君,有的药却是臣,若是君强臣弱,自然国泰民安。但若君弱臣强,大权旁落,那可就要天下大乱了。那两味药本是药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将一副好端端的良方变成了伤人元气的狠药。只不过这药力虽狠,却也算不上毒药,天下间除了寥寥几个医国圣手,那是谁也瞧不出这其中的玄机的。”

  姚晴听得浑身颤抖,心想她这话明是说用药,暗地里不是说她和娘么?她是娘的婢子,却处处逞能;娘虽是主子,却时时受她摆布,直到遇害枉死。可说是臣强君弱,大权旁落。她越想越恨,大声说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过来的丫环,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为何要狠心害她?”

  胭脂虎摇头叹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丽质,许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明白。说到聪明能干,我胜过你娘十倍,说到武功,我也强她十倍。可她生来就是千金小姐,我却只能做陪嫁的丫环;她能得到你爹的欢心,做姚家庄的女主人,而我无论如何费尽心力,也顶多做一个总管。换了是你,你能甘心么?不过奇怪了,你知道我害了你娘,为何不向你爹明说?”

  姚晴的身子不住发抖,语气却平静下来:“我爹剑法虽高,人却糊涂,他把你视为心腹,言听计从,我一个小女孩儿说的话他会信么?再说了,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露出恨意,就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笑了笑,说道:“小姐当真聪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样蠢笨也就不会死了。”姚晴不觉倒退半步,露出一丝怯色:“好啊,你这么说,就是要杀我了?”

  “婢子岂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杀你的另有其人!”

  以姚晴兰心蕙质,也是应声一愣,忽见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纵起。姚晴早有防备,锐喝一声,袖间银光吐出,却是一口二尺软剑。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动,姚晴一剑刺空,只见她身形翩折,掠到书架之后。

  “陆渐当心。”姚晴失声惊呼,忽听陆渐一声惨叫,被胭脂虎揪了出来。

  陆渐躲在书架之后,听着二人对答,不觉目定口呆。胭脂虎突然发难,他措手不及,被她扣住颈项,夺下长剑。

  姚晴面如死灰,惨声道:“你早就知道他在书房?”胭脂虎笑道:“你知道这庄里一大半的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当知道那些小丫头一个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见了我,就什么都说了。”陆渐听她二人对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带自己进书斋的丫环,也是姚晴的贴身丫环。

  胭脂虎一抖剑,轻轻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极了,这小贼偷学了‘断水剑法’,闯进书斋图谋不轨,害死了小姐。婢子凑巧赶来,将这小贼击毙,为小姐报了仇、雪了恨。”她瞧了瞧陆渐,又看看姚晴,笑眯眯地说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是要我先帮小贼杀小姐呢,还是先帮小姐杀小贼?”

  姚晴眼珠一转,张口欲呼,胭脂虎恐她叫喊起来惊动他人,立即点倒陆渐,挥剑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举剑相迎,她虽然练过“断水剑法”,但修炼不全,火候甚浅,被胭脂虎一轮快剑逼得连连后退。

  陆渐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却觉双手似不属于自己;欲要抬足,双腿却似牢牢缚住。他不知这是点穴的缘故,只觉陷入了一场噩梦,明知姚晴深陷绝境,自己却偏偏动弹不得。

  这时屋顶白影忽闪,房梁上探出一个雪白的猫头,蓝眼珠幽幽发光,跟着向前一蹿,悄无声息地落到陆渐面前。它嗅了一嗅,忽然探出猫爪,在陆渐腰胁交际处挠了几下。陆渐只觉又痒又麻,一股逆气直冲头顶,那股气盘桓时许,“百会”穴突地一跳,滚滚热流涌遍全身,手脚也随那热流动了起来。

  

  


  陆渐不及动念,翻身爬起,忽见姚晴已被逼到了屋角。

  胭脂虎连出狠招,均未凑功,心中也觉讶异,忽觉姚晴剑上余劲绵绵,久而不绝,不由笑道:“好丫头,原来‘玉髓功’你也偷学会了!”突地劲蓄剑上,“嗡”的一下绞住软剑,喝声“撒手”。

  姚晴虎口剧痛,软剑从掌心一弹而出,悠晃晃地插在书案之上。胭脂虎一声厉笑,长剑正要刺下,忽听“哗啦”一声,侧眼瞧去,一排书架迎面压来。

  这一变故出乎胭脂虎的意料,只见书页乱飞,状若飘雪,令她难辨东西。慌乱间,她只觉身侧风起,竟被人拦腰抱住。胭脂虎被这一抱,身法顿滞。姚晴趁隙纵到案前,拔回软剑。胭脂虎又惊又怒,低头望去,来人却是陆渐,当即掉转剑锋,向下刺出。不料长剑刺出之时,她心头一迷,那剑鬼使神差,竟然没有刺中陆渐,反而“夺”的一声,刺在了陆渐身后的墙上。

  胭脂虎惊疑万分,不及拔剑,背心嗖地一凉,一截软剑透胸而出。她失声惨哼,旋身挥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一时间竟然忘了防备,她被这一掌扫中,虽有“玉髓功”护体,仍觉痛不可当,软剑再度脱手。

  胭脂虎抬脚踢开陆渐,低头瞧着那一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剑尖,只觉一阵晕眩:“我便要死了么……”再瞧四周,不止这书房,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这辛苦得来的一切岂不尽都化为泡影?

  刹那间,她满心的恐惧化为了不甘,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叫,不顾软剑还在体内,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尖声大叫:“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学“断水剑法”,便生了杀机,欲置陆、姚二人于死地。又怕二人叫嚷起来引来旁人,是故进入书斋之前,借故将四周的奴婢遣开,这时她连声呼救,居然无人应答。回头一看,姚晴从后追来,只吓得她亡命狂奔。

  这一剑刺穿肺部,胭脂虎一路奔跑,血水从伤处不绝冒出,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线。姚晴的脚力不如对手,可是循血追赶,始终不被落下。胭脂虎平时积威甚重,下人们忽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胸背上还插了一口软剑,无不战战兢兢,望着她奔跑呼救,却无一个敢于上前。

  姚晴见胭脂虎如此勇悍,心中又惊又怒,她为报杀母深仇,多年来忍辱负重,一招得手,忘乎所以,只顾咬牙紧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前厅,忽见厅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双目微陷,眉棱高挑,身着大红苏绸寿袍,见状面露惊色。胭脂虎一见这男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叫道:“寒哥,寒哥,小姐要杀我呢……”

  都雅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发妻死后,趁虚而入,多年来与他颇有暧昧。当此性命交关之际,胭脂虎竟然忘了身份,唤出平日私密时的昵称。姚江寒听得大皱眉头,忽又听姚晴叫道:“爹爹,别听她胡说,她本领那么大,女儿怎么杀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脑子也糊涂了。”

  姚江寒掉头望去,见女儿俏立远处,仪态娇弱,不觉疑惑道:“小陈,阿晴不会武功,怎么杀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觉创口剧痛,一时说不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涂了吗?阿姨伤这么重,还不快给她止血包扎。”

  姚江寒见她关切神态,更无怀疑,定眼一瞧,只见那一剑刺穿左肺,气血喷涌,已无生理,不觉心头一惨,叹道:“小陈,到底谁害了你,我给你报仇!”

  胭脂虎伤在肺部,说话艰难,只得指着姚晴,奋力欲言,不料姚晴抢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说,伤她的贼人往那个方向逃了。”边说边对着身后胡乱指画,又向庄丁道,“呆着做什么?还不去追……”众人也不知究竟,顺她所指,没头苍蝇般乱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觉眼前发黑,拼命鼓起余力,欲要吐声,姚晴早已踅上前来,凄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可就活不成了……”说罢,握住剑柄,“咻”的一声将软剑抽了出来。胭脂虎中气陡泄,创口血溅数尺,耳听姚晴一声尖叫:“爹爹,止血!”继而头脑一空,再也没了知觉。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恶狠狠地盯着女儿,厉声道:“蠢丫头,中剑之人拔剑即死,你不知道吗?”姚晴似乎也惊呆了,颤声道:“怎么,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毕,秀目一转,竟然滚下两行眼泪,“我……我只当若不拔剑,怎么止血……”

  姚江寒闻言醒悟:“是了,这孩子不会武功,对这些打杀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当即拍拍她肩,叹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再说你便不拔剑,她也活不了了,早些拔剑,也是解脱。”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点头:“小陈平日对她关怀有加,这孩子为她伤心落泪,足见有情有义。”殊不知姚晴此时大仇得报,喜极而泣,更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声,泪下如雨。

  

  姚江寒天性凉薄,对胭脂虎之死初时有些难过,片刻也就淡然了,见姚晴久久哭泣,甚觉不耐,扬声叫道:“哪位朋友敢来我姚家庄杀人?有胆的,出来与姚某见个高下!”他这一声蓄足内力、全庄皆闻。

  许久无人回应,他身旁的一名蓝袍道士拈须道:“姚施主高估这凶手了,试问当今武林,有几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须?施主若不叫他出来也还罢了,这一叫,只怕那凶手吓得落荒而逃,早就跑到几十里外去了。”

  众宾客皆笑:“不错不错。”姚江寒被这道士的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叹道:“清玄道长过奖了,姚某这手微末剑法,岂能入崂山高人的法眼?至于‘千江不流’这四个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谬赞,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过谦了,施主身为江北第一快剑,一剑既出,千江绝流,那是武林同道公认的,与和阗‘百日无光’裴玉关的‘灭焰刀’可谓并辔当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轻哼一声,淡淡说道:“姓裴的不过一介蛮夷,会两招三脚猫刀法,便自号‘百日无光’,分明是冲着姚某来的。将来有闲,姚某倒想去和阗走一遭,见识一下塞外风情。”

  众宾客面面相对,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负,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忙笑道:“裴玉关与庄主齐名,本事却未必相当。只说兵器,剑者雍容华贵,为兵中之君,乃是资兼文武、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器。至于刀么,虽说号称兵中之帅,但将帅再骁勇,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关以刀为兵器,与庄主一比,气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筹。”

  众人见他转口之间,不仅将前言的过失轻轻补上,马屁功夫更进一层,心中均感十分佩服。姚江寒更觉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么道长使枪,又是什么?”

  清玄道人还没张口,姚江寒已接口笑道:“枪是兵中之贼,正配得上你这伶牙俐齿的老毛贼。”

  众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转念又想,这姓姚的若不将自己当成了亲信至交,决不会如此言语无忌,再想此人家财丰厚,威名远播,与他亲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勉强按捺怒火,随着众人大笑。

  突然间,姚江寒面色一沉,朗声道:“所谓兵来将当,水来土掩,虽说有对头来了,咱们也不能失了气度。茶照喝,话照说,戏照看,瞧他娘的还有什么伎俩?!”当下吩咐庄丁收了胭脂虎的尸体,大马金刀当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边看茶,以示无所畏惧。众人无不惴惴,但见他气度傲岸,也只得分头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这戏班是姚某专程从昆山重金请来的,曲妙人美,诸位可得瞧仔细了。”又问身旁小厮,“下一折戏是什么名目?”那小厮道:“虎牢关。”

  “好戏。”姚江寒笑道,“三英战吕布,方显出我江湖豪杰的气概!”

  姚晴却心知并无什么对头,她大仇得报,了无牵挂,只念着陆渐尚在书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机灵一些,趁乱走了,只苦于脱身不得,无法去瞧。

  发愁间,忽见对面戏台上不鼓不乐,出来一个白甲小生,手持画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这就是吕布?”姚江寒大皱眉头,“听说那厮也是一条好汉,怎么演得死样活气的?”清玄道人笑道:“吕布三姓家奴、无义匹夫。虽说在马上能征惯战,但若到了马下,倒也未必是庄主的敌手。”

  “那是当然。”姚江寒点头笑纳,“就算是马上,道长的追魂枪他也未必敌得过。”清玄道人哈哈大笑,连称过奖。他二人借着古人,彼此吹捧,众人虽觉好笑,却也无人敢扫二人之兴。

  台上静悄悄的,“吕布”仍在转圈,他步子奇怪,左脚向前大大跨出,右脚再慢慢拖上,直到与左脚并拢,继而右脚又跨一步,左脚再慢慢跟上。

  台下诸人越瞧越惊,姚江寒怒道:“怎么回事?既是三英战吕布,三英呢?既是唱戏,鼓呢?锣呢?”

  话音方落,“吕布”忽地跃起丈余,“刷”的一声,落在台下,仍以怪异步法向着厅中走来。

  厅前的庄丁一瞧,纷纷鼓噪起来:“反了反了,演戏的怎么演到台子下面来了?”厅中的豪杰无不失色,这“吕布”一跃之高,远非戏子所能。清玄道人腾地站起,喝道:“拿枪来!”一伸手,身旁的道童将一条烂银长枪递到他的手心。

  那“吕布”越走越快。“拦住他!”众庄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吕布”忽地张口,吐出一道银练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庄丁额头。那庄丁身子一抖,目光忽变呆滞,也如那“吕布”一般,拖着步子向厅内走来。

  “吕布”频频张口,庄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继而神情怪异,随着他走进大厅。

  厅中豪杰见此情形,不禁脸色发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镇定,高声叫道:“阁下有何贵干?”

  那些拖步之人闻言足下一顿,齐齐张口发声:“不空,不空。”声音喑哑,迥异人声。姚江寒听得寒毛竖起,喝道:“不空?什么不空?”

  “装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枪,枪尖势如毒蛇,悄无声息地洞穿了那“吕布”的胸膛。

  众豪杰原本心存畏惧,不料清玄道人一枪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吕布”面露诡笑,口唇翕张,众人均叫:“道长当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备,枪尖退出,如风后掠。不料那“吕布”并未喷出水箭,只是体内哗哗有声,仿佛水流晃荡,中枪之处却是空洞洞的,竟无一滴鲜血流出!

  众人均被这异象惊得呆了,忽见两道清泉自“吕布”口中、创口处先后泄出,转眼流了一地,那人就似被抽干的皮囊,肌肤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这情形较之以前的诡异十倍,眼瞧着地上的清水并未四面流淌,而似被一种无形之力冲激,笔直如线,向着清玄道人流去。

  清玄道人枪法虽强,却只能刺杀有形之物,面对这无形之水,不觉两眼发直,忽听姚江寒叫道:“快退,别碰那水。”清玄如梦方醒,腾地后跃,不料那水如影随形,须臾到了他的脚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纵起,“夺”的一声,银枪钉入地里,跟着一个筋斗,单足踩住枪尾,双袖凌风,形如一只展翅苍鹰。

  众人见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齐叫了一声好。清玄惊魂初定,听到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跃往房梁,忽觉脚心一凉,微微透来湿意。

  众人见清玄立在高处,就似定住了一般。而那“吕布”眼珠窝陷,枯萎的肌肤如一张薄纸贴在身上,越发显得状如骷髅,唯有创口处的水流不绝涌出。突然间,那“吕布”扑通后仰,人倒泉绝,地上的流水却似有灵性般,仍是绵绵前涌,聚于枪下。

  姚江寒眼力过人,见了眼前此景,忽觉不对,那水流到了枪尖便不再流。初时他还以为这水顺着枪眼渗入土地,此时才发觉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枪尾。只因枪为银枪,与流水同色,一时竟未察觉。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听“波”的一声,清玄腰带断裂,身子便如充了气一般鼓胀起来,顷刻间,宽大的道袍已被撑满。

  姚江寒立即拔剑,然后只听得“砰”的一声,清玄已如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爆裂开来,血雨四溅,铺天盖地。可是姚江寒更快,他号称“千江不流”,剑法快绝江北,顷刻劈出六剑,射来的血雨似被无形的坚壁阻了一阻,簌簌弹开,在他身前散成一个半圆。

  这六剑几乎耗尽了姚江寒平生所学,纵然自保,仍觉手脚虚软。他转眼扫去,脸上再无血色——原来厅中的亲友尽已无声无息地倒毙,浑身如中百箭,布满了细密的小孔。

  姚江寒惊惧交迸,厉声道:“是谁?是谁?与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来,见个高下。”他仗剑团团乱转,如疯如狂。姚晴在他身边,得他六剑之力,也躲过了一劫,却早已惊得魂飞魄散,忽见父亲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了个哆嗦,喃喃道:“不错,快逃。”转身拉着姚晴,向着厅外飞奔。忽见厅前的庄丁散成半圆走来,一个个面孔肿胀,目光呆滞,与那“吕布”的神色十分相近。姚江寒有了清玄道人的前车之鉴,不敢再刺,抱住女儿,从庄丁的头顶掠了过去。

  脚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觉,一掉头,只见四面八方立满了人,中有庄丁护院、丫环仆妇,甚至从苏州请来的戏子也在其中,一个个神色呆滞,如行尸走肉一般拖步行来。

  姚江寒胸中剧痛,情知庄里生出了绝大的变故,再一抬头,忽见庄门不知何时紧紧闭合,几把大锁从内锁起。

  姚晴也觉骇然,忽见父亲神色怔忡,手中剑也缓缓垂了下来,忙道:“爹爹,快走啊!”姚江寒惨笑道:“走?哪里走?没瞧见么,人家是要灭了咱们姚家庄呢!”

  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一股彻骨寒意:“为何胭脂虎刚死就出现了如此怪事?据说恶人死后就会变成恶鬼,莫非胭脂虎这大恶人死后也化身厉鬼,向我报仇么?”她平日不信鬼神,但眼前的情形太过诡异,无法以常理解释,不由得银牙一咬,大声叫道:“胭脂虎,杀你的人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变鬼索命,不要连累别人。”

  姚江寒吃惊道:“阿晴,你说什么?”姚晴凄然一笑,说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杀了她偿命,她背上的剑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难怪小陈说你杀他,你娘是病死的,关她什么事?小陈与你娘亲如姐妹,怎么又会害她?”姚晴冷笑道:“你这个老糊涂,什么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厉声道:“死丫头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杀了你,清理门户。”他素来骄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觉心性大变,只觉人人可恨,人人该杀,长剑一摆,竟向女儿刺下。

  姚晴不料父亲不顾父女情分,一时惊得呆了,休说躲闪,眨眼也是不及。才觉剑风飙起,那剑锋已贴颈而过,寒气森森,砭肌刺骨。刹那间,忽觉有人将她奋力一拉,向后拖出老远。

  姚晴回头望去,正是陆渐,他身旁立着那怀抱波斯猫的红衫夷女。再瞧父亲,只见他瞪着自己,面目凶狠,举剑嗖嗖疾刺,可惜出剑之时便已歪了,说什么也刺不到自己。

  陆渐怪道:“仙碧姐姐,他怎么了?”夷女叹道:“我用‘乱神’之术扰乱了他的神智,他看得见,却刺不着。”

  “陆渐!”姚晴惊魂初定,又觉愤怒,“你竟然勾结妖女?”

  陆渐讪讪道:“阿晴,仙碧姐姐不是妖女,刚才多亏她救你,要么……”

  “谁稀罕她来救?”姚晴大声道,“我……我被爹爹杀了更好。”说到这里,泪水顺着雪白的双颊,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稀罕救你,只瞧着陆渐的面子。”姚晴听了这话,没来由心里一酸,气道:“陆渐,你再叫她一声姐姐,我从此再也不理你了。”陆渐瞧瞧仙碧,见她含笑不语,再瞧姚晴,却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为难,说道:“阿晴,仙碧姐姐救过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杀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细问,忽听仙碧淡淡说道:“陆渐,少说废话。”陆渐叹了口气,再不多言。

  

  原来,陆渐见姚晴追赶胭脂虎,欲要跟随,却觉头晕目眩。他推倒书架、抱住胭脂虎,几乎耗尽了平生气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盖,疼痛难起。正焦急间,忽见眼前红影闪动,却是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陆渐识出此人就是林中所见的红衫夷女,好不奇怪,问道:“你怎么来的?”

  “我怎么不能来?”夷女笑吟吟地说道,“姚家庄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陆渐挣了一下,却爬不起来,急得眼里泪花儿乱滚。

  “傻小子!”那夷女叹道,“你真的那么喜欢这个阿晴?”陆渐面红耳赤,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夷女摇头道:“这少女年纪虽小,但心机深,手段狠,许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欢她,将来一定会吃大亏。”

  陆渐摇头道:“我不怕。”夷女道:“她骗你你也不怕?”陆渐仍是摇头。夷女又道:“若要杀你呢?”陆渐犹豫一下,问道:“她为什么杀我?”夷女道:“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发觉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说不准就会害你。”

  陆渐似懂非懂,想了想,叹道:“要是这样,我便让她杀好了。”

  那夷女望着他,眼神微微散乱,忽地叹道:“真是傻子。只不过,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可怜的女子了。”说罢,流露凄凉之色,又叹一口气,扶起陆渐。陆渐只觉得后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热乎乎、麻酥酥,忽地一股热气钻进去,禁不住“啊”的一声叫唤起来。夷女笑道:“别怕,起初有些难过,以后却很舒服。”

  陆渐只觉那股热气在体内钻来钻去,渐渐有了力气,膝盖上的痛楚也慢慢消散,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觉遍体舒泰,不由喜道:“姐姐果真不骗人。”

  “那也未必!”夷女冷冷道,“但我只骗聪明人,不骗傻子。”陆渐委屈道:“人人都说我傻,我真的傻么?”夷女笑道:“你就不傻,也太老实。”说罢,招了招手,“北落师门。”

  那只雪白的波斯猫应声钻进夷女怀里。陆渐奇怪道:“它叫北落师门?”夷女点头笑道:“它是南天众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师门。”陆渐道:“它是猫,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样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了,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谢它。”

  陆渐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动弹不得,这波斯猫突然出现在房梁上,然后自己便能动了。若非如此,自己与阿晴绝难活命。虽然不知这小猫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这么说了,那就必然不假,当下恭恭敬敬地向那猫儿鞠了一躬,说道:“北落师门,谢谢你了,待我帮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鱼给你吃。”说罢,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转身便走。

  夷女笑道:“你去帮那小丫头么?”陆渐“嗯”了一声。夷女道:“你知道她们去了哪里?”陆渐不觉摇头。夷女叹道:“真是傻子。”说罢,托住他肘,陆渐顿觉浑身一轻,蹈虚而起。奇怪间,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渐眼中迷离,张眼之时,身子已在书房之外。

  陆渐奇道:“姐姐,你做什么?”夷女笑道:“带你去找小丫头呀!”陆渐感激道:“姐姐,我叫陆渐,你叫什么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陆渐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相貌一样奇怪。”仙碧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远很远的西方,你若去那里,人家也会觉得你很奇怪。”陆渐想了想,问道:“是波斯还是大秦?”仙碧“咦”了一声,怪道:“你年纪小,知道的却不少。”陆渐道:“我爷爷是一位海客,他说西方最远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叹道:“我的故乡还要远许多。你们大明的官儿,在万国地图上称它英吉利。”

  陆渐不觉神往:“将来我有了海船,一定去姐姐的家乡看一看……”忽觉身形一顿,抬眼望去,仙碧神色惊诧,正欲发问,忽被她捂住了嘴,女子的手掌温暖柔软,手上幽香如兰,闻起来十分舒服。

  仙碧闪到假山后面,悄声说道:“陆渐,你不觉得奇怪么,走了这么远,也不见一个人。”她如此一说,陆渐也想起来了,沿途行来,果然不见有人。忽听仙碧说道:“噤声。”陆渐只听得“哗哗”轻响,透过假山的缝隙望去,只见两个丫环正从左方走来,步子奇怪,一脚跨出,另一脚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环去远,黯然叹道:“我来晚了。”话音方落,突然搀着陆渐,纵身跃起。只听“啪”的一声,一道银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溅。陆渐回头望去,却是一个青衣庄丁,面皮浮肿,眼神呆滞,忽又抬头,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顶上,一挥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变成了一团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凌空乱转。

  青衣庄丁口中水箭不绝,势成一道水柱,与那水球相连,以至于水球不断膨胀。陆渐却觉仙碧的身子滚烫起来,抬头望去,女子雪白的双颊上不知何时染了一层明丽的霞色,碧眼流光,灿若星斗。庄丁的肌肤却眼瞧着干枯下去,陆渐见此奇景,不由惊叫起来。

  两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数息工夫,水球涨到人头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气,水球陡然下沉。水球旋转跳跃,似要挣扎摆脱,可那地里仿佛藏有一股吸力,水球顷刻之间尽数化入土中。与之同时,庄丁向前一扑,再不动弹。

  仙碧抹去额上细汗,低声道:“好险。”陆渐的心子扑扑直跳,指着那庄丁道:“他怎么了?”仙碧道:“死了。”

  陆渐一惊,却听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陆渐奇道:“你说什么?”仙碧叹道:“陆渐,我帮不了你了,庄里来了一个大恶人,我应付不了,这个庄子怕是要毁了。”

  陆渐吃惊道:“他跟姚家有仇吗?”仙碧摇头道:“仇却没有,但他此次前来,全为抢夺一件紧要物件,却又害怕对手,于是使了个极恶毒的法子,不惜赔上庄里所有人的性命。”

  陆渐心跳更剧,吃力地说道:“全庄的性命,那阿晴……”仙碧淡然道:“她么,怕是已经死了。”陆渐脸上血色尽退,大声道:“我不信……”

  “骗你做什么?”仙碧摇头叹气,“我也是为那物件而来。大恶人知道我来了,假手这庄丁示威,让我知难而退……”

  她忽觉陆渐奋力挣扎,不由生气道:“你明知是送死也要去吗?”陆渐眼眶一红,咬牙道:“她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小丫头狡猾狠毒,值得你为她送命吗?”陆渐脸一红,低头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只要见了她,便觉十分欢喜,若不见她,心中便像是丢了什么。”

  仙碧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心想:“若是那人对我有这孩子的一半,我也心满意足了。”想到这儿,忽一咬牙,大声道,“北落师门,乱神。”波斯猫轻叫一声,幽黑的瞳仁变成了一道细缝。

  仙碧托起陆渐,飞身纵起,“嗖嗖”两声,两道水箭凌空射来,彼此撞在一处,迸出夺目水花。仙碧一拂袖,将那团水花扫开,只见银光闪动,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可是全都落在两侧。

  “坤元!”仙碧忽又锐喝一声,北落师门的瞳子应声收缩如针,刹那间,陆渐身周的气流急速旋转,屋顶的青瓦似被无形异力牵引,冲天而起,密密层层,结成两道屏障。

  忽见黑影闪动,七个仆婢跃上房顶,碗口粗细的水箭从口中吐出,水箭近身,屋瓦皆碎。北落师门“喵”的一声,颈毛竖了起来。仙碧脸色煞白,一顿足,跃起丈余,轻飘飘地落在仆婢身后,袖间吐出一道银虹。陆渐只听破空锐响,回头望去,仆婢的头颅骨碌碌滚了下来。

  陆渐惊叫道:“你……你怎么杀人?”仙碧的手中多了一口细长的软剑,微微喘气道:“别大惊小怪,他们不过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就跟死了差不多。”说话间,又有十个仆婢跃上房顶。

  仙碧紧了紧手中之剑,露出一丝苦笑。方才那七道“水魂之剑”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浑身精气,仙碧虽然用“坤元之术”挡下,内息却大受震荡,只好出剑抵挡。可是“水魂之剑”无孔不入,只有她本身的内功方可抵挡,若以寻常兵刃应敌,稍不留神,便为所趁,她本身虽不畏惧,陆渐却难免遭殃。

  为难间,远处火光冲天,一闪即灭,那些“水鬼”若受无形召唤,纷纷纵身下房,一跃丈余,向着远处奔去。

  仙碧面露喜色,搀起陆渐向前飞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寻姚江寒,当下直奔前厅。奔走间,只见许多“水鬼”也向前厅奔去,不由暗暗吃惊,忽听一声闷响传来,顿时花容惨变,叫道:“败血之剑!”足下一急,抢到前厅房顶,探头望去,姚氏父女被水鬼团团围住,似正在争论什么。

  仙碧见姚晴无恙,大大松了一口气,陆渐更觉欢喜,正要叫喊,忽见姚江寒面露杀机,举剑向姚晴刺出。

  仙碧身经百战,一瞧姚江寒神色,便觉不妙,急急发动“乱神”之术。姚江寒心神震动,一剑刺偏。仙碧飞身纵下,始一落地,陆渐便冒死抢出,将姚晴拉了过来。

  

  谁知姚晴伤心之余,竟把满腹的怨气发在了仙碧身上。仙碧冒险救人,反而落得如此结果,真是又惊又怒,也懒得分辩,只是冷笑不已。

  姚晴见父亲举止癫狂,又伤心,又难过,忍不住说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术。”仙碧越发气恼,心想:“若不是我的妖术,你能活么?”赌气之下,解开乱神之术。

  秘术方解,精芒电闪,姚江寒一剑掣空,突地刺来。他号称“千江不流”,仙碧虽有奇能在身,仓猝间也躲不过如斯快剑,只来得及让过胸口要害,血光乍现,肩头已被贯穿。

  原来姚江寒心神被扰,双耳尚聪,众人所说,均然听见,只疑这种种怪事都由仙碧而起,心道擒贼擒王,是以秘术一解,挥剑就刺。

  仙碧长剑及体,便应势后退,长剑脱出体外,痛得她几乎昏了过去。却见姚江寒二剑又来,她当下奋力一滚,滚到一名“水鬼”身后。

  那些“水鬼“不知为何,聚在那里一动不动。姚江寒心有所忌,长剑绕过水鬼,再刺仙碧。仙碧连滚两滚圈,肩窝血如泉涌,忽觉怀中一空,北落师门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专注仙碧,冷不防那只波斯猫躬身翘足,颈毛直竖,眼中发出幽幽蓝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龙转凤”,不料脑中一空,居然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剑势一缓,又被仙碧脱出剑底,急变招“长空击鹰”,刚刚跳起,忽又忘了下半招如何施展。姚江寒惊怒交迸,再变“芝兰玉树”、“疾风骤雨”、“白驹过隙”、“吉光片羽”……每一招均只使了小半,后面的大半说什么也想不起来。

  “断水剑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时,猛可发觉自己连一招完整的“断水剑法”也想不起来了。

  陆渐见仙碧遇险,正想拼死救护,谁知姚江寒一招“偷鸡摸狗”使了半招,忽又变成“刺麻雀”,“刺麻雀”使了不足一半,又变成了“蘑菇大树”……总之直到“马毛鸟羽”,每一招陆渐都认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长剑居空乱舞,总是不肯刺出。

  陆渐瞧得惊讶,姚晴也睁大双眼。忽见姚江寒步履踉跄,长剑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仿佛失去了魂魄。陆渐抢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亲,却被姚江寒使劲摔开,只见他拧着眉头,似乎遇上莫大难题,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么?”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么了?”仙碧止住血,回过气来,脸色惨白如纸,涩声道:“他中了我的绝智之术,一身剑法已经废了。”见姚晴面露不信,心中冷笑,扬声道,“阴师兄,你志在火部的祖师画像,小妹如今无力再争,还望阴师兄放小妹一条生路。”

  

  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笑道:“仙碧师妹说这话晚了些。水魂之阵,一入阵中,便为水鬼。你不但闯阵,还扰乱了为兄的阵法,以致宁不空火遁逃匿,当真罪不可赦。嘿,不过为兄怜香惜玉,暂不杀你,待会儿闲下来,再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那人语声飘忽,仿佛每说一字便换一个方位,说完这番话,竟换了数十个方位。

  仙碧听出他话中**之意,心头打了个突,冷笑道:“你有什么好话,还不是打我地部祖师画像的主意。”

  姓阴的笑道:“仙碧师妹聪明,画像自然是要的,但师妹天生美貌,更有异域风情,为兄也是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说这些废话。你今日也太过恶毒。‘水魂之阵’是水部禁术,当年城主灭你水部,便是因为此阵以活人化剑,太伤阴德。再说了,姚家庄的‘断水剑法’源自先天八剑的‘坎剑道’,论起来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灭他满门。”

  姓阴的冷冷道:“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剑法却叫‘断水’,绰号又叫‘千江不流’,大干老子之忌。水若断,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又如何施展?哼,灭他满门,也是活该。至于那姓万的老鬼,还说他做什么?就算他仍在人间,哼,我的‘水魂之阵’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哧”的一笑:“水部始终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虚,法用万物,水部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姓阴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寻死路,可怪不得别人。”

  仙碧神色陡变,一手按地,喝道:“坤元!”地上青砖掀起,筑成一道内凹外凸、密不透风的坚壁。同时间,水鬼们齐齐张口,“水魂之剑”从四面射来,青砖粉碎,水箭纷纷弹开。

  仙碧身受重伤,使出一次“坤元”,便已无力再使,正当此时,忽听一串爆鸣,西北角的三棵垂柳齐齐着火,腾起数丈烈焰,只一霎,水箭喷至,烈焰顿灭。

  姓阴的冷冷道:“宁不空,你的‘火龙子’又少了三颗?”数十道“水魂之剑”忽地射出,击中一面墙壁,墙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了出来,浑身雾气蒸腾,情状十分狼狈。

  姓阴的哈哈笑道:“妙啊,又少了一颗。”

  忽听仙碧“喀”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肩窝鲜血不绝流出,雪白的双颊透出青灰之色。陆渐将她扶住,急道:“仙碧姐姐,这下怎么办?”

  仙碧摇了摇头,惨笑道:“宁师兄,可惜,功败垂成。”青衣人青衣方巾,仪容丰伟,闻言点点头,脸上却冷冷淡淡,殊无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惊道:“宁账房,是你?”

  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账房,应声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小姐受惊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宁不空?”宁账房不再理她,扬声道:“阴九重,出来吧,我就不信你全无损伤。”

  姓阴的哼了一声,众人眼前一花,庄门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面目肿胀,神色呆滞,与那些水鬼竟无二致,只是衣衫上多了几个烧焦的孔洞。

  “宁不空!”阴九重冷冷道,“就这几个破洞,也多亏有地部的娘儿们帮你。”

  原来宁不空施展火遁,藏在暗处。阴九重虽也知他就在附近,却不知详细方位,故也隐匿踪迹,二人一时势成僵持。仙碧深知其理,故意出言激怒阴九重,阴九重即便说话,也用上了“流音术”,令人捉摸不到声音的来源,可一旦发动“水魂之阵”,气机流转,顿时暴露了藏身之所。

  宁不空见机,连发三枚火龙子,本指望一击必杀,阴九重一死,这“水魂之阵”立时告破。此时忽见阴九重衣衫虽破,身子却是无损,不由得暗暗纳闷。忽听仙碧低声道:“宁师兄,他练成了‘无相水甲’。”

  宁不空恍然大悟。阴九重干笑道:“仙碧师妹见识超卓,但却不够机变。你天赋异禀,身兼两家之长,‘坤元’、‘乱神’、‘绝智’都是当世绝学,且有北落师门相助,若是趁我与宁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可,但为何坐以待毙?这其中的原由,为兄好生不解。”

  仙碧冷笑道:“你这等草菅人命的败类,当然不知其中原由。”

  阴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扫视陆、姚三人,忽然拍手大笑:“有趣,地母娘娘的女儿,西城城主的义女,竟然转性要做大侠?哈哈,有趣,有趣!”他面目浮肿,这一笑起来,真比哭还难看。

  宁不空冷冷道:“阴九重,你既然练成‘无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的吧?”

  “不错!”阴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身上的‘火龙子’已经用完了。”

  宁不空慢不经意道:“何以见得?”阴九重森然笑道:“方才机会难得,你必然倾力一击,是故一发三枚。但以你奸猾之性,必会留下一枚,防我伤重反噬。可惜我练成‘无相水甲’,你一击无功,又遭反击,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龙子只好用了。火部绝学,无器不发,而今你火器告罄,还有什么法子?”

  宁不空不置可否,淡淡说道:“奇怪,你何以认定火部的祖师画像定在宁某手里?”

  阴九重道:“落雁峡一战,八部中火部损失最惨。据我所知,火部高手逃脱大劫者,只有宁师兄一个,画像若不在宁师兄手里,岂不怪哉?”

  “阴九重。”宁不空眼中精芒一转,“你欺我火部无人?”

  阴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强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鱼肉。想当年我水部为万老贼重创,人丁单薄,你火部不也趁机下手,抢夺过我部的画像?”

  宁不空沉默半晌,从袖间取出一支卷轴。阴九重见了那支卷轴,呼吸一紧,呆滞的眼中闪过一丝神采。

  “阴九重,‘火龙子’我是没有了。”宁不空手抚卷轴道,“但你猜一猜,我若运转‘周流火劲’,这画像会当如何?”右手所过之处,那卷轴尽变焦黄。

  阴九重忽地厉声喝道:“住手!”

  “怎么?”宁不空哈哈大笑,“阴师弟猜到了吗?”

  阴九重涩声道:“宁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宁不空道:“以图换命,宁某决不做赔本生意!”阴九重笑道:“我只要画像,要你的性命做什么?”宁不空摇头道:“水无常形,水部的人最为善变,你要我怎么信得过你?”

  阴九重道:“那师兄说如何?”宁不空道:“你须得立个水部的绝誓,再让这些水鬼后退五丈,空出大门。”

  阴九重面上的怒意一闪而过,沉默一阵,笑道:“好!我阴九重对列代祖师立誓,取图之后,不得伤害宁师兄,若有违背,令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借水不得,反为水灭。”

  姚晴听这誓言并非十分恶毒,心中纳闷,却不知水部高手修炼一生,以水为剑,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这个誓言对其而言,乃是一个绝誓。

  阴九重立誓已毕,手一挥,众水鬼纷纷后退,留出大门。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要不要师弟给你开门?”

  “那倒不必。”宁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见状,急道:“宁师兄当心,这人丧心病狂,不可深信。”

  宁不空摇了摇头,正要抛出画像,阴九重摆手道:“且慢,你将画像丢在地上。”宁不空笑道:“你还怕我弄鬼?”当即将卷轴抛出,仙碧心头一凉,顿觉大势已去。

  阴九重却不亲自上前,招来一名水鬼,拾起卷轴展开,但觉无诈,方才接住,笑道:“宁师兄真是信人。”话音方落,忽见那卷轴上出现一点焦痕,正在急速扩大。阴九重陡然变色,欲要丢弃,却又不甘,但这火不同一般,火势离奇,他稍一迟疑,卷轴便腾地燃烧起来。阴九重疾喝一声,两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挡火势。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变,转眼望去,宁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圆球,对准日光,华彩逼人。

  “天火珠。”仙碧冲口而出。

  宁不空突然收起火珠,掠上戏台,一发力,折下一根支撑戏台的木柱,大喝一声,向阴九重掷去。此时阴九重专注于运转水甲,救那画像,冷不防木柱撞来,当即运起一道水剑。这道水剑来自他附身之水,一击之下,足以将台柱击得粉碎。刹那间,木水相交,轰然巨响,台柱迸出千百火光。

  阴九重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呼,倒退数步,撞上了身后的大门。他衣裤尽毁,簌簌飘落,浑身赤条条的,道道流水交织成网,有如贴身铠甲,从脸至足流转自如。这层水正是阴九重倚仗的“无相水甲”,只需这层水流,刀剑火器,均不能伤。

  “好一个木中藏火,力碎千军!”仙碧露出惊畏之色,“宁师兄不愧为火部奇才,竟练成了失传百年的‘木霹雳’。”

  宁不空掷出台柱,倒退数步,盯着阴九重,呼吸浊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点燃画像,逼得阴九重运转附体之水灭火。但凡水部高手,必有附体之水作为水引,引动天下之水。附体之水一动,“无相水甲”必生破绽。宁不空折柱掷出,木柱中蓄有火劲,乍看无奇,一遇外力,火劲迸发,木柱炸裂,势如天雷轰击一般。

  这引火、断柱、蓄劲、掷木,寥寥数下,包含宁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无功,有死无生。

  阴九重身周的“水甲”越转越快,清亮的水流却渐渐变成红色。仙碧心头一喜:“伤着他了?”水甲变红,正是鲜血入水所致。宁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气,他方才有意示弱,隐匿“天火珠”与“木霹雳”神通,正是待这致命一击。如今一击得手,已立于不败之地。

  阴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阴戾。众水鬼忽地拖着步子,齐向宁不空奔来。

  宁不空又折断一根柱子,注入火劲,奋力掷出。这柱子撞中一名水鬼,顿时化作满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宁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厅。火部神通尽得于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火部高手则是火势越强,越是如鱼得水,以火为剑,足以焚杀诸天。

  一时间,四周的屋宇树木均被点燃,化为了一片火海。阴九重水甲被破,身受重伤,“水魂之阵”全凭他的内力才能运转,此时自然大打折扣。之前水强火弱,宁不空备受压制,此时阴九重一着不慎,反被宁不空占了先机。虽说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宁不空引火为剑,火光纵横,织就道道火网。一名水鬼着火,身周的水鬼无不随之燃烧,只因神志已失,唯有呀呀哀嚎,情状惨不可言。

  仙碧只觉身周急剧增温,心知火部绝学一经展开,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胜水部。虽有“坤元”护体,仍觉炎气逼人,当即叫道:“陆渐,快走。”

  陆渐却叫:“阿晴,走吧。”姚晴也知形势紧迫,拉扯父亲的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语:“下一招,下一招是什么?”

  他一生苦练剑法,此时所有的剑招突然忘记,如此剧变,就是天崩地坼也不足相比。四周纵然水火交煎,他却只管苦苦沉思,无论姚晴怎么拉扯,总也一动不动。陆渐上前相助,姚江寒忽地一声大叫,挣脱二人,反向庄内奔去。

  姚晴虽恨父亲信任宵小,令母亲沉冤多年,但终究父女连心,情急间也随之奔出。却见姚江寒神志混乱,竟向火势最盛处奔去,一道火光凌空扫过,姚江寒浑身浴火,发出凄厉惨叫。

  宁不空以火为剑,抵挡水鬼,但凡活物近身,立刻引火焚烧,忽觉姚江寒近身,当即发出一道火剑。这火里蕴有他的“周流火劲”,一星一点,足以致命。姚江寒浑身火光熊熊,扭曲数下,扑倒在地。

  姚晴见父亲被焚,尖叫一声,飞身扑上。忽觉身后一凉,一股湿意沁入后心,她登时浑身发软,头脑迷糊。但觉有人抱住自己,一股热流循头顶注入,体内那股湿意微微消散,头脑略清,欲要叫喊,却又无法出声,只听陆渐急道:“仙碧姐姐,她怎么了?”仙碧叹道:“她中了水毒。”话音未落,姚晴心头又是一迷,昏了过去。

  仙碧不料节外生枝,姚江寒被烧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剑”击中,眼看陆渐眉眼通红,不禁喝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哭啼啼。”

  陆渐被她一喝,按捺心情问道:“姐姐,如今怎么办?”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昆仑山,求家母救治。但当务之急,却是先出庄子。”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倾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红色药丸,纳入姚晴口中,说道:“这是‘亢龙丹’,可以激发她自身的潜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内力护持,或许能够挨到昆仑山。”

  陆渐心下稍安,但想若是无法解救,姚晴就会变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这儿,只觉无比揪心。

  仙碧见庄门紧闭,石墙高耸,换在平时,越墙而过不在话下,而今内外俱伤,此法不可再行,当即探了探墙角,寻一块土壤松软之地,运气凝神,双掌按地,锐喝一声:“开。”掌下泥土应声旋转,露出一个大洞。仙碧“喀”的一声,又吐了一口鲜血,喘气道:“陆渐,你和姚晴先走。”

  陆渐心知情势危急,但那地洞只容一人,唯有拖着姚晴前进。地道长约丈许,通到庄外,陆渐跳出地道,仙碧也随后钻出。

  

  远处人声鼎沸,不少乡人拥在庄前,捶打大门。但因姚家庄近海,修筑之时,为防倭寇海贼,门墙修得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故此大门紧锁,反而阻挡了救火之人。

  众乡人只在门前喧闹,未曾瞧见三人从地道里出来。陆渐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陆渐,别声张。”陆渐不解,仙碧道:“人心险恶,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伤,若是遇上歹人,一定无法自保。”

  陆渐只得带二人闪入一片草丛,方才坐定,仙碧惊觉道:“陆渐,你瞧见北落师门了么?”陆渐四面瞧瞧,摇头道:“没见到!”仙碧变了脸色,哆嗦道:“糟糕,我只顾逃命,竟把它丢下了。”话未说完,已是泪眼模糊。陆渐自与她见面以来,从未看见她如此惊惶,忙道:“它一定是先跑出来了。”

  仙碧一边落泪,一边摇头:“北落师门若非迫不得已,必会与我同生共死,不会独自离开。”说到这里,欲要挣起,奈何伤势太重,又以“坤元之术”打通地道,此时几近脱力,站了一半,忽又支撑不住,坐倒在地。

  陆渐一转念,说道:“仙碧姐姐,你代我看护阿晴,我去找北落师门。”仙碧道:“不成,庄内险恶,你连武功也不会,一旦进去,如何自保?”陆渐不答,起身向庄子奔去。仙碧欲要阻拦,苦于浑身无力,只得勉力按捺心神,运转玄功,力求恢复。

  


  陆渐钻过地道,只觉灼浪扑面,酷热难耐,地上遍是焦枯尸体,阵阵恶臭,中人欲呕。

  陆渐唇舌干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见所闻,真如神魔相斗,就是祖父胡吹的海上奇遇也无法与之相比。但仙碧屡次冒险相救,恩义深重,陆渐见她伤心,甚觉不安,是以虽怀恐惧,仍是拼死前来。

  他不知庄内情形,不敢冒然闯入,唯有缩在地道尽头。此时火势已弱了不少,只是烟雾弥漫,不知北落师门身在何处,忽听有人笑道:“阴九重,还要斗么?”

  陆渐听出那是宁不空的声音,又惊又怕,赶忙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只见烟火中若有两道人影,一站一跪,遥遥相对。突然一阵风来,烟光散去,那站着的正是宁不空,跪着的却是阴九重。

  阴九重已不复先前威风,浑身**,那层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无踪,肌肤之上布满烧灼痕迹,他双手撑地,喘息道:“宁师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谊,放过小弟,师弟我感激不尽。”

  宁不空“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你这副样子,拿什么来感激我?”

  阴九重道:“水部的祖师画像如何?”

  宁不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阴九重又道:“再加山部的祖师画像呢?”宁不空一怔,阴九重不待他说话,急道:“若还不成,加上泽部的如何?”

  宁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阴师弟好本事,没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师画像在你手里。”

  阴九重笑道:“阴某这点儿伎俩,比之宁师兄远远不如,但不知师兄对这些画像有无兴趣?”

  “兴趣倒有!”宁不空笑了笑,说道,“师弟一丝不挂,又哪来什么画像?”阴九重叹道:“小弟纵有百十个胆子,与‘火仙剑’宁师兄交手,也不敢将画像带在身上。要是一把火烧了,岂不晦气?”

  宁不空道:“阴九重,你又来跟我耍花枪,你是不是想说那些画像还在昆仑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阴九重笑道,“方才师兄命小弟现身之前,小弟便将画像埋在东北墙角之下,宁师兄大可去取。”

  宁不空眼珠一转,摇头道:“一事不烦二主,师弟埋下的,仍由师弟取出的好。”

  阴九重知他谨慎,亲自转往墙角,埋首片刻,挖出一个包袱。宁不空道:“解开瞧瞧。”阴九重解开包袱,果然是三卷画像,纸质泛黄,色泽古旧。

  宁不空微微一笑:“还有我火部的呢?”阴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画像他一直攥在手里,恶战已久,竟尔忘了,当下与其他三幅画像放在一起。

  宁不空点头笑道:“阴师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弃,你我不妨携手同心,将其他四幅画像弄到手如何?”阴九重喜道:“多谢师兄。”继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踪,回去一说,天、地、风、雷、山、泽六部必定高手齐出,咱们势单力薄,怕是难以应付。”

  “她有伤在身,不会走远。”宁不空道,“待会儿我赶了上去,将她连带那对少年男女一并杀了。”

  陆渐听得浑身发抖,越发不敢动弹,心中自怨自艾:“你这个胆小鬼,自告奋勇来找北落师门,怎么事到临头却只会躲在地道里装死?”他不断自责,仍是没有爬出地道的胆气。

  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这些画像请先收好。”说罢,双手捧上。宁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画像,袖间火光一闪,阴九重忽地发声惨叫,身上腾起滚滚烈焰,凄声叫道:“宁不空,你出尔反尔?”

  宁不空倒退两步,望着阴九重浑身浴火,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不过落了下风,来行缓兵之计,待你缓过气来,岂有不杀了宁某、取回画像之理……”正要转身,忽听阴九重牙缝里发出咝咝之声,身子充气似的鼓胀起来,转眼间变成一团火球,向他迎面滚来。

  宁不空脸色剧变,拼力后跃,忽听“砰”的一声,阴九重全身化为满天血雨,夹杂点点火光冲来。宁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陨石般掉在地上。

  

  陆渐瞧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晌,见无动静,这才从地道中爬出。他四面瞧瞧,学着猫儿叫了两声,可是没有回应,正觉丧气,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猫叫。陆渐大喜抬头,只见北落师门踞在一棵燃烧的大树顶上,下方烈火熊熊,眼看就要烧到树梢。

  原来,北落师门终是兽类,天性怕火,一见火起,立刻蹿到树上躲避。不料混战之时,大火点燃树木,自下直烧上去,北落师门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至于无法落地。

  陆渐急道:“北落师门,快跳下来。”北落师门只是不动,陆渐又叫两声,北落师门眼见火焰烧至,避无可避,忽地纵将起来,尾巴直竖,当空落下。陆渐抢上两步,将它一把接住,连声道:“好猫儿,好猫儿……”

  正欢喜,肩上忽地一沉,搭上一只大手,陆渐心头涌起一股寒意,忽听宁不空哑着嗓子,慢慢说道:“小子,你来多久了?”

  陆渐没料到他还活着,心头寒意更重,颤声道:“我……我刚来?”宁不空吐了一口气,语气更加柔和:“是么,仙碧师妹呢?她在哪里?”陆渐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说过的话,不由寻思:“他说了要害姐姐,我怎么能让他知道姐姐在哪儿?”当下说道:“仙碧姐姐已经走了。”

  宁不空叹道:“小家伙你哄骗我么?北落师门还在,她怎么会走?你是不是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以为我要害她?”但听陆渐沉默,心中益发笃定,笑道,“我与仙碧师妹交情极好,她不也叫我师兄吗?那些话都是我编来骗阴九重的。再说了,仙碧师妹受了重伤,若是没我救治,难以治愈。”

  陆渐将信将疑,心想仙碧的确伤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说道:“她在庄子外面。”宁不空道:“很好,你带我去见她。”陆渐便向前走,但觉宁不空的手始终搭在肩上,心中一时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说道:“从这里爬出去。”

  宁不空涩声道:“爬出去?哼,忒麻烦了,小家伙,围墙还有多远?”陆渐心中奇怪:“墙有多远,你为何问我?”当下用脚伸量:“比一步多些,比两步少些。”宁不空又道:“墙有多高?”陆渐估了估:“比两个人高些,比三个人矮些。”

  宁不空忽地抓住陆渐,飞身纵起,陆渐只觉耳边风响,身子飞快上升,眼见离墙顶不远,忽又遽然下沉,只听宁不空闷哼一声,手臂陡长,五指扣住墙顶,将二人悬在半空。

  “小子,”宁不空喘气道,“你说的高矮不对!”陆渐更觉奇怪,心想我便说错了,你自己不会瞧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偷看,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宁不空的脸上血肉糊糊,难辨五官,陆渐不由心想:“莫非……莫非他瞧不见?”

  这个猜测太过大胆,陆渐欲要再看,忽听宁不空喝声“起”,一个跟斗越墙而过,飘落在地,说道:“仙碧在哪儿?”

  陆渐心中忐忑:“这人善会说谎,那个阴九重就是被他骗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姐姐,岂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来,便与陆大海相依为命,陆大海本是个说谎精,每次输钱之后,总能编出许多幌子,陆渐被骗得久了,也琢磨出了一套法子,试探陆大海话中的真伪。姚晴虽也哄骗过他,但一则手段高明,二来陆渐情根深种,对她言无不从,从来不疑有他。

  此时他瞧这宁不空,只觉处处可疑,譬如双目失明,却不肯直言道出,这其中分明有诈,当下心念数转,说道:“你随我来。”

  他迈开大步,有意绕过仙碧的藏身之所,向东走了三里多路,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定了定神,大声说:“仙碧姐姐,宁先生来了!”

  宁不空呵呵一笑,也说道:“仙碧师妹,为兄瞧你来了。”陆渐心想:“敢情他真的瞎了。”宁不空说完这句,久久不闻回答,不觉笑道:“仙碧师妹,你怎么不说话?”陆渐心念疾转,忙道:“她伤得重,说不得话。”

  宁不空“哦”了一声,忽又问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离我五步的那个是她么?”

  “不是。”陆渐硬着头皮说,“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树下面。”心中却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骗了他,过会儿再向他道歉。”

  心念未绝,宁不空轻笑一声,喃喃道:“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掷出,正中大树树干。暴鸣声中,木屑乱飞,“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干从中折断。

  刹那间,陆渐浑身的热血涌到脸上,心中惊骇之余,又觉兴奋莫名。惊骇的是,宁不空果然满嘴谎话;兴奋的是,自己将计就计,试出了他的真假。

  宁不空掷出木霹雳,不听有人惨叫,微觉不妙,忽地手上一紧,厉声道:“好小子,你敢骗我?”陆渐吃痛叫道:“你要害姐姐,我才不带你去见她。”宁不空怒道:“小子讨死。”手上加劲,陆渐剧痛难忍,大声叫道:“你杀了我好了。”

  宁不空心机深沉,怒气一涌,又按捺下去,心想:“只怪我事到临终,疏忽大意,不防阴九重使出‘败血之剑’。如今我伤势不轻,更坏了双目,也不知有治无治?如果不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一旦传出,别部高手势必齐至……”想到这里,又冒出一个念头,“不好,仙碧、阴九重能发现我的藏身之所,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想到这里,自度双目已盲,留在此地,无异砧上鱼肉,略一沉吟,笑道:“也罢,仙碧的事就算了。小子,如今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一把火将你烧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陆渐怪道:“做你的眼睛?”宁不空笑道:“你能想出这个法子骗我,必然知道我看不见东西。如此你便做宁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见的,你代我去瞧。”

  陆渐听得发怔,怀中忽地一轻,北落师门被宁不空拎了过去。陆渐急道:“把它还我。”宁不空却不理会,抚着那猫幽幽叹气:“北落师门,多年不见了?”猫儿懒洋洋的,只是闭眼打盹。

  宁不空忽又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见,乱指道路,或是想要逃走,这猫儿怕是再也见不着它的主人了。”陆渐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给你做眼睛,你别为难北落师门。”

  “小子挺讲义气。”宁不空笑了笑,“一言为定,你若乖乖听话,我就不为难它。”当即命陆渐向东南走。陆渐如他所言,无奈向前,宁不空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走了几步,陆渐回头望去,姚家庄红光冲天,烧成一片火海,他想到姚晴、仙碧,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走到海边,宁不空又命陆渐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宁不空不肯住栈,偏要栖宿岩穴,他双目虽盲,取食却有奇法,让陆渐告知丛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烧林木,惊起林中鸟兽。而后听声辨位,掷出“木霹雳”,无论巨兽飞鸟,无能幸免。这法子果了二人之腹,但却大有弊端,一来杀戮过滥;二来猎物中往往嵌有细碎木屑,吃在嘴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宁不空找到一处泉水清细伤口。他退得及时,伤势并不致命,唯独双眼为血箭溅入,毁了两个瞳子。

  宁不空眼痛难忍,夜里不绝**,陆渐听在耳中,几乎无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他不由心如刀绞;又想仙碧身负重伤,也不知能否带着姚晴前往昆仑山;最后想到祖父,唯有求神拜佛,盼望姚家庄遇劫之时他已被赶出庄外。

  陆渐思绪纷纭,想到难过处,忍不住低声抽泣。他哭声一起,宁不空却止了声,直待他平静下来,才又发出**。**声、哭声反复交替,直待东方发白,陆渐才缓缓入睡,睡不多时,又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地处山东、淮扬交界之地,二人向南行走,渐入苏境。沿途海风凄凄,船舶绝迹,唯见悠悠远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广大、身世渺小之感。

  走了大半日,宁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适应了失明,专注于锻炼耳力,听声辨位,无有不中。

  陆渐应声止步,宁不空又说:“在礁石后面,你去看看。”陆渐爬上礁石望去,但见一抹碧蓝海湾,崖耸沙白,状若弯月,一艘狭长海船泊在岸边。沙滩上围坐了十几人,个个矮小精悍,锦袍宽大,袍子纹花绣雀,异常华美,其人额头光亮,脑后盘着古怪的发髻。

  那些人说说笑笑,用小刀将生鱼切成薄片,蘸酱生吃,说话的语调平板怪异,陆渐听了半晌也听不懂一句。宁不空沉吟道:“这是真倭。”陆渐道:“什么叫真倭?”

  宁不空道:“近年来倭寇祸乱东南。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来自东方倭国的岛夷是真倭,真倭虽少,但残忍嗜杀,刀法凌厉,官军闻风丧胆,故而许多华人海贼也常常打着真倭的旗号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陈东、麻叶并称四大寇,又称假倭。假倭人多且杂,危害胜过真倭十倍。听你描述,这群人光头和服,言语平板,当是真倭无疑。”

  陆渐自幼听乡人说起倭寇,均是状如魔鬼,无恶不作,而且精通各种妖术,不意此时见到,顿觉胆战心惊。

  宁不空又问:“共有几个倭人?”陆渐数了数:“十七个。”宁不空沉思一下,说道:“你引我去见他们。”陆渐吃惊道:“他们是倭寇呢!”宁不空冷哼一声,喝道:“他们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还不快去?”

  陆渐无法,只得绕过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倭人谈笑正欢,忽见来人,惊得纷纷起身,待得看清只有两人,一个年少,一个眼瞎,才又放下心来,相顾而笑。

  一名蓄满络须的矮胖倭人走上来,操着生硬的华语说道:“做什么?滚得远远的,要么的送命!”

  陆渐一颗心咚咚乱跳,忽听宁不空笑道:“区区是位相士,与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问一问运程?”

  倭人好不惊奇,向来华人见了自己,避之犹恐不及,这二人不但不避,还来兜揽生意,登时来了兴致,笑道:“你的会算命?好呀,你算大爷的命好不好。”

  宁不空掏出三枚铜钱,他双目已盲,掷钱之时,以手指触摸反正,六次投罢,摇头叹道:“足下命犯离火,有些不妙,只怕顷刻之间便有火光之灾。”

  倭人双眉倒竖,骂道:“你的胡说,我的好好的,怎么会有火光的灾?”啐了一口,“死瞎子的骗人,你的滚开。”话音未落,身后的同伴纷纷叫起来:“鹈左卫门,着火了,着火了。”

  倭人转身道:“着火?着什么火?”陆渐一瞧,果见倭人身后衣裤火苗上蹿,倭人感觉灼痛,哇哇乱叫,舞着双手向同伴跑去。众倭人围上来,扑救不及,索性将他抓起,齐发一声喊,奋力扔进海里。

  待到爬上岸来,倭人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烧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红,同伴围上来大声询问。那人神色茫然,半晌摸了摸腰间,忽地眉飞色舞,对着同伴们连说带比,看上去十分激动。

  众倭神色古怪,不一阵,拥到宁不空身前,鹈左卫门说:“你的厉害,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会走火。”

  宁不空笑道:“区区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岂不要饿肚子?”众倭人无不惊奇,陆渐却知道宁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这点儿小火不过雕虫小技,可笑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来传说中这些倭寇有如魔怪,实则也与常人无异。

  倭人叽里咕噜交谈一阵,鹈左卫门说:“大伙儿想考考你,你的算到了,重重的有赏。”宁不空笑笑:“请便。”

  倭人脱下和服,围成一圈,须臾散开,却见和服层层堆积。鹈左卫门说:“这和服下藏了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宁不空不觉莞尔,这覆盖猜物之术,古人称之为“射覆”,在华夏流传已久,汉武帝曾与东方朔射覆取乐,唐代李商隐也有诗云:“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射,即是猜测的意思;覆,便是覆盖之物。筵席之上,宾主尽欢之时,一人将席上之物,偷偷用绢帕杯盘覆盖,是为覆;另一人用蓍草、铜钱起卦,推算覆盖何物,是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宁不空心想:“倭夷小国,不知我华夏智术精深博大,这等射覆小道,也来难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举了,鄙人双目已盲,盖不盖衣服都是一样。”众倭恍然大悟,纷纷咧嘴憨笑。

  宁不空占了一卦,说道:“这一卦为泽火‘革’,‘九四’为变爻,正变兑卦,且互巽互乾。巽为木,乾为金,兑也为金,离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盖之物,木短金长,中有烈火。”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错,正是一支贵国的鸟铳。”

  众倭哗然变色,鹈左卫门揭开和服,赫然就是一支鸟铳。鸟铳即是火绳枪,传自西方,后经佛郎机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传入倭国种子岛,遂成利器。能洞铠甲,可穿钱眼,飞鸟在林,也是一击而落,故名鸟铳。宁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对这火枪并不陌生。

  陆渐见那鸟铳前有细长铁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应了“木短金长”的预言。倭人不服,又覆了几样物事让宁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宝、有竹簪、有象牙,均被他漫不经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仅群倭耸动,陆渐也是心中惊服。鹈左卫门和同伴商议几句,说道:“就这么赏你,太便宜了,你的再算一卦,算完的再赏。”

  宁不空见这些倭人小气不堪,心生鄙夷,冷冷道:“但问无妨。”鹈左卫门说:“我们的这次来大唐贸易,不久便要归国,你的算一算,这一路平不平安?”

  宁不空起卦道:“这一卦为天水‘讼’,并无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不利涉大川’。”鹈左卫门奇道:“什么意思?”宁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说,你们倘若出海,必然遇险翻船,落入大海。”

  众倭听了鹈左卫门的翻译,无不神色惨变。先前宁不空断事如神,他们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风云变幻,听了这话,无不惊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声哭泣起来。

  “诸位莫怕!”宁不空笑了笑,“尽管凶险,可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

  鹈左卫门又惊又喜,忙问:“怎么的补救?”宁不空道:“人的命相虽然天定,运势却在变化之中,这一卦坏在无所变化,只需有所变化,就能免去一劫。”鹈左卫门道:“怎么变化才好?”

  宁不空问:“你们现今有多少人?”鹈左卫门道:“十七个。”

  “那就是了!”宁不空微微一笑,“若再加上两人,人数变化,运数也随之变化。十七加二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余数得一,故而变爻为一。讼卦第一爻说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意思便是,鄙人说了一些不好的话,但诸位的运气终归还是大吉大利。”

  鹈左卫门将这话告诉同伴,众倭听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两人出海,凑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当下议论纷纷,商量去何处找人。鹈左卫门忽地双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别处去找,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吗?”众倭人应声笑起来:“是啊是啊,算命先生一个,小孩子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鹈左卫门问道:“先生愿意跟我们回国吗?”宁不空假意思索一下,叹道:“我舅甥穷困潦倒,正愁无处可去,各位若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哪里也去得。”陆渐大惊,正要反对,却被宁不空狠狠扣住后颈,痛得呲牙咧嘴,牙缝里咝咝冒气。

  众倭皆大欢喜,鹈左卫门笑道:“吃饱穿暖容易,我们是尾张国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欢。”

  宁不空道:“卦象显示,今日务必出海归国,如果晚了,又有风险。”鹈左卫门对他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众人紧张起来,纷纷收拾上船。宁不空落在后面,低声道:“小子,你敢坏我大事,我叫你生死两难。”

  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计收服了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而后故作危言,使其惊惶恐惧,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不可的言语。无怪他先问众倭人数,原来其志在此。陆渐越想越气,但被宁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

  

  众倭人对宁不空十分敬重,将他引到前舱,好酒好菜服侍,间或还有人请宁不空算命,宁不空一一打发了。待到掌灯时分,舱中才静了下来。陆渐透过窗口望去,暮色苍茫,大海深沉,海岸如一条细长黑蛇蜿蜒北去,他悲从中来,眼泪如珠如串,滴在窗棂上面。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哭什么?”陆渐心想:“这大恶人的耳朵好灵。”当下抹了泪,低声道:“我才没哭。”

  宁不空道:“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敢笑敢哭,偶尔哭一哭也没什么大不了。”顿一顿,又道,“小子,你识字么?”

  陆渐摇头道:“不认识。”

  “很好。”宁不空道,“此去倭国,尚要时日,我便教你识字习武。”陆渐怪道:“我为何要识字习武?”

  “问得好。”宁不空阴沉沉一笑,“这世上的强者说来不过两类,第一类是习文的,苦读十载,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类便是学武的,要么一刀一枪在战场拼个出身,要么占山为王,夺人钱财。你是想做强者,还是想做弱者呢?”

  陆渐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晒网打渔,若是……若是阿晴不嫌弃我,我就和她一起晒网打渔。”

  “阿晴?”宁不空沉吟道:“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陆渐道:“是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宁不空冷冷道:“你喜欢她了?”陆渐低头不语。

  “不言之言,算是默认。”宁不空冷笑一声,“若你喜欢晴小姐,更得识字习武,成为世间强者。那丫头天生的美人胚子,人又聪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这晒网打渔的寻常人,她能瞧得上吗?再说了,她自幼锦衣玉食,会跟你晒网打渔,过穷苦日子吗?”

  陆渐心中茫然,喃喃道:“是呀,她怎么会跟我过穷苦日子呢?”

  “怎么样?”宁不空大为不耐,“学不学?大丈夫一言而决!”

  陆渐心生疑惑,忽道:“宁先生,你……你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宁不空一愣,神色缓和下来,叹息道:“我让你背井离乡,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教你学文习武,也是一些补偿。”

  陆渐盯着宁不空,见他容色冷淡,不由心想:“原来他也不是很坏。”便说:“我若学文习武,阿晴就不会嫌弃我了吗?”

  宁不空笑道:“自古佳人爱才子,你若学得好,她自然会喜欢你了。”陆渐大喜。宁不空又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认得自己的姓名吧。”

  陆渐道:“名字我会认。”宁不空奇道:“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陆渐,陆字是爷爷教的,渐字却是天生就会认的。”

  “胡说八道。”宁不空喝道,“哪有天生会认字的道理?”

  陆渐道:“我生下来时,前胸就有一个胎记,爷爷瞧着像一个字,便请人来识。识字的人说是一个渐字,爷爷就给我取名陆渐,所以说这个渐字是天生的,脱了衣服就能看见。”

  宁不空摇头道:“胎记怎么会像文字?想必是令祖纹上去,再说来哄你的。”

  陆渐咬定是天生的,两人争辩一番,宁不空无法亲见,只得道:“是否是胎记且不论,这个渐字却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渐’卦。渐卦中‘九三’爻的爻辞说得好:‘鸿渐于陆,夫复不征,妇孕不育,凶;利御寇。’你名叫陆渐,暗合‘鸿渐于陆’这一句,后面‘夫复不征,妇孕不育,凶’一句,
便是说,丈夫出征没有回来,妻子怀孕却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于末一句‘利御寇’,则是说纵然凶险,却利于抵御贼寇。”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一口气,说道:“陆渐,你牢记我今日的话,尽管人生多变,但这一个小小的渐字,或许就是你一生的断语。”

  说到这儿,二人均是陷入沉思,只听闻涛声悠远,若有若无。忽而“啪”的一声,灯花爆裂,陆渐惊觉,哼了一声,说道:“宁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

  “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多好奇?”宁不空怒道,“滚过来,我教你识字。”当下教授陆渐识字,船上没有笔墨,宁不空便用手指蘸水在漆桌上书写,待陆渐识过,运火劲烘干,再写新字。

  此时大海孤舟,陆渐欲逃无路,唯有听之任之,识字也算消愁解闷,只是时时想念祖父和姚晴,心中伤感不已。

  宁不空十分热心,一日十二个时辰,五个时辰都在教授陆渐。转眼过了六日,这一天,宁不空忽道:“陆渐,你知道时至今日,你认识多少字了?”陆渐摇头道:“记不清了。”宁不空道:“算上今日这几个,你只认得四十二字。”陆渐漫不经意道:“多还是少?”

  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但凡小娃儿启蒙就学,聪明者,每日能识二十来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学上八九个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学几个?”陆渐扳着指头算了算:“似乎能识七个字,这么说,我算是愚笨的了?”

  “混账东西!”宁不空勃然大怒,“给我滚出去。”陆渐见他无端发怒,心中委屈,说道:“滚出去就滚出去。”又招了招手,“北落师门,咱们出去玩儿。”离岸之后,宁不空不再阻止陆渐与北落师门玩耍,那猫儿听了陆渐招呼,懒洋洋的也不理会。

  “坏猫儿也不理我。”陆渐心里咕哝,气呼呼地出了舱门。走了两步,忽听船尾喧哗,举目望去,倭人们正在钓鱼。他久处舱中,十分气闷,便向一个倭人要了钓具,垂饵钓鱼。他精于此道,海中鱼群正丰,不一阵便钓起三条。

  正自得其乐,忽听有人道:“小孩,你很会钓鱼呀!”陆渐回头瞧去,倭人们都围在身边,瞧着自己打量,说话的是鹈左卫门,只听他又道:“咱们来打赌钓鱼,我的赢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赢了,我将这小刀给你。”从腰间抽出太刀,在陆渐眼前摇晃。

  陆渐摇头道:“我不赌。”鹈左卫门眼露凶光:“不赌不行。”陆渐迟疑间,有倭人说道:“鹈左卫门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赌一个人,太便宜了吧?”另有倭人说:“是呀,赌你的鸟铳才公平。”鹈左卫门呸了一声,说道:“好啊,小孩你赢了我,我把鸟铳给你。”陆渐道:“我要了有什么用?”

  鹈左卫门取下鸟铳,灌入铅丸火药,燃上火绳,瞄准一只海鸟,突然发铳,海鸟应声而落,在海中挣扎数下,便被浪涛吞没。陆渐瞧得心惊,鹈左卫门得意地笑道:“小孩,厉害吗?”

  陆渐仍不愿赌,鹈左卫门连哄带吓,乃至于挥刀逼迫。陆渐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两人议定:以一个时辰为限,鱼多者胜。

  鹈左卫门是钓鱼高手,同伴中无人可比,但见陆渐钓技不弱,起了争竞之心。陆渐为势所逼,也只得全神应对。他自幼追随祖父捕鱼,但论及分辨水流,揣测鱼势,陆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陆渐垂钓总是站着,绝不枯坐一隅,常随鱼势转移,落钩处必然鱼群丰美,不多时,便连番钓起大鱼。鹈左卫门自恃钓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风。眼见陆渐连连得手,他不由方寸大乱,接连错失良机,放走了好几条大鱼。

  一个时辰转眼即过,陆渐钓起十六条鱼,鹈左卫门仅得八条,算是一场惨败。众倭人幸灾乐祸,纷纷叫道:“鹈左卫门,愿赌服输,不许耍赖。”鹈左卫门无奈,只得将鸟铳给了陆渐。

  陆渐赢了赌局,十分兴奋,接下鸟铳,又提了一尾鱼转回舱内,将鱼给了北落师门,自己坐下来把玩鸟铳。铳管为精钢锻造,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气,铳后的木托纹理分明,刷了一道光亮的清漆。

  正想这一管黑铁何以有此威能,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光赢了鸟铳有什么用?若无火药铅丸,就是一具废物。”陆渐大为惊讶,想他双目俱盲,怎的一举一动全都瞒不过他?

  宁不空又说:“小子,你识字愚笨,钓鱼却不差,竟比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还要强一些。”陆渐大为得意,把自己辨水流、察鱼势的法子说了一遍。

  宁不空微一沉吟,点头道:“你这小子聪明算不上,倒也不算笨,这法门谁教你的?”陆渐道:“一半是爷爷教的,一半是我自己想的。”

  
宁不空道:“你爷爷是谁?”陆渐道:“他叫陆大海。”宁不空失笑道:“那个老东西?嘿嘿,难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会生下你这等小蠢材。”陆渐听得气恼,哼了一声,撅嘴只生闷气。

  “小子。”宁不空又说,“你不耐烦学文,咱们先学武如何?从今日起,我传你一门内功!”陆渐奇道:“内功?”宁不空道:“武学根基,要在内功,既然学武,便从根基学起。法不传六耳,晚上夜深人静,我再传你。”

  

  子丑时分,宁不空功聚双耳,听得众倭入睡,才唤起陆渐说道:“学内功者先学脉理,你听说过经脉穴道之说吗?”陆渐如实道:“没听说过。”

  “没听说也不打紧,待我从头教你。”宁不空挤出一丝笑容,“人体经脉之行,法于天象。周天星象,不离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体与之对应,也有紫微脉、太微脉、天市脉,共称为三垣帝脉;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脉,人体尚有二十八支脉: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属东方苍龙七脉;奎、娄、胃、昴、毕、觜、参属西方白虎七脉;井、鬼、柳、星、轸、张、翼属南方朱雀七脉;斗、牛、女、虚、危、室、壁则属北方玄武七脉。”

  宁不空说的均为天文术语,陆渐听得头大,道:“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他们身子里也有这些怪东西吗?”

  宁不空道:“这些名称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体共有三十一条经脉,每条经脉,方位各有不同。”说罢,握住陆渐右手,“这只手属东方苍龙七脉。”他话未说完,陆渐便觉右手被握之处若有锐针钻入,在食指与手掌交接处扎了一下,酸痒**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声惨叫。

  “如何?难受了吗?”宁不空笑了笑,“难受就对了,这地方叫做‘左角’穴,属苍龙七脉的‘角’脉。今晚咱们就从这‘角’脉练起。”

  宁不空一边说,一边用内劲点刺陆渐的“角”脉诸穴,除了“左角”穴,还有“右角”“大角”“天门”“天田”等穴,陆渐只觉宁不空的气针每刺一下,都刺在至深至秘之处,牵魂动魄,使人涕泪交流。

  宁不空指点完穴道,再传授陆渐存神炼气之法,命他逐穴修炼。但陆渐每练一穴,便觉该穴位仿佛一个无底深渊,周身的气血均随神意所聚,自那穴下泻走,身子空虚奇痒,难以忍受。这时候,宁不空便向穴内打入一小股真气。不知怎的,真气一旦入体,不仅痛苦烟消,身心均有极大喜悦。

  这奇感陆渐生平未遇,只觉忽而难受无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于修炼之时,无时无刻不盼宁不空注入真气。

  待到四更时分,二人练完“角”脉,宁不空说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日你且将‘角’脉练熟,后天我再教你修炼‘亢’脉。”

  陆渐回到床上,忍不住再运神意,修炼“角”脉,一经修炼,奇痒空虚的感觉汹涌而来,继而快感又生,两种异感势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脉始才消散。陆渐对空虚之感又恨又怕,对那喜悦满足、飘飘欲仙的快感又极为迷恋,以至于运功不辍、彻夜不眠。

  

  到了次日正午,鹈左卫门闯入舱内,满脸怒气,打断陆渐练功,嚷着要与他再赌。这次的赌注却是随身的长刀,想要赢回输掉的鸟铳。他气势汹汹,陆渐欲拒不能,当下两人各持钓具到舷边垂钓,其他倭人仍为见证。

  陆渐无心钓鱼,只想早早钓完,回去练功。但不知为何,他当日感觉敏锐,水流稍有波动,立马知觉。结束时,鹈左卫门少了十尾鱼之多,连长刀也输掉了。

  鹈左卫门大怒,逼迫陆渐再赌,此次赌注为太刀一柄、铅丸一袋、火药一斤。陆渐以长刀、鸟铳下注。又钓了一个时辰,鹈左卫门的刀丸火药全都输光,一时红了眼,还要设法逼赌,这时宁不空走了出来,喝令陆渐回舱识字。鹈左卫门对他十分忌惮,只得悻悻作罢。

  回到舱内,陆渐识字之时,仍然想着练功。宁不空察觉道:“你想练功?”陆渐一怔,讷讷说道:“你怎么知道?”宁不空笑道:“也罢,你先去练功,练完了再来识字。”

  陆渐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炼,心情也随体内的异感忽忧忽喜。这么不断修炼,空虚奇痒之感越发长久,快感越发短促,练到第六遍时,突然快感全无,只剩下无比难受。陆渐忍不住失声惨叫,这时忽觉右手一热,一股暖流蹿入“角”脉,立时快感又生,压住那股奇痒。

  陆渐心知宁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断注入真气,不料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知道厉害了吧?平日若无宁某护法,不可妄练此功。”当下撤了真气,喝道,“来识字吧。”

  陆渐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气,可又自觉难以开口,无奈之下,只得下床识字。到了次日,宁不空仍是待到夜深,才将“亢”脉的练法教给陆渐。陆渐每练一脉,大苦大乐就增长一分,修炼的进程也与“角”脉一样,初时苦乐交替,继而苦多乐少,乃至于有苦无乐,非得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不知不觉,陆渐对宁不空怨恨尽消,大生依赖。其后两日他练功不辍,是以进境极快,渐渐练至苍龙七脉的“尾”脉,这期间的苦乐相生,委实难以言表。

  这日清晨,陆渐还在梦中,忽听一阵喧哗,张眼一瞧,鹈左卫门领了几个倭人进来。三日不见,鹈左卫门两眼泛青、双颊凹陷,容貌越发狰狞。

  宁不空冷冷道:“鹈左卫门,你要干吗?”鹈左卫门鞠躬道:“先生,我们找小孩出去玩。”宁不空沉默一下,说道:“早去早回,我还要教他识字。”

  鹈左卫门大喜,拽着陆渐出门,狞笑道:“小孩,再去钓鱼。”陆渐道:“我不跟你赌了,鸟铳、长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了。”

  鹈左卫门大怒,厉声道:“我是大和武士,输了的就要堂堂正正地赢回来,你再说这话,我砍了你的头。”他长刀、太刀均已输光,便从同伴手里夺了一把大刀,在陆渐眼前来回比划。

  陆渐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再赌,鹈左卫门这才转怒为喜:“小孩子的这才听话,今天大赌的干活。现在先立规矩,钓鱼的,就不许走来走去,只许坐在原地,起身走动的,便算是输。”说罢,咧嘴大笑。

  原来鹈左卫门连输两场,不但输光了兵器,还被同船伙伴耻笑。他羞愤欲死,细想为何会输,苦思了三天两夜,终于被他想出了症结所在。敢情钓鱼之时,陆渐总是走来走去,每换一个地方,便有大鱼上钩,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无鱼咬饵。

  他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挣回面子,故而立下规矩,迫使陆渐不得更换钓位,又道:“今日的赌注要下大些,我的赌注是这条船上归我的那一份货物,还有我的儿子。我输了,货物的归你,儿子给你做仆人。”

  陆渐吓了一跳,忙摆手道:“货物和你儿子,我统统的不要。”

  “不要的不行。”鹈左卫门两眼圆睁,“我的赌注有物有人,你的赌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几次输给你的东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输了,要做我的仆人。”鹈左卫门赌性极大,为了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儿子,一来可以大大羞辱陆渐,以消败北之恨;二来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风光一次,挣回所有的面子。

  陆渐见这鹈左卫门如此蛮横,又气又急。鹈左卫门见他愁眉苦脸,心中得意,用倭语对同伴说:“小孩害怕了,他一害怕,便钓不起来鱼,今天我鹈左卫门必胜。”众倭人纷纷大笑。

  为表公正,鹈左卫门命人写了两份赌约,强摁着陆渐按了手印,跟着两人坐定,各垂钓饵。鹈左卫门今日运气大好,旗开得胜,先钓一条,众倭人纷纷鼓掌叫好。

  陆渐心烦意乱,一来此次赌局事关自身;二来这钓法拘泥呆板,势难如以前一样轻易取胜。鹈左卫门手风极顺,不一阵,接连钓起大鱼,再瞧陆渐一条也没钓上,心中得意,笑嘻嘻地说道:“小孩子早点认输,做我的仆人挺好,天天给你吃饭团,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猪的一样。”

  陆渐好胜心起:“我就不信会输给你这个又矮又胖的大胡子。”他屏息凝神,观看浮子,不料过了半晌,仍是无鱼咬饵,而鹈左卫门却是连连得手,每钓一条,便拿言语奚落,扰乱陆渐的心神。

  陆渐大觉奇怪,仔细一瞧,忽地恍然大悟,敢情鹈左卫门用的饵与自己的饵看似均为虾饵,其实大有异同。鹈左卫门用的是活虾,给自己的饵却是发了臭的死虾,相较之下,海中的鱼自然都咬活饵了。

  陆渐没得心头一乱,他有生以来,从未遇上这种局面,对手使诈弄鬼,存心要让自己败落。他心中委屈,双眼微微泛红。众倭人看了均想:“输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

  陆渐望见众人神情,不由把心一横:“你们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泪,继续垂钓。鹈左卫门已钓上八条大鱼,胜券在握,望着他嘻嘻直笑。陆渐只当不见,专注精神垂钓。突然间,他心头微动,握竿的双手分明瞧见海水幽邃,摇光掠影,鱼群斑斓如锦,在饵边徘徊不定。

  这景象并无奇特之处,奇的是这并非陆渐双眼所见,而是来自双手的触觉。这感觉怪异绝伦,无法以言语形容。陆渐初时惊诧,继而不敢相信,待他清醒过来,鹈左卫门已钓起了十条大鱼。

  时间紧迫,陆渐吸一口气,闭眼凝神,突然间,他的双手又“瞧见”了海中景象,陆渐忍不住轻轻晃动虾饵,送到一条海鱼嘴里。饵料到嘴,海鱼张口便吞,陆渐一举钓竿,“哗啦”一声,一条尺许长的鲷鱼跳浪而出。

  陆渐垂钓已久,钓起鱼来不足为怪。群倭有心捣乱,纷纷发出嘘声,想要扰得他钓不上第二条。

  陆渐胸有成竹,默不做声,二度控饵,送到海鱼嘴边。鱼类乃无知之物,口边之食没有不吃之理,不一会儿,陆渐连连得手,钓起三条大鱼。鹈左卫门瞧得傻眼,咕哝几声,竭力专注精神,想要再钓几条,拉开二人的差距。

  陆渐灵机一动,将浮子栓得更高,并取下发髻上的一支铁簪系在钩上,这么一来,鱼钩沉得更深。他将钩饵远远抛出,沉在鹈左卫门的钩饵附近,但凡有鱼要咬鹈左卫门的虾饵,陆渐总是抢先送出饵料、钓走该鱼。

  鹈左卫门用的活饵,本来更易吸引海鱼,不料陆渐身具控饵神技,鹈左卫门所用的活饵,尽都变成了他的诱饵,来吃活饵的海鱼越多,落入陆渐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鹈左卫门再难得手,眼望着陆渐不断钓起大鱼,心中大呼邪门。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何缘故,眼见陆渐身边鱼数渐多,不由焦躁起来,骂道:“小孩,你的用了什么诡计?”

  陆渐笑道:“有什么诡计啊,鱼儿爱吃我的饵,不爱吃你的。”鹈左卫门听得一愣,心中纳罕:“莫不成这些鱼转了性,瞧着又蹦又跳的活虾不吃,专爱吃发臭的烂虾?”欲向陆渐借饵,又觉无法开口,但想鱼挑诱饵,莫如转个地方,以免与陆渐的鱼饵犯冲。方要起身,他忽又想起自己立下的规矩:只许坐在原地,起身走动,那便算输。若是起身,岂非输了?

  焦虑间,忽听同伴在耳边低声道:“一个时辰到了,怎么办?”鹈左卫门忙道:“拖延一阵子,容我再钓几条。”他二人均用倭语对答,陆渐听不明白,也不去管,时间拖得越久,他钓起的鱼越多。鹈左卫门始终无有所获,此消彼长,延时前只输三尾,随着光阴流逝,竟输了十尾之多。他全心作弊,仍是无力回天,心中渐感绝望,忽地骂声“八嘎”,将钓鱼竿一掷,起身走了。

  陆渐见鹈左卫门发怒离开,一数双方所钓之鱼,方信自己胜了。倭人们个个沮丧,默默散去。陆渐大获全胜,欢喜地转回舱内,忽见宁不空坐在桌边,正想告知喜讯,宁不空忽道:“你今日胜得蹊跷么?”他未卜先知,陆渐迟疑道:“是呀,你怎么知道?”宁不空道:“你钓鱼的时候,身上可有古怪?”陆渐心想:“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当下定一定神,将钓鱼时的奇怪感受说了。

  宁不空双眉拧起,过了许久,忽而叹道:“原来你不过是个‘四体通’的坯子。”话中颇为失望。

  陆渐好奇问道:“什么叫做四体通?”宁不空自觉失言,掉转话头:“你赢了鹈左卫门固然是好,但祸福相生,只怕他输红了眼,会动杀机。”陆渐哼了一声,说道:“他自己要跟我赌的。”

  “少说废话。”宁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随身带刀防范,省得落到大海里喂鱼。”陆渐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宁不空又传授陆渐白虎七脉的心法,只是说话度气远不如之前热切。陆渐贪求练功时的快感,学会心法,便苦练不已。

  练到半夜,宁不空不耐睡去。因有前车之鉴,无他护法,陆渐不敢贸然修炼。躺了片刻,只觉尿急,出门来到船舷,正想方便,脖子忽地一紧,被一双青筋暴突的大手从后掐住。

  陆渐欲要喊叫,但气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觉两眼翻白,双手乱抓,凑巧抓住那双手。四手一触,陆渐便觉出那人的软弱之处,两手奋力一扳,咔嚓声响,偷袭者的右手小指被折断,忍不住松手哀号。

  陆渐转过身来,面门一痛,先挨了对方一拳,满面流血,几乎昏了过去。他情急低头,双手扣住那人的双肩,只一扣,又觉出来人肩头的薄弱处,

  那人正想运劲将他摔开,忽觉肩窝剧痛,陆渐十指好似钢锥,死死扣住他的“肩井”穴。他浑身酸软,几乎瘫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陆渐小腿,虽然气力大减,仍令陆渐吃痛后退。

  那人一声低喝,纵身虎扑,将陆渐按倒在地。陆渐一心自保,双手乱抓,他虽然不懂点穴,手上的触觉却异于常人,一碰那人的身子,便知何处软弱、何处要害。两人只一交,那人惨哼一声,又被陆渐扣住了腰眼的“气户”穴,又痒又痛,气力尽泻,身子一软,反被陆渐挺身压住。陆渐十指所向,尽为要害,左手扣住他的脖子,右手抠向他的双眼。

  那人双眼剧痛,失声尖叫:“饶命,饶命……”说的是生硬华语,陆渐一愣,住手道:“鹈左卫门?”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饶命,我的下次不敢了。”

  陆渐一呆,不料宁不空未卜先知,鹈左卫门真的来杀自己。鹈左卫门但觉陆渐食中二指顶着双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胆气尽丧。他素来小气,今日钓鱼大败,但又迫于颜面,不敢当面撒赖,左思右想,顿起杀心。他心想只需陆渐一死,赌债无人追索,岂不就此作罢?至于长刀、鸟铳也都成了无主之物,大可伺机取回。当下彻夜不眠,伏在舱外,果见陆渐出来方便,本想这少年孱弱不堪,只需一把扼死,再丢入海中,到时候宁不空问起来,也可说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不料杀人未成,反为陆渐所制。

  陆渐恶向胆边生,发狠道:“狗倭寇,你还害不害我?”鹈左卫门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陆渐厉声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断你的脖子。”说罢,指下加劲,鹈左卫门惨叫道:“我的死也不敢了!”

  陆渐这才放手,怕他反击,起身跳开。鹈左卫门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方才落荒而逃。

  陆渐待他走远,才觉喉咙、面门、腰胁、背脊,周身上下无处不痛,方知此次凶险之至,若非双手敏锐,今日死的就是自己。他喘息良久,尿意全无,忍痛挪回舱内,心里只觉后怕,睡觉之时,也将赢来的太刀抱在怀里。

  是夜,他不敢睡沉,起床后也刀不离身。其后数日,他又瞧见鹈左卫门几次,倭人包了右手,两眼乌黑,一改跋扈之态,对他点头哈腰,如此急剧变化,反叫陆渐十分迷惑。其后十余日,陆渐逐次练完白虎七脉,又习练南方朱雀七脉。

  

  这日清晨,忽听船头的倭人欢声大作,忍不住起床观望,倭人们纷纷立在船头,指点远方。他举目眺去,天穹苍碧,冻云不翻,云下沉沉一线,正是一块陆地。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宁不空不知何时来到船头,口中若吟若啸,若哭若歌,回荡在长天碧海之间。倭人们听了,止住喧哗,纷纷回头望来。陆渐不知歌中之意,但觉韵律动人,便问:“宁先生,你唱的什么歌?”宁不空冷冷道:“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诗。诗中的日本便是倭国,倭人尊烈日为神,认为所居海岛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时有个倭人,名叫阿倍仲麿,因为心慕大唐盛世,便作为遣唐使到了长安,取名晁衡,与李白做了朋友。后来,阿倍仲麿乘船归国,遇上海难,李白误以为他已身故,便做了这首《哭晁衡》祭奠他。”

  陆渐不懂诗歌,可是李白的诗篇光照万古,贩夫走卒、山野村夫,无不知其大名,陆渐也不例外,当下赞道:“能和李白做朋友,这个倭人了不起。”说罢,瞧了宁不空一眼,“宁先生,你知道这么多学问,也很了不起。”宁不空冷冷道:“我若了不起,也就不会流落到这荒岛小国来了。”

  不多时,海船入港。港口属西国的毛利氏,尾张船只入港,便被课以重税。尾张诸人缴完了税,骂骂咧咧回来。宁不空问起,方知倭国形势混乱,天皇早被束之高阁,足利幕府当政多年,但近年来大权旁落,到了将军义辉时,小小岛国已是四分五裂、诸侯并起。毛利是西国的大诸侯,尾张不过是京畿附近的小国,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缴税。

  “乱世之中,必出英雄。”宁不空问道,“方今日本,哪方诸侯堪称英雄?”鹈左卫门道:“相模的北条氏康、越后的上杉谦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国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诸侯、大英雄。”

  宁不空道:“这些人为何能称英雄?”鹈左卫门便将众将的性情、兵力、领土、战绩一一说了。宁不空摇了摇头,又问:“尾张国的国主呢?”鹈左卫门叹了口气,闷闷说道:“老主公三年前刚去世,现在的小主公年纪轻轻,英雄的不算,呆子倒算一个。”

  “是么?”宁不空笑道,“他怎么个呆法?”

  “比方说,小主公十三岁时,打扮成仙女的模样,围着火盆跳女舞,竟让许多男子为他动心;年纪稍大一些,有百姓说尼池里有大蛇怪,他就脱光衣服,衔了短刀潜入尼池,潜了很深,没有发现蛇怪,这才浮上来;

  “还有一次,有个叫甚兵卫的人家里遭劫,事后凶手被抓,官府举行‘火起请’,让这凶手手握烧红的铁斧,若是心无暗鬼,走上三步,就算无罪。可这凶手只走了一步,铁斧当啷落地,不料他买通了官府,即便铁斧落地,官府仍然判他胜诉。小主公这时也在场,突然起身说:‘若我握着烧红的铁斧走三步,就算他败诉如何?’说罢,果真握着铁斧走了三步,场上的人都闻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儿,这时小主公才放下铁斧说:‘这样就成了吧?’官府没办法,只得判凶手败诉。你说,这么胡闹,不是呆子是什么?”

  宁不空笑笑不语。鹈左卫门又说:“更可气的是,老主公死后,治理丧事,在家寺中诵经超度,故友亲朋都来了,谁知身为丧主,小主公久久不来。最后来是来了,却不穿丧服,反而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披散头发,进了灵堂,一句话不说,便拈起一炷线香。大伙儿只当他给老主公上香,不料他把线香往佛祖脸上一扔,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当时不止宾客们惊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气坏了,都说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宁不空听完,哈哈大笑,鹈左卫门奇道:“先生,你是笑我们的呆子主公吗?”

  “我笑你们这些呆子。”宁不空冷冷道,“穿女装,跳女舞,足见此人不拘小节,大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见他天性好奇,勇敢无畏;手握火斧,足见他处事公正,敢于担当。至于身穿破衣,亵渎灵堂,第一,此人天生铁石心肠,决不会受制于常人的情感;第二,此人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间一切规矩,对他来说,不过是狗屁而已。哼,那些僧人懂什么?佛法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佛法是什么?规矩又是什么?全都是留给人来破的。”说到这里,他流露出一丝感慨,“鹈左卫门,你那小主公叫什么名字?”

  鹈左卫门听他如此怪论,惊得呆了,咕哝道:“他……他姓织田,大号信长。”

  “织田信长么?”宁不空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众倭人卸货下船,载车向东。陆渐忍不住问:“宁先生,还要跟着他们吗?”宁不空道:“而今日本正处乱世。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我双目已盲,你又没什么本事,若要活命,须得找一位日本最强的诸侯作为依靠。”

  “最强的诸侯?”陆渐怔忡道,“宁先生找到了吗?”宁不空笑了笑:“也许。”

  陆渐心中纳闷,跟随车队进发。沿途寺院众多,法宇千重,梵音缥缈,因为乱世艰辛,世人尽都沉溺于佛法,以求内心解脱。至于倭国民舍,俱为木造,矮檐蓬户,人畜杂居,相形于寺庙,甚为简陋不堪。

  须臾出城,远野山青,淡云舒卷,如美人雪白娇靥上一抹笼烟黛眉。溪水纵横,明秀多石,水上横跨若干唐桥,弯曲无栏,如虹霓喷吐。田中耕作的倭人个个矮小黧黑,衣不遮体,田间道旁,残矛断箭随处可见。

  一行人出了西国,经京都取道向东,途中关卡林立,税赀甚多,盗贼蜂起,屡有苦战。天幸宁不空以火部绝学暗中护持,才得有惊无险。如此早起晚宿,车马倥忽,日子尽管艰难,陆渐识字练功却未搁下,识字多亏宁不空监督,至于练功,陆渐但凡荒废一日,便觉空虚难受。练完朱雀七脉,再练玄武七脉,抵达尾张国界,他已练至三垣帝脉的“紫微”脉。双手越发敏锐,抚摸牛马,便知牛马血流缓急、疲惫与否;碰触树木,便知树内汁液流动、或枯或荣。陆渐被这奇妙的感觉扰得坐卧不安,每次询问宁不空,宁不空总是装聋作哑、默然以对。

  这一日,终至尾张国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规模远不及西国与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练,望见车队,个个大叫狂呼,丢了枪矛奔来。鹈左卫门急命随从围住箱笼,以防众人偷抢。

  一个中年倭汉走上前来,一拍鹈左卫门,哈哈笑道:“你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总算回来了,大伙儿还以为你钻来钻去,钻到海里去了呢!”

  鹈左卫门识得来人是织田家的家臣久佐间信盛,连忙问安,又问:“主公呢?”久佐间皱眉道:“那个呆子么,带着鹰打猎去了。”鹈左卫门道:“柴田大人在吗?我将货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库房里,待主公回来发落。”

  “胜家却在。”久佐间眨了眨眼,“有我的份吗?”鹈左卫门笑道:“不敢遗漏大人,除了珠宝金银一份,还有上好的唐绸和茶叶,另有几样绝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间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鹈左卫门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将,鹈左卫门几被拍得趴在地上。

  鹈左卫门在尾张武士中水性最佳,善于航海,更兼通晓华语,故而尾张的贵族家臣纷纷出资,委托他前往中国走私,鹈左卫门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众武士瞧过几样珍物,开了眼界,纷纷散去。鹈左卫门向宁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与主公说了,再请先生入府。”宁不空摇头说:“无功不受禄,我二人的事你也不必告诉令主公,你只需为我们在城中当街处买一间房舍便是。”

  “买房子?”鹈左卫门吃惊道,“买房的钱……”宁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赌,不是输掉了绸缎吗?我估算过了,那些绸缎换的钱,买一间房舍绰绰有余,买房后剩的钱归你,作为牙钱。”

  鹈左卫门愁眉苦脸地应了,交割货物以后,买了一间当街的房屋给了宁、陆二人。宁不空要来笔墨木牌,写上“不空算馆”四字挂在门前。

  城中军民见了都觉稀奇,纷纷前往观瞻。宁不空绝顶聪明,来倭途中留心学说倭语,到清洲时已然粗通,此时才能为倭民们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计者少,但觉宁不空算无不中,一来二去,竟将之奉为神明,为求一卦,纷纷前来缴钱纳米。

  陆渐白天在算馆打杂,入夜识字练功,三垣帝脉与二十八支脉不同,进境缓慢,多有惊险,天幸宁不空护法,方能履险如夷。半月过去,“紫微”脉练完,陆渐体内的空虚奇痒也与日俱增,纵不练功,也会不时发作,非要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宁不空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应,陆渐难受时也不救护,反而以此要挟,逼他多多识字。陆渐每日若不识满足够字数,或是违背他的心意,宁不空便不予真气,无论陆渐如何痛苦,均是听之任之。

  这么经历几次,陆渐对宁不空又恨又怕,宁不空但有所令,无不全力以赴。饶是这样,那诡异内功仍是无法不练,只因痛苦日增,快感也是日深,着实叫人无法割舍。

  

  转眼过去月余。这一日,鹈左卫门带来一个少年,见了陆渐,垂头丧气地说:“这是我儿子仓兵卫,船上输给你的。”

  陆渐早将此事忘到爪哇国去了,不想鹈左卫门事隔多日,忽又提起,心中好不惊讶,忽听宁不空道:“陆渐,你将所立的赌约给他,算是两清。”陆渐找出所立契约,已是皱巴巴一团。鹈左卫门接过契约,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渐奇道:“宁先生,人是你要来的?”宁不空点头道:“从今日起,你别有要事,馆中的杂务都交给这少年打理。”陆渐只觉怒气上涌,大声道:“你这不是拆散他们父子吗?”

  宁不空忽地掉头,森然道:“你说什么?”他双目被毒血所伤,眼球萎缩,深陷颧下,有如两口深井,黑洞洞的十分骇人。

  陆渐心头打了个突,不敢再言,再见那少年身形瘦小,两眼盯着自己,充满了恶毒恨意。

  陆渐想他父子离散,心生怜悯,他这些日子也学了几句倭语,便问:“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咬牙道:“仓兵卫。”说到这里,他脖子一扬,叽里咕噜迸出一串话来,瘦削的小脸挣得通红。陆渐忙问:“宁先生,他说什么?”

  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他说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将来要杀了你,追随织田国主。”皱了皱眉,又冷笑道,“陆渐,这小畜生绝非善类,你别把他当人便是。”

  陆渐不忿道:“你又瞧不见,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他被你逼得离开父母,说几句气话也是应该的。”宁不空冷冷道:“我眼睛看不见,心却瞧得见,你不听我话,必吃大亏。”当下以倭语喝令仓兵卫打扫挑水,烧火砍柴。说也奇怪,仓兵卫对陆渐凶狠,对宁不空却畏畏缩缩,无有不从。陆渐瞧得惊讶,见仓兵卫拿着扫帚,便欲相助,忽听宁不空喝道:“少管闲事,跟我进来!”

  陆渐不敢违拗,随他入房,见宁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摆了两把新制的算盘。宁不空道:“今天我教你珠算,你用心看好了。”陆渐瞧宁不空用过这珠盘,便道:“我学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账房。”宁不空冷笑道:“你随我宁不空,若不懂算,岂不叫人笑话?”当下口说手比,传授算法口诀。陆渐依法施为,但觉那算珠像生在指头上似的,拨打起来十分如意。

  两人一教一学,时光飞快,到了晚间方才停下。二人出门,忽见仓兵卫手持斧头,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宁不空听到鼾声,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问青红皂白,将仓兵卫毒打一顿。仓兵卫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宁不空抽打已毕,甩手去了,陆渐上前安慰,那知仓兵卫目光凶狠,冲着他大叫大喊。

  陆渐念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一纸赌约沦为奴隶,想着心中有愧,不但不生气,反而更添怜悯,只恨言语不通,无以表达心中愧意,当下找到宁不空学说倭话。宁不空问明缘由,冷笑道:“你对这小畜生好,还不如将心思花在狗身上。”话虽如此,仍是传他倭语。

  如此一来,陆渐一日之中,练功识字之外,更添上学珠算、学倭语。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极高,精进神速,十指间若有神助。宁不空却不以为怪,陆渐算完一题,他又不动声色,再给一题。

  又过几日,宁不空开始与陆渐比算,陆渐的算法虽不如他简便,却因手快,拙能胜巧,竟也不落下风。

  这一晚,两人比算,陆渐侥幸胜出。欢喜间,宁不空冷不丁道:“你的‘天市’脉练完了吗?”天市脉是三垣帝脉的最后一脉,陆渐沉溺珠算,忘了练功进度,听他一说,醒悟道,“对呀,昨日刚刚练完。”

  宁不空道:“这就是了,这算盘也没白打。”陆渐奇怪道:“练内功和打算盘有什么关系?”宁不空冷冷道:“干系可大了,你内功精进越快,双手便越灵巧,双手越灵巧,算盘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盘打得越快,你这双手便越灵巧,而你练的内功,也就精进越快。所以说,打算盘为练你的双手,练你双手是为了你内功速成。不然凭你初学珠算,如何能胜过我宁不空?”说到这里,他干笑两声,阴声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终于练成了《黑天书》。”

  陆渐怔忡道:“《黑天书》是什么?”

  “《黑天书》便是你所练的内功。”宁不空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宁不空的劫奴。”

  “黑天书,劫奴?”陆渐越听越是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宁不空自从离开中国,难得心中畅快,这时忍不住呵呵大笑:“《黑天书》是一部武经。但凡修炼者,须得有人以本身真气相助,方可练成。可一旦练成,予气者便是劫主,修炼者则为劫奴,若无劫主真气,劫奴便无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说:“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吗?那便是你每次修炼之时,奇痒空虚、痛不欲生的那种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就要对我言听计从!”

  陆渐听得发呆,恍惚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不由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干吗要听你的?”宁不空脸一沉,冷冷道:“你不听我的,我就不给你真气。”陆渐心口仿佛挨了一拳,舌头发僵发冷,眼泪也快流了出来。

  只听宁不空冷冷道:“从今以后,你就算是死也要跟在我身边。只因‘黑天劫’之苦,这世间唯有我的真气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内力再强,修为再高,对你也不管用;这就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一律:无主无奴。意即是,若无劫主,便无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无疑。”

  陆渐脑中嗡嗡作响,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头大叫:“不对,不对,你骗人,你骗人……”宁不空淡淡地说:“我骗你做什么?从今以后,你就是宁某的影子,无论如何也休想与我分开。”

  陆渐浑身发冷,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十分苍白无力。

  “想通了?”宁不空的声音冷冰冰传来,“‘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无宁某的真气,你便是死,也要经历人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渐怒气上涌,大声叫道:“那我宁可死了。”宁不空诡秘一笑,徐徐道:“你一死容易,晴小姐呢?你忍心与她天人永隔吗?”

  刹那间,陆渐的心头浮现出姚晴的面庞,每天对她的思念,就如《黑天书》一样,既给他无穷的快乐,也给他难忍的痛苦。陆渐呆了许久,死念顿消,伏在床头流下泪来。宁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劝慰,也不斥责。

  

  陆渐哭过,暗暗立誓,再也不练《黑天书》。可那奇功一旦上身,就如中了魔咒,若是不练,发作更频,反而持续修炼。“黑天劫”来得缓慢许多,十天半月方才发作,只是发作时更加猛烈。

  陆渐明白此理,满腔雄心化为乌有,于是听天由命,默认了这劫奴的身份。宁不空见他屈服,待他也温和了不少。他见陆渐珠算娴熟,就让他为城中的豪门富户经理账目,收取若干佣金。

  此时珠算虽已流入日本,然而方兴未艾,粗通者极少,精通者绝无,后世所谓的东洋“和算”更未开创。加之诸侯割据,尾张东陆小国,更无一人见过这神妙算具。陆渐理过几家账目,名声大噪,但他心有怨气,全数发泄在算盘上面,不足十日,便打坏了三张算盘。宁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转而请高手匠人铸了一副黄铜算盘。铜算盘一旦拨打太快,铜珠摩擦铜杆,就会滚烫如火,陆渐被灼伤了几次,渐渐老实了许多。

  这一日,陆渐在房中算账,忽听庭中嗬嗬有声,推门一瞧,仓兵卫手持竹枪,练得满头大汗。仓兵卫看见他,眼里凶光一闪,忽然挺起竹枪,向他面门戳来。陆渐不防他突下毒手,下意识伸手,一把握住竹枪,双方同时用力,“咔嚓”一声,竹枪被拧成两截。

  仓兵卫惊骇不胜,他本当这次偷袭,陆渐不死即伤,还没醒过神来,眼前竹影一闪,脸上狠狠挨了一下,抽得他半脸麻木,嘴里腥咸,死死盯着陆渐,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陆渐丢下竹枪,望着双手发怔,忽见仓兵卫的左脸发面似的肿了起来,心生歉疚,说道:“仓兵卫,对不起,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这手不听使唤。”这事荒诞不经,仓兵卫压根儿不信,冲着陆渐破口大骂。陆渐已能听懂不少倭语,听他骂得恶毒,心中微微动气:“都是这双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不想念头才生,双手连连挥出,噼里啪啦,连抽了仓兵卫四个耳光。陆渐收敛不住,连声急喝:“停下,停下……”仓兵卫被打得风车乱转,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耳听陆渐叫唤,根本不敢回头。

  陆渐瞧着双手,心中十分纳闷,忽闻饭香扑鼻,才知饭已煮好,但因打跑了仓兵卫,只好自己盛了饭菜给宁不空送去。

  是日,算馆冷清,两人用饭已毕,忽见风骤云浓,雷霆大作,倾盆大雨刷刷而落。宁不空说道:“今日雨大,料是没人来了,你关上门,回房去吧!”陆渐正要关门,忽听如练大雨中脚步声响,两道人影快步赶来。

  两人均撑描花纸伞,当头一位青年男子,细长眉毛,丹凤眼飘逸有神,体格高过寻常倭人,他穿一身短衣,腰间挂着青瓷水壶。另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个子瘦小,俊俏白皙,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衣着却很拘谨,裤脚溅湿也不挽起。

  “伙计。”青年男子嘻嘻直笑,“这么早就关门了吗?”陆渐说:“雨大,没客人。”青年男子笑道:“谁说没客人,我们就是客人。”

  陆渐微感迟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门时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陆渐也报之一笑,少年忽地双颊绯红,轻轻低下头去。

  青年大剌剌地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咕嘟嘟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一言不发。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不禁微微皱眉。宁不空却笑了笑,说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呆子。”青年一愣,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脱一个大呆子。”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宁不空面色淡定,徐徐说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头却亮得很。”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样。”

  “哐当”一声,水壶跌得粉碎,青年瞳仁收缩,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是瞎子!”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宁不空冷冷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有载:‘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风过雨而来,仍能气定神闲,此等气度,现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青年听了这一番话,神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佩服,叹道:“先生过奖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么能断定我就是织田?”宁不空笑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性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会相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织田信长,你说是不是呢?”

  青年还没回答,矮小少年喝道:“大胆,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竟是女声。

  宁不空笑道:“令妹也来了?”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明艳如霞,织田信长也笑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必定战战兢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不会为衣着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宁不空哦了一声,说道:“要算什么?”织田信长目光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做声。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来信长对先生的才干尚存怀疑;二来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的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莞尔道,“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不答。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织田家又内斗不已,人和上也打了折扣。”织田信长点头道:“说得是。”

  “不过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属次要。”宁不空笑了笑,“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抢夺来的;治国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无从预测,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时。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是儒生的无稽之谈罢了。”

  织田信长心头一震,探身道:“还请先生指点。”宁不空道:“我问你,若论国土、兵力、战功、声望,你与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毛利辉元相比如何?”织田信长道:“信长远远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们却不如你。”宁不空声调转沉,“尾张国地处近畿,威逼京都,尾张小国,若要一统日本,须得借天时于京都。”织田信长喃喃道:“借天时于京都?”

  宁不空点头道:“唐人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加直白,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之势,可先除内患,安定尾张;然后远交近攻,联姻于甲斐的武田氏,与之东西夹击今川氏,共分其国;而后北联朝仓,西联浅井,南破齐藤。待到你疆土日广,威名渐长,必定有闻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党挟制,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自立。其他诸侯兵多将广,可是远离京都,无法增援。你大可打着扶植幕府、护佑天皇的旗号,击溃三好党,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讨四方。”

  织田信长野心素著,饶有雄才,一听此言,心领神会,方要致谢,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不必着急,这不过是天时之一。”织田信长动容道:“还有之二吗?”

  宁不空道:“你的对手各有所长,武田、上杉擅长马战,毛利一族精于水战,你织田氏又精于何种战法?”

  织田信长想了想,说道:“我有一百支鸟铳,不知可否算一种战法?”宁不空摇头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统日本,非得五千支鸟铳不可。”他说到这儿,长叹一口气,悠然道,“五行轮回,金的世代快要完结了,火的世代即将到来,谁用好了火,谁就可以纵横天下。是故天时之二,便在火器。哼,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为号,却不重火器,真是可笑之至。听说佛郎机、英吉利西方诸国火器精良,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

  织田信长呆然良久,起身施礼道:“不空先生,信长以一半俸禄,请你做我的军师如何?”

  “我乃唐人,不做你倭人的官儿。”宁不空淡淡说道,“何况今日不过纸上谈兵,将来真要统一天下,尚有无穷变数,稍有迟疑,只怕你一腔壮志,尽皆化为泡影。”

  织田信长大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梦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哀?”

  以宁不空之能,也不觉动容:“你年纪轻轻,便能如此看轻生死,绝非大吉之兆。轻生则无畏,无畏则少防备,是故能破强敌、难防小人!”

  织田信长一笑转身,忽又回头说道:“不空先生,信长还有一问。”宁不空道:“请讲!”

  织田信长道:“敢问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宁不空双眉一扬,冷笑道:“华夏纵横万里,人民亿万,宁某这点微才算得了什么?”

  织田信长奇道:“难道有人比先生更聪明?”

  “若论智谋……”宁不空神色一黯,“确有一人胜过宁某,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流落异邦。”陆渐听得一惊,心想竟有人智谋胜过宁不空,却不知这人是何样子,莫不成有两个脑袋?

  织田信长想了想,又问:“他会来日本么?”

  “那倒不会。”宁不空叹道,“他今生今世,怕也不会来到日本的。”织田信长松口气,露出一丝释然:“今晚我便派人来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准备一下。”宁不空失笑道:“你要强逼我做军师?”

  织田信长微笑道:“天时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为京都,二为火器,三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长岂敢大意?”又鞠一躬,携着阿市,撑开纸伞去了。

  二人方才离去,便有武士冒雨而来守住大门。陆渐瞧得心惊,问道:“宁先生,我们真要去织田府吗?”宁不空笑道:“这信长可真厉害,我不为他所用,他必然要杀了我们。”

  “他这样蛮横么?”陆渐气道,“宁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们去别的藩国。”

  “陆渐,”宁不空莞尔道,“你不觉得这织田信长很有趣么?”陆渐道:“那么凶,哪里有趣?”

  “你懂什么?这叫霸者之风。”宁不空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过吗?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这座算馆,只不过是宁某的鱼饵,钓的正是织田信长这条能吞掉日本的大鱼啊!”

  他说到这里,徐徐转身,面朝大门,不知何时,门外的雨已经歇了,清风含润,破门而来,檐上积水如缕,泻在石阶之上,滴答有声,细碎空灵。

  

  是夜,宁、陆二人迁入织田官邸。仓兵卫晚间回来,听说此事,喜得抓耳挠腮,只有陆渐闷闷不乐,可是探究缘故,却又说不上来。

  织田信长得宁不空辅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战,陆续打败叔伯兄弟。同时设立商队,大行贸易,又行“一钱法”,百姓盗一钱者斩,尾张风气为之一肃。宁不空亲自改良火器兵甲,将鸟铳加长六尺有余,较之寻常鸟铳射程倍增,可至两百余步。

  陆渐被宁不空派为账房,为他计算尾张全国财物出入,他眼见宁不空为织田家治国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说,不觉忧心忡忡:“织田家怎么说也是真倭,宁不空帮助真倭,岂不成了假倭?”他明知宁不空如此作为祸害深远,但因为《黑天书》修炼已久,沉溺太深,心中忧虑,却不敢多言,唯恐宁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气。

  

  樱花开落,鸥鸟来去,转眼过了两年。这一年,又是樱花烂漫时节,织田信长终于一统尾张,前往京都觐见将军义辉,窥探京中形势。宁不空虽为信长谋主,但始终拒为织田家臣,两年来超然幕后,故而此次也不随之入京,留在尾张,终日闭门不出。

  这一日,陆渐向厨房要了一尾鲜鱼,来喂北落师门。到了房中,却见北落师门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几只小猫,围着它争相取宠。陆渐瞧得好笑,骂道:“这个土皇帝,倒会享乐子。”

  当下将鱼用盘盛了,放到北落师门面前。北落师门挥挥爪子,示意群猫先用,而后起身踱到门外,翘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处在天穹之下,显得十分孤寂落寞。

  陆渐心生怜意,抱起它说道:“北落师门,又想仙碧姐姐了?都怪我没用,不能带你回去。”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不理不睬。

  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您别急呀,小眉一定还在府里,咱们再找找看。”另有一个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转身就把小眉丢啦!”说到后面,微微哽咽,先说话的女子连忙低声安慰。

  陆渐心中诧异,织田家的女子平素都在内殿,除了出门礼佛,从不出现于外宅。怔忡间,两个女子分花拂柳,钻了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侍女打扮,微微发胖,圆圆的脸上双目细长;另一人年纪甚轻,宽大华丽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条的体态,雪白双颊泪痕未干,眉眼却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绝无仅有,放之华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两人瞧见陆渐,均是一怔,侍女张口便骂:“你这汉子,哪里来的?你那双贼眼珠子,可不要乱瞧。”陆渐心想你们自己突然出现,却来问我,再说不瞧便不瞧,谁又稀罕了?当下别过脸去。

  美貌少女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别骂了,我认识他。”她见陆渐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馆’那个呆呆的小伙计,对不对?”

  陆渐听她一说,恍然大悟:“你……你是那个什么……什么……”一时想不起来名字。少女大为不悦,说道:“我叫阿市,你不记得了?”陆渐点头道:“对了,阿市,好久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信子见他出言无状,正待呵斥,阿市却笑道:“你也长高了,比哥哥还高!”陆渐高大许多,却不自知,听阿市一说,不觉微感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

  信子冷眼旁观,忽道:“公主,这个呆子怀里的猫儿怪俊的,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只猫儿要来。”阿市瞧了北落师门一眼,说道:“这种猫儿我听说过,是西方波斯的异种。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名贵的猫儿?”信子笑道:“管它名不名贵,找他要来就是,他敢不给,我便叫桥本君跟他要。”

  阿市摇头说,“这样不妥,再说,我只要我的小眉。”信子碰了钉子,悻悻讪笑。阿市又轻声叫道:“小眉,小眉。”叫得两声,忽听“喵”的一声,从房内蹿出一只黄白相间的母猫。阿市喜道:“小眉。”将那猫一把抱住,怜爱不已。

  忽听北落师门轻叫一声,小眉听了,猛地挣脱阿市怀抱,跳到陆渐脚下转来转去。陆渐恍然大悟:“这猫儿是北落师门拐来的。”忙道,“北落师门,你又淘气了。”

  阿市也感惊讶,问道:“信子,小眉怎么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了,不中留的东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却竭力挣扎,冲着北落师门凄声叫唤。阿市大急,对陆渐说:“小伙计,我的猫儿喜欢上你的猫儿了,你把猫儿送给我好么?”

  若是寻常猫儿,陆渐送人自无不可,但这北落师门干系重大,只好摇头说:“不成,这猫儿不能送你。”

  “大胆!”信子喝道,“公主的话你也不听?”陆渐尴尬道:“这猫儿是别人的,我不能送人。”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宠爱,凡事予取予求,从未遭人拒绝,忽被陆渐所拒,面色阵红阵白,轻哼一声,转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两步,转身对陆渐啐道:“不知趣的小子,你等着瞧好了。”

  陆渐受了奚落,大感无味,一回头,忽见仓兵卫悄然立在身后,望着阿市的身影怔怔出神,陆渐问道:“仓兵卫,你今天不去练剑吗?”原来入府之后,仓兵卫想跟府内武士练剑,宁不空初时不允,后来陆渐为他说情,方才答应下来。

  仓兵卫打了个寒噤,没好气道:“练完了。”说着瞧了北落师门一眼,神色十分阴沉。陆渐还想与他说两句,仓兵卫早已掉头去了。

  陆渐将北落师门放下,心中倍觉孤寂。宁不空要么忙于军政,要么闭门静坐,仓兵卫也极少与他说话,至于织田府中,武士们各分派别,抱成一团,并无一个交谈之人。陆渐叹了口气,回房处理账目,至晚方闲,找来鲜鱼叫唤北落师门。叫了一阵,却无回应,四处搜寻,也没见着。正焦急,忽见仓兵卫满脸笑容地走来,忙问道:“仓兵卫,你瞧见北落师门了吗?”

  仓兵卫大不耐烦:“没瞧见,谁知道呢?说不准去田里捉老鼠了。”陆渐道:“不对,北落师门从来不捉老鼠,它只吃鱼。”

  仓兵卫道:“猫儿不捉老鼠,算什么猫儿?丢了也是活该。”陆渐听得眉头大皱,转眼间,忽见仓兵卫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兽类抓过,不由脸色一变,捉住他的手喝道:“这是什么?是不是北落师门抓的?”

  他说话之时,手中便感觉到仓兵卫心跳加剧,血流变快,分明心慌紧张,偏偏脸上却很镇定,大叫:“胡说,我没见过猫儿,你把我放开。”陆渐又气又恨,喝道:“你不把北落师门还我,我……我……”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法子逼他就范。

  仓兵卫胆气更粗,挺起胸脯叫道:“反正我是你的仆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陆渐哭笑不得,说道:“我打你做什么,你把北落师门还给我……”

  忽听有人冷笑道:“小伙计,我就知道你小气。”陆渐转眼望去,阿市容色冷淡,俏立远处,怀中抱着北落师门。仓兵卫神色大变,匍匐在地,颤声道:“公主殿下安好。”

  陆渐又惊又喜,扑上去夺那猫儿,不防北落师门伸出爪子掏来,若非陆渐手快,几被抓着,不由诧道:“北落师门,你怎么了?”猫儿仍是懒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陆渐一脸呆相,矜持不住,笑出声来。

  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叹道:“陆渐,让它去吧!这猫儿出了名的势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会理你!”

  陆渐回头望去,宁不空微微佝偻,悄立檐下,陆渐忍不住问:“为什么?”宁不空道:“它的主人历来便是女子,日子久了,已经习惯,只认女子,不认男子。”

  阿市听得眉开眼笑,心想:“天下间还有这么乖的猫儿,只认女子,不认男子。”想着瞅了陆渐一眼,含笑示威。陆渐望着北落师门,见它一派恬然,想到自己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却被它轻易抛弃,没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场。

  阿市见他眼角泛红,芳心一沉,想把猫儿还他,又觉这猫儿如此依恋自己,若是给他,猫儿岂不又伤心?踌躇间,忽听宁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为女眷,当在内殿,擅来外宅,有违家规。”

  阿市脸色发白,轻哼道:“我是来还猫儿的,别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说罢,瞪了陆渐一眼。

  宁不空淡淡说道:“陆渐不肯送你,自有他的道理。但北落师门择你为主,你就好好待它。只不过这猫儿非比寻常,若有一天它离你而去,你也不要难过。”

  阿市听得似懂非懂,忽听宁不空扬声道:“公主请回内殿,宁某不送。”阿市身份贵重,却知这人乃是兄长军师,一时不敢违背,小嘴一撅,转身去了。

  待阿市走远,宁不空忽又喝道:“仓兵卫,你为讨好阿市,偷盗北落师门,该当何罪?”仓兵卫面无人色,只是拼命磕头。陆渐瞧得不忍,说道:“北落师门总算无恙,便饶了他吧!”

  宁不空怒道:“浑小子,你还替他说话?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仓兵卫,我罚你跪到明天日出,胆敢起身,打断你的双腿。”转身又向陆渐喝道,“浑小子,给我进来。”

  

  陆渐随他进屋,宁不空关门落坐,神色缓和下来:“陆渐,你为人朴实,随我三年,极少违拗于我。除开《黑天书》的干系,你我身在异国,相依为命,也算是彼此间最亲近的人。”

  陆渐见他一反常态,温言说出这番话来,大觉惊讶,回想起这三年来的光景,的确也是如此。

  宁不空沉默一下,又说,“我想给你瞧一样东西,你瞧见什么,要半点不漏地跟我说,决计不能有所隐瞒。”

  陆渐应了。宁不空从床头取来一个包袱,解开看时,却是四幅卷轴。宁不空取了一轴展开,却是一幅图画。画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剑眉入鬓,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颊一道伤疤,自颧骨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后,怀抱一只波斯猫,双目脉脉含情,望着那名男子,她的相貌并非极美,可是风姿楚楚、温柔可亲。

  图画笔法精湛,画工传神,尤其波斯猫那双蓝眼珠,慵懒迷离,如张似闭。陆渐瞧得眼熟,讶道:“这猫好像……”宁不空冷冷道:“好像北落师门?”陆渐道:“是呀,像极了。”宁不空哼了一声,问道:“除了猫还有什么?”陆渐道:“还有一对男女,却不知是谁?”

  宁不空道:“那是当年名震天下的一对神仙眷侣。咳,你先别多问,把画中人的样子说给我听。”陆渐按捺疑惑,将画中人的特征说了一遍,又道:“除了这对男女,右角还有七个大字。”说罢一字字念道,“有——不——谐——者——吾——击——之——”

  宁不空听到这儿,身子一颤,半晌方道:“还有呢?”陆渐道:“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个圆圈,可惜没字。”宁不空不耐道:“这个无须再说,还有什么?”

  陆渐详细描述所见,连轴承的纹理色彩也说了,宁不空更是不断询问,直到问无可问,才道:“就这些?”陆渐道:“没别的了。”

  “岂有此理?!”宁不空面露疑惑,“难道八幅祖师画像一模一样?”他沉思一阵,将剩下的三幅画像展开,“陆渐,你瞧这四幅画像有何不同?”陆渐凝神观看,说道:“画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样,只是左下脚的记号不同。”

  宁不空道:“什么记号?”陆渐道:“第一幅画的记号是三道横杠,但第一道横杠从中断开,变成两道短横。”宁不空哼了一声,冷冷道:“这个记号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兑’,乃是泽部标记。我派共分八部,这四幅画像分属泽、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兑、离、坎、艮四种标记。除了标记不同,还有什么异样?”

  陆渐道:“定要说异样,那么从左数起,第二幅画被火烧过,还被水浸过,画中女子的脸被烧坏了,画上的颜色也因为浸了水,看上去十分浑浊。”

  宁不空不觉苦笑,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师画像,当日在姚家庄,宁不空以画像诱敌,击败阴九重,是故画像先被火烧,后被水浸,留下了诸多印迹。宁不空想了想,叹道:“陆渐,烧过浸过的都不管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同?”陆渐唔了一声,此时天色已晚,便燃起灯火,专心辨认。

  烛影摇红,光阴如流,陆渐久无声息,宁不空不由绝望起来,他逼陆渐识字,就是为了让他辨识画上文字;教他《黑天书》,也是为了让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来,就算陆渐瞧破画中秘密,也无法离开自己。这计谋环环相扣,可谓滴水不漏,阴毒深长。

  尽管如此,宁不空仍不甘心将这四幅图示与陆渐,想凭一己之力找到其中的奥秘。卷轴的木轴,画纸的夹层,这三年中他反复察看,始终不见异样。看来画像的奥秘终究还是在画上,看图识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宁不空双目已瞎,唯一肯信的只有劫奴,故而这几日他在房中摆弄画像未果,无奈之下,只好叫来陆渐。

  结果,四幅画像一模一样,倘若如此,当年的谶语岂不是欺人之谈?而火部的同门岂非白白死了?至于自己这双招子,岂不也白白瞎了?

  宁不空心中忽而悲愤,忽而绝望,忽又自怜自伤,忽听陆渐咦了一声,说道:“宁先生,这幅图被烧焦的地方有字。”

  宁不空心生狂喜,一把抓住他手,颤声说道:“什么字,快……快念给我听!”陆渐凝目辨认,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长——薄——东——季——握——穴。”

  “纸上藏帛,冬季卧雪?”宁不空沉吟道,“‘冬季卧雪’易解,说的是冬天躺在雪里,但这‘纸上藏帛’却有些古怪。”陆渐笑道:“先生错了,不是这八个字。”当下一字一字地说给宁不空听。

  “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宁不空一阵茫然,“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问,“这八个字大小如何?在画像的什么地方?”陆渐道:“这八个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谐之印的下方么?”宁不空沉吟道,“陆渐,你将泽部的画像抬起来,用烛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需小心,不要烧坏了卷轴。”

  陆渐举灯烘烤半晌,除了纸质变黄,并无字迹显现。宁不空想了想,又说:“那八字所在,可有水浸痕迹?”陆渐定睛一瞧,印章微微发毛,果然被水浸过,便道:“有。”宁不空笑道:“你取一碗水来,先将印章下方润湿,再用烛火烘烤。”

  陆渐依法润湿画像,再行烘烤,待得水尽纸燥,纸面上果然浮现出了一行文字。宁不空听说,狂喜不禁,拍手道:“此处必然涂有药物,须得水浸火烤方能显现。阴九重啊阴九重,多亏有你,哈哈,若不是你,我又怎么识得破这画像中的秘密?”他狂笑一阵,又命陆渐念出显现的字迹,却是“大下白而指历珠所”。

  宁不空默念八字,引经据典,思索不透,又命陆渐将其他画像的字迹显现出来。水部画像写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画像则是“以旌也雪树皆涡屋”。

  宁不空思索良久,先用谐音重读之法,瞧这几行字是否用了谐音,继而又转换字序,瞧这些字是否调换了顺序,若将其重新排列,能否读出通顺句子。

  他本是少有的聪明人,一旦陷入迷思,必然废寝忘食。陆渐见他念念有词,大感无趣,当下走出门外,但见仓兵卫直挺挺地跪在花圃前,不由暗暗叹气,拿来一张蒲团道:“仓兵卫,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仓兵卫啐了一口,恨声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怜。”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皱眉道:“谁想可怜你了?”将蒲团扔到他面前,转身便走,忽听仓兵卫在身后低低啜泣,不觉胸中一痛,双眼酸热。

  他躺回床上,心想:“仓兵卫尽管可怜,可也有父有母,我却连爷爷也没有了。”还记得那些海外奇谈,虽是陆大海胡编的,此刻想起,却是别有趣味;又还记得,那年他去卖鱼,被镇上的几个小泼皮抢走了鱼,按在泥地里往死里打。事后陆渐带着一身泥哭着回家,陆大海听说了,二话不说出门,可很久也没回来,直到傍晚,陆渐才知道,爷爷打断了其中一个小泼皮的腿,被衙门抓去打了三十大板关进大牢。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累又饿,浑身疼痛,心里却默默发誓,以后不论爷爷怎么说谎、怎么输钱,自己也不会怪他。那一夜过后,他似乎长大了许多,开始织网、打渔,担负起家中生计。

  是夜,陆渐十分伤心,竟是哭着睡着的。第二天出门一瞧,发现仓兵卫倒在地上,浑身滚烫。陆渐急忙将他抱回房内,找来大夫诊断,却是受了风寒。陆渐去见宁不空,却见他神色呆滞,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八图合一”,任由叫唤,他也不理。陆渐无奈自作主张,叫来鹈左卫门,让他带仓兵卫回家休息。

  

  送走仓兵卫,院子越发冷清,陆渐削了一把木剑,练起“断水剑法”。当他使剑之时,忽地发觉,自己念头方萌,木剑早已刺出,有时心中才想十招,手上已经使了十五六招上下。

  陆渐心中惊讶,猜测必是《黑天书》之故,不觉叹了口气,暗想姚晴往昔总是埋怨自己出剑太慢,若是看到他今天的快剑,不知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的胸中又是一痛:“三年不见,也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子?仙碧姐姐给她解了毒吗?她父母双亡,家园被焚,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寂寞伤心?”

  陆渐望着碧空流云,遥想故人,一时不觉痴了,这时忽听得咯咯娇笑,有人说:“小气男,丢了猫儿,还在伤心吗?”陆渐回头望去,阿市身着和服,俏立近处,和服颜色雪白,双袖、两膝点缀了几朵粉红的樱花,怀中的北落师门与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蓝双瞳,几乎难以辨出。

  阿市笑道:“这样吧,猫儿还是你的,我帮你养着,要是将来它不喜欢我了,我便还给你。”陆渐摇头道:“猫儿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阿市想到宁不空的话,忍不住问:“那个主人也是女子么?”

  陆渐点了点头,阿市问:“她生得美不美?”陆渐道:“很美。”阿市小嘴翘起,轻轻哼了一声:“难怪你这么伤心,是不是怕丢了猫儿,就没法去讨好那个大美人儿了?”

  陆渐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将阿市与仙碧相比,本无他意,阿市却俏脸微红,低头轻抚怀中猫儿,叹道:“美又怎么样,又没人为我伤心。”陆渐不解她小女儿的心思,问道:“你一个人来外宅,家里人就不担心吗?”阿市摇头道:“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兄长里就大哥跟我要好,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整天围着我,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真是闷死人了。”她偷瞧陆渐一眼,“小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说了,阿市奇道:“你的名字可真怪,跟我的名字大大不同。”陆渐说:“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欢喜道:“我见过雪谷先生的山水画,画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陆渐挠了挠头,叹道:“我在海边长大,天天看的都是海,山啊水的,都没见过。”阿市微感失望,歪着头想了想,笑道:“陆渐,你陪我‘跳麻’玩儿!”

  “跳麻?”陆渐奇道,“怎么玩儿?”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阵小跑。陆渐从没与女子牵过手,虽与姚晴练剑多日,也未有过肌肤之亲,但觉阿市的小手滑腻温软,心子不由怦怦乱跳,到得一堵墙前,脑子里才有知觉。只见墙边一树樱花,枝干扶疏,斜出墙外。

  阿市将北落师门背在身后,脱去木屐,系在腰间,露出白嫩双脚,跟着双手搂树,狸猫般爬到大树的分岔处,向陆渐招手:“快来。”说罢,涌身一跳,消失在墙外。陆渐大惊,爬上树举目望去,墙外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长势喜人。忽见阿市在田中招手:“快下来呀!”

  陆渐心想阿市尚能跃下围墙,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输给她了,当下纵身一跳,落到田间。

  “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说道,“我每天都来跳,麻苗长得很快,一尺、两尺、三尺,不断长高,最后长到一人多高,若是跳不过去,人就输给麻了。”

  她脱下和服,露出贴身衣裤,裤脚仅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润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气,从第一棵麻苗上越过,脚才落地,又是一纵,从第二株麻苗尖上掠过,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二行,初时身轻若燕,但随体力衰减,双足不断碰着苗尖。

  “跳不过了。”阿市呼呼喘气,晶莹的汗珠顺颊落下,衣衫濡湿剔透,露出曼妙身段,陆渐瞧得面红心跳,连忙转过头去。

  “一个人跳也没意思。”阿市笑了笑,“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

  陆渐不敢正眼瞧她,应了一声,放下木剑,学着阿市的法子跳过诸麻。这一跳,才知其中的难处,初时几棵尚称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后来,半尺高的麻也跳不过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陆渐却两行也跳不过,当真无地自容,只觉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体态娇小的阿市,于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罢,陆渐回到房中,双腿酸痛,伸屈艰难,不料蒙头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双腿的酸痛消失无踪。到得午后,阿市又来相邀,谁知不过一夜,陆渐强了许多,连跳两行,方才乏力。

  阿市奇道:“你的腿不痛吗?我第一次跳麻,痛得十几天也没下床。”陆渐挠头道:“也不知怎么的,我昨晚痛得厉害,今早全都好了。”阿市歪头想了想,猜不透其中奥妙,眼见那麻一日日长高,陆渐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长成五尺高的麻杆儿时,阿市早已无法跃过,陆渐却轻轻一纵,跃过两株麻杆儿,身法翩若惊鸿,十分潇洒好看。阿市瞧得出神,待陆渐跳罢,问他缘由,陆渐却又说不上来。

  “你是天生的了不起!”阿市不禁感叹,“大哥常说,天生的本领,不是学得了的。”

  这一日,陆渐将麻田中的麻杆尽都跳罢,意犹未足,见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么不跳了?”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痴,我又跳不过去。”陆渐笑道:“那我明天再来。”阿市摇头说:“明天不用来了,麻长到这么高,不会再长了。”

  陆渐道:“这么说……”阿市不待他说完,拍手笑道,“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陆渐恍然大悟,也笑了起来。阿市说道:“陆渐你大获全胜,想我怎么奖赏你呢?”

  陆渐道:“我也不知道,你爱赏什么都成。”阿市微微一笑,说道:“好呀,我想好了来找你。”说罢,抱着北落师门去了。

  


  陆渐回到房中,做完当日账目,天色已晚,吃了饭正要就寝,忽听“笃笃笃”有人敲窗。开门一瞧,阿市身着绯色和服,左手抱着北落师门,右手提了一个方盒,见了陆渐,绽唇而笑,烛光摇曳下,齿若细贝,美眸流辉,说不出的明艳照人。

  陆渐奇道:“阿市公主,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阿市气道:“你不愿我来?”陆渐不知从何答起,阿市将方盒递在他手里,陆渐茫然接过,掌心忽又一暖,却被阿市握住。

  “快来。”阿市不由分说,拉着他跑到附近的佛堂,但见一架木梯直通房檐。阿市拉着陆渐爬上房顶,笑道:“这里清净,没人打扰。”说罢,当先一跳,轻轻落在屋脊前。

  这等跳跃,自不能与跳麻相比,陆渐如法施为,也跃到屋脊前。阿市将他拉到身边坐下,笑道:“陆渐,你打开盒子。”陆渐打开盒子,但闻香气扑鼻,乃是满满的一盒天妇罗。

  “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阿市目不转睛瞧着他道,“你尝尝看?”

  陆渐尝了一只,说道:“这是虾。”又尝一只,道,“这是鱼。”阿市笑道:“好吃吗?”陆渐点头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痴。”

  这一座佛堂专供府内的武士参拜,为外宅的最高之处。此时坐在屋顶,只觉四周房舍低小,此处离天犹近。阿市举头望去,明月半缺,星光迷离,不觉微微出神。陆渐见状说道:“你看到南天那颗最亮的星了吗?那就是北落师门,也是这猫儿的名字。”

  阿市回头瞧来,双眼含笑,陆渐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下眼皮,忽听阿市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面也是暖暖的。”

  陆渐奇道:“和别人在一起就不开心吗?”阿市摇头道:“妈妈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其他见过的女子都是侍女,胆小怕事,多嘴多舌。至于男子,那就更不成话了,要么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么低三下四的让人厌恶。以前喜欢大哥,可是大哥也变了,越来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我就想发抖。再说啊,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开心,想要飞起来似的。”阿市将北落师门放在膝上,迎着晚风张开双袖,仿佛一只绯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开美丽的双翅。

  陆渐呆了呆,正想说话,阿市忽地双臂一合,轻轻将他抱住,陆渐一惊,颤声道:“阿市公主……”忽听阿市柔声道:“别说话,我……我只想这样抱抱你呢!”

  陆渐感觉她的身子火热起来,滚烫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脸,细白的牙齿似在轻啮自己的耳垂,这耳鬓厮磨令他难以自持,神魂颠倒间,脑中忽地闪过一张笑脸。

  陆渐悚然而惊,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开阿市,定睛看时,忽又诧然,阿市双眼微闭,竟已含笑睡去,长长的睫毛便似两张乌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双颊上轻轻颤动。

  陆渐见她睡态可掬,不忍唤醒,伸手将她抱起,走到檐前,这一瞧忽地大惊,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知去向。此时阿市也惊醒过来,但觉身在陆渐怀中,羞不可抑,微微挣动。陆渐觉出,连忙将她放下。阿市听说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惊疑间,忽见远处火光闪动,向这方飘来。

  二人大急,陆渐游目四顾,忽见远处生有一株大树,高及屋顶,他灵机一动,说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顶,不要露面,我取梯子过来。”阿市心中慌乱,依言伏在屋脊边上,但见陆渐长吸一口气,飞身跃出,不由脱口轻呼。不料数月间,陆渐苦练“跳麻”,此时显出非凡脚力。这一跃丈余,他在半空中双臂伸直,“哗啦”一声,攀住枝丫,接着两腿勾住树干,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见木梯就放置在近处,正想上前扶起,忽听前方脚步声急,仓兵卫领着十余名武士匆匆赶来。

  陆渐心一沉,放下木梯高叫:“仓兵卫,你上哪儿去?”仓兵卫见了他,只一愣,面露狠厉,冲一名武士叫道:“桥本师父,他诱骗了公主。”

  武士年约四旬,体格敦实,胡须根根竖起,有如一蓬钢针,闻言皱眉道:“仓兵卫,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句句都是真话。”仓兵卫大声说道,“桥本师父,我亲眼见他将公主骗到房顶上去的。”陆渐望着仓兵卫,口中苦涩难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他拆的,倘若自己没练过‘跳麻’,岂不被人逮个正着?自己生死事小,坏了阿市的名节却是罪人。

  桥本喝道:“围住他。”呼啦一下,众武士将陆渐围在正中,陆渐念头疾转,忽地大声道:“桥本师父,公主自在内殿,怎么会来外宅呢?她那么聪明娇贵,又怎么会被我哄骗上房呢?”

  桥本但觉有理,点头道:“说得是……”仓兵卫急道:“桥本大人,你别信他,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来,公主却不能下来,一定还在房顶上面。”

  桥本眉头大皱,此事匪夷所思,可也非同小可,倘若属实,不止败坏门风,贻羞诸国,自己身为织田武士之首,护卫不力,也脱不得干系,当下挥手道:“你们上房去瞧。”

  两个武士应声去搬木梯,陆渐情急,飞身一纵,自二人之间穿过,“刷刷”两声,从两人腰间拔出刀来,搁在两名武士颈上。

  两武士面色惨白,桥本更是一惊,心想这人身手好快,当即喝道:“大胆,你做什么?”陆渐道:“这梯子谁也不许碰。”仓兵卫兴奋得脸颊通红,大声说道:“桥本师父,你瞧见了吗?他心虚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桥本一巴疑惑更甚,扬声道:“公主真的在房顶吗?”

  陆渐道:“没有。”桥本怒道:“那你为何怕人上房。”陆渐无言以对,只得胡诌:“这梯子是坏的,人一踩就断了。”仓兵卫厉声道:“你说谎,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见公主。”

  桥本点头道:“年轻人,你空手夺了我两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这样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严惩仓兵卫,给你出气。”仓兵卫一听,脸色发白,唯有眼神倔强,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摇头道:“公主不在,各位请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着我上去。”他终是不善说谎,这话欲盖弥彰,桥本不由嘿嘿直笑,忽听两声厉叱,两名武士一左一右,挥刀劈向陆渐腰胁。

  两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又快又狠,陆渐若不撤刀自救,杀了两名武士,也难逃腰斩之厄。他不愿两败俱伤,双足一顿,使出“跳麻”之术,腾地拔起六尺,“叮”的一声,足下双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桥本鼓起掌来。陆渐一个倒翻,犹未落地,两支朱枪闪电刺来。陆渐双刀一分,刀枪相交,刹那间,他已明了对方的劲力走向,双手自发自动,左刀下压,右刀上挑,“啪”的一声,一支朱枪被左刀压在地上,另一支朱枪则被右刀挑飞,嗖地蹿起丈余。

  陆渐起落间连挫四名好手,桥本眉头大皱,上前一步,接住下坠朱枪,挥手止住众人,朗声道:“鄙人桥本一巴,织田家枪术教师,请教足下大名。”

  陆渐犹豫一下,道:“我叫陆渐。”桥本一巴奇道:“陆渐?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陆渐无可抵赖,硬着头皮道:“就是我了。”

  桥本一巴眉头微皱,心想宁不空是国主的红人,这人是他的亲属,如果得罪,颇是不妥,但眼前骑虎难下,一挺枪喝道:“桥本一巴请教。”众武士均是变色,齐叫:“桥本师父。”

  陆渐不喜争斗,但稍有退让,阿市名节势必受损,只得把心一横,见桥本一巴挺枪刺来,便后退一步,挥刀探出,贴上枪杆,却觉枪上劲力浑厚,无隙可趁。惶惑间,桥本长枪摇动,当心刺来。

  “铮”的一声,陆渐念头未动,双刀已交,借桥本摇枪之势离地蹿起,贴着桥本的枪尖急速旋转。这一转,半是借了桥本的枪势,另一半来自“跳麻”中练出的腾挪功夫。

  众武士从旁瞧得,只当桥本将陆渐挑在枪尖,无不叫好。桥本却是有苦自知,陆渐连人带刀压住枪尖,沉重过于百斤,眼见枪势运转不灵,不由喝一声“咄”,气贯枪尖,向前送出。

  陆渐应枪后退,忽觉足尖抵上硬物,不由惊悟,桥本这一下,是要将自己逼到墙角,当即双足一撑,蹴中墙壁。一刹那,他翩若惊鹘,已在半空,左刀一晃,右刀破空,向桥本迎面劈落。

  这撑纵晃劈,均是自发自动,大半不是陆渐的本意。桥本一巴枪在外门,势难抵挡,陆渐亦是大骇,但一如当日掌掴仓兵卫,想要收手,已是来不及了。

  “嗡”的一声,红影骤闪,枪杆横在刀前,陆渐刀势受阻,虎口剧痛,右手长刀把持不住,脱手飞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余,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风后刺,噌地没入墙壁,刹住退势。

  陆渐抬眼一瞧,桥本横持朱枪,“噔噔噔”连退五步,面上涌起一股血红。众武士一拥而上,纷纷道:“桥本师父,你没事吗?”

  桥本一巴的双手微微发抖,心中骇然不胜,他枪术之强,无敌于尾张,但眼前这年轻人刀法莫测,若非千钧一发撤枪自守,势必被他劈成两半。当下长吸一口气,压住胸中血气,挺直朱枪,喝道:“再请赐教。”

  

  陆渐一心维护阿市的名节,决无退理,反手拔出长刀。他从未使过倭刀,出刀全凭本能,当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飘忽,刀锋向后。桥本一巴一瞧,便觉破绽百出,又怕是诱敌之策,徒自挺枪瞪视,但却不敢率先刺出。

  他不动,陆渐也不动,两人的目光凌空交接,场中的气氛沉如铅铁。在旁的武士均觉承受不住,呼吸转促,汗水顺着额角流淌下来。

  “咄!”桥本一巴大喝一声,壮如狮吼,身旁的大树为之一颤,枝叶簌簌而落。

  此乃大将交锋的震敌之术,对手心志稍弱,势必应声出手,桥本觑其破绽,便可一枪挑之。谁料陆渐胆小,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桥本一声喝罢,对手无动于衷,他与陆渐正眼对峙,极耗精神,只觉体内的精力流逝如飞,背上的热汗滚滚而下,对方的精力却似源源不绝。对峙虽久,陆渐仍然两眼清明,久而久之,桥本一巴身心俱疲,双腿微微颤抖起来。

  正要按捺不住,忽听有人拍手大笑,桥本一巴精神松弛,收枪后退,躬身道:“主公。”

  织田信长便服小帽,手摇折扇,带着几个随从走来,含笑说道:“桥本一巴、尾张一虎,枪下没有一合之将,没想到今日遇上了敌手!”桥本一巴苦笑道:“献丑了,主公怎么来了?”

  织田信长皱眉道:“内殿里不见了阿市,这孩子怕是顽皮,四处玩儿,我找了一遭,却没见着,听到桥本的喝声,便来瞧瞧。”

  场中人无不变色,陆渐更觉心头狂跳。织田信长眼看气氛有异,便问缘由。桥本一巴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又道:“这年轻人守在房前,不让属下上房察看。”

  织田信长瞧了陆渐一眼,点头道:“桥本你现今可以上去瞧了。”众武士正欲上前,忽见陆渐微抿嘴唇,掉转刀锋,杀气如浪袭来,一时纷纷止步。桥本一巴一摇枪,喝道:“好,我再来会会他。”

  “慢来。”织田信长摇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陆渐道:“我叫陆渐。”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伙计。”织田信长笑道,“你为何不让人上房?这么说,阿市真的在房顶上了?”陆渐咬牙不语。

  “阿市这孩子,动了春心呢!”织田信长叹道,“真是麻烦的事呀。”又问,“陆渐,我们这么多人,你不害怕?”

  
“害怕。”陆渐如实回答。织田信长奇道:“既然害怕,为何不让开呢?”陆渐摇头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让开。”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你真的宁可战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节吗?”陆渐不禁张口结舌。

  “我说中了吧。”织田信长击扇大笑,忽地扬声叫道,“阿市,你下来吧!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计较。”

  众武士面面相对,织田信长许久不闻答应,笑道:“这孩子面嫩,桥本,你去请她下来!”桥本一巴应了,扶起木梯,见陆渐紧握长刀,不觉心生迟疑。

  忽听一声长叹,“不空先生,”织田信长莞尔道,“你来得正好。”宁不空冷哼一声,自暗处踱出,面向陆渐,月光下一对眼窝阴森骇人,只听他冷冷道:“织田国主,君无戏言,你说不计较,就得说话算数。”

  织田信长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长了,阿市的性子我再也清楚不过,他二人真要有染,她断不会留在房顶,不与我一个交代。这年轻人即便一死,也要守护阿市的名节,足见是守义之人,但凡守义之人,又岂会干出苟且之事?”

  宁不空道:“很好。陆渐,你退下吧。”陆渐心神一弛,瘫软在地,敢情这番对峙,委实耗尽心力,方才的他,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桥本一巴亲自架梯上房,许久不闻动静。忽听“嗒嗒”几声,桥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个方盒,右手拿着一张素笺,急声道:“房顶没人,只见这些。”陆渐一惊,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说没人,欲要挣起,却觉双腿虚软,提不起力气。

  织田信长揭开盒子,瞧见天妇罗,尝了一个笑道:“这是阿市做的。”再持素笺一瞧,眼神微变,许久方道,“柴田胜家,你念给大伙儿听听。”

  身后一名武士接过素笺,大声念道:“刀锋生锈,铁甲朽穿,十年无敌寂寞哀叹;得到美人,心中欢喜,小小尾张不堪一击。受今川义元之托,北海千神宗敬上。”柴田胜家越往下念,面色越是苍白,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织田信长皱眉道:“这千神宗是谁?”柴田胜家定一定神,说道:“我也是听传闻,这个人似乎不算是人。”

  织田信长奇道:“不算是人?”柴田胜家道:“关于他,最早的传说来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势。据说他手持九尺长刀,浑身腾起地狱之火,面对一向宗的僧兵,独自斩杀千人。从此以后,比睿山和本愿寺称他为‘九尺刀魔王’;而他却自称千神宗,意即天上千神的宗长。其后五年,他都在北陆和西国流浪,受雇于不同的诸侯。但不知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为何要与一向宗作对?”织田信长又犯了穷根问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为何今天出现?若他受雇于今川义元来刺杀我,为何只掳走阿市?”

  柴田胜家道:“这个胜家也不明白,只听说千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纸条上说‘得到美人,心中欢喜’,或许是因为……”说到这里,他嗓子一堵,已说不出下去。

  “因为迫不及待地要享用美人吧。”织田信长冷笑一声,“不过,这无知狂徒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告诉了我一个很要紧的消息:今川义元的大军正在来尾张的路上。”众人闻言皆惊,柴田胜家失声道:“为什么?”

  织田信长道:“千神宗此次前来,是受今川之托来暗杀我,他既是千人斩的魔王,决无失手的道理。我若一死,国内混乱,今川大可趁机吞并尾张。以今川义元的急性子,这会儿他不在行军的路上,又在哪儿呢?”说到此处,他大声喝道,“信盛,你带人增强边境守备;林通胜,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军的虚实;胜家,你加强府中戒备,召集所有家臣,到大堂上商议军机。”

  众将火速领命而去,织田信长正要转身,桥本一巴忙道:“国主,公主怎么办?”织田信长摇了摇头,叹道:“没办法,那是她的命运。”

  “国主!”仓兵卫忽地大声叫道,“陆渐是千神宗的奸细。”织田信长哦了一声,斜眼望他:“你是谁?”

  “我是鹈左卫门的儿子鹈左仓兵卫。”仓兵卫伏地说道,“国主您想,陆渐为什么一定守在这里,不让我们上房呢?可见他伙同外敌,将阿市公主骗到房顶,好让千神宗轻易掳走公主,谁知被我发现,故而负隅顽抗。再说,他一个账房,怎么能使长刀对付桥本师父的无敌枪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千神宗,从九尺刀魔王那儿学来的刀法。”

  陆渐听说阿市被恶人所掳,已然心如刀割,心想自己若不是将阿市一人留在房顶,或许不会发生这种事,此时听得仓兵卫之言,更觉字字锥心。

  织田信长沉吟道:“仓兵卫说得有理,陆渐你跟此事难脱干系,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渐欲要开口,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从“天市”脉里冒出来,迅速扩散到全身,刹那间,空虚无力汹涌而来。他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咿呀”的声音。

  众人望着他,均感讶异。“你说什么?”织田信长眉头微皱,忽见陆渐面如血染,两手**,蜷在地上口吐白沫,羊癫疯似的全身乱颤。

  仓兵卫冷笑道:“他无话可说就装疯卖傻,国主,应该将他抓起来,狠狠拷问。”织田信长见陆渐抽搐挣扎,形容凄惨,不觉皱眉道:“不空先生,你说呢?”

  宁不空漠然道:“他虽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无论他是否勾结千神宗,此事他都难脱干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倒未必,”织田信长道,“关起来拷问却不可少。桥本一巴,这件事交给你了。”桥本大声答应。

  忽听宁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责之前,与今川的战事,宁某理当回避。”织田信长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向仓兵卫道:“你叫仓兵卫吗?你很机灵,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侍童吧。”仓兵卫又惊又喜,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织田信长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桥本一巴等人一拥而上,将陆渐拎了起来,但觉他浑身颤抖,毫无抵御之能,心中都觉惊讶。宁不空忽道:“桥本兄,入牢之前,宁某想和他单独说上几句。”桥本一巴道:“这个不成,拷问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还请见谅。”

  “你是信不过宁某人了?”宁不空冷冷道,“他这个样子,你怎么拷问?”

  桥本一巴迟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宁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却不能叫你们瞧见。”

  桥本一巴想了想,正色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桥本手中的枪不会答应。”说罢,喝散众人,远远退开。

  宁不空走到陆渐身前,冷笑道:“难受么?你可知道是何缘故?”陆渐口不能言,唯有两眼朝天,死命摇头。

  “这便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还。”陆渐耳中嗡鸣,宁不空语声空漠,仿佛来自天外,“《黑天书》修炼的力名为劫力,既不同于体力,也不同于内力、心力。劫力无内无外,无阴无阳,也正因为它无内无外,无阴无阳,反而能转化为天下任何体力、内力、心力。劫力练成,通常聚于人体某处。比如你的劫力便聚于双手,故而你有了一双世间最奇妙的手,用死饵钓鱼胜过鹈左卫门;初学珠算,便能胜我一筹;甚至于让你瞬间领悟倭刀的特性,跟桥本斗得不分胜负。

  “可惜劫力纵然神妙,也仅能用之于双手,用之于别处,便须向双手去借。好比你用之于双腿,能够一纵丈余;用之于眼,能与桥本一巴正眼对峙。但这些内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双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偿还。

  “借用不多也罢了,你练过《黑天书》,劫力自生自长,慢慢还与双手;如果借用太多,偿还不及,势必引发‘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练成出众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说,又与桥本正眼对峙,耗尽心力,以至于借用劫力太多,无法偿还。”

  说到这里,宁不空叹道:“原本你惹出这等事,死也活该。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场,我先解了你的‘黑天劫’,至于你能否逃脱织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了。”说到这里,陆渐只觉一股热流自头顶灌入,立时痛苦消散。

  桥本等人瞧见陆渐起身,纷纷上前,桥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将陆渐捆了,陆渐走了几步,忽地回头大声叫道:“宁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

  宁不空漠然无语,桥本一巴厉声道:“胡说,千神宗是千人斩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么能救出公主?”众武士连推带打,陆渐只是拼命大叫,宁不空并不理会,转过身,背脊佝偻,慢慢隐没在黑暗里。

  

  地牢阴冷湿暗,恶臭刺鼻。陆渐身上被踢打的地方有如火烧。只因怕千神宗再次来犯,府内的武士都被调拨去守卫府邸了。桥本一巴为武士之首,自然担负起统领之责,故而拷问延后,先将陆渐锁在牢里。

  陆渐呆坐于地,心间不时闪过那张雪白秀丽的脸庞——“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好吃吗……真是大白痴……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不知怎的,陆渐的眼泪忽就流了下来。

  “阿市,阿市……”陆渐用头猛撞牢门,发出空洞的闷响,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传来。

  陆渐撞了十几下,头晕眼花,傍着牢门无力坐下,咧嘴大哭起来。

  “喵”,猫叫声又轻又细,从后传来。陆渐回头一望,狂喜道:“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身影如雪,从黑暗中凸现而出,嘴里叼了一串钥匙。它纵身一跃,钻进牢里,将钥匙塞到陆渐手中。陆渐钥匙在手,打开手足铁锁,又将牢门打开。

  北落师门当先引路,两人循通道而出,走了数步,便见灯光,凝神望去,两个武士守在出口对坐喝酒。两人听到动静,转头望来,六眼相对,两名武士同时一惊,一个去抓桌上长刀,另一个下意识去摸腰间,这一摸空空如也,大串钥匙不翼而飞,错愕之际,陆渐已飞身扑来。

  持刀武士措手不及,长刀不及出鞘,陆渐左手快如闪电,嗖地扣住鞘身,武士反应奇速,纵身急退,想要拔刀出鞘。他心念方动,陆渐手上亦有知觉,随之抢进。两人一进一退,顷刻便有丈余,武士始终无法抽刀,情急间脚下一绊,木桌翻倒,后背重重撞在墙上,灰屑簌簌而落,油灯翻泼在地,闪烁数下,随即熄灭,四下里一片黑暗。那武士眼前漆黑,心中惶急,大喝一声,拼命抽刀,不料陆渐顺势一送,二力相合,刀柄猛地撞回,顶在他的心口。

  武士痛得弯下腰去,陆渐后退一步,“呛啷”一声,刀鞘分离开来,陆渐举鞘打在武士后颈,那人哼了一声,软倒在地。未及喘息,陆渐身后风声又起,却是另一武士挥舞长刀砍来,陆渐闪身避过,刀锋划过石墙,在黑暗中迸出一溜火花。

  其时漆黑一团,武士呼吸粗浊,如中疯魔,喉间嚯嚯有声,手中长刀乱劈乱刺。那入口又极狭窄,顷刻间,陆渐连遇险招,刀锋几度擦身而过,可不知怎的,身处黑暗之中,他的心思却分外敏锐,对手纵然忘情乱舞,可是刀起刀落,在他心中俱都分明。突然间,那人运刀直刺,陆渐刀鞘一转,“刷”的一声,长刀不偏不倚,竟被纳入鞘中。

  那武士微微一怔,突然虎口剧痛,手中长刀脱手,被陆渐夺了过去。他心胆俱裂,掉头便跑,张口欲呼,陆渐早已无声抢至,连刀带鞘,重重击在他的后脑。那人呼救之声堵在喉间,“咚”的一下,扑在出口的大门上。

  四周寂静下来,陆渐心子狂跳,浑身是汗,在黑暗中站立时许,这才徐徐拉开牢门,但见夜色如晦,远处火光明灭。忽听北落师门又叫一声,陆渐转眼望去,灵猫不知何时纵上了一棵大树,蓝眼珠幽幽闪亮,恰如两颗寒星。

  陆渐怔了怔,猛可想起,当初北落师门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顶,阿市被掳,它却逃了回来。刹那间,他如梦方醒:“是了,它要带我去救阿市?”这念头令他浑身火热,忽见北落师门的眸子光芒大盛,轻轻一跳,上了围墙。

  陆渐一攥手中刀柄,突然鼓足勇气,展开“跳麻”之术纵上墙头。北落师门形如鬼魅,走得悄没声息,陆渐身形微伏,紧紧跟随其后。

  “咻”,一支锐箭从后袭来,陆渐不及思索,反手一刀,长刀如流星曳尾,磕飞来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声叫嚷起来。北落师门陡然折回,只一纵,跳到陆渐颈上。

  “鸟铳,鸟铳。”四面八方叫声迭起,发铳声密如炒豆,陆渐舞起长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听“叮叮叮”铅丸弹飞之声。随他刀势变急,双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铅丸搅起的气流轨迹。

  灯笼火把齐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昼,荷枪实弹的武士们拥到围墙前,却见一道黑影在墙头轻轻一闪,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陆渐在野地里全力飞奔,前所未有的疲惫阵阵袭来,方才逃出清洲城,便已耗尽了所有力气,熟悉的空虚难受一起涌来,陆渐双膝一软,扑地跪在地上。

  “北落师门,我跑不动了……”陆渐大口喘气,忽觉后颈剧痛,不禁惨叫起来,“臭猫儿,你咬我?”北落师门连声咆哮,似乎极为焦虑。

  陆渐见它如此烦乱,又想到阿市所遇危险,立刻挣扎起来,以刀撑地,蹒跚向前。走了两步,身后蹄声如雷,转身望去,四骑人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横着朱枪,须发戟张,正是桥本一巴。

  陆渐筋疲力尽,难敌奔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桥本一巴勒住马,神色讶异,“你怎么逃出来的?”陆渐心念疾转,大声叫道:“桥本师父,你想救公主吗?”桥本一巴冷笑道:“废话。”陆渐道:“我带你去。”桥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儿?”

  陆渐将头扬起,大声说道:“我若知道,你敢去吗?”桥本一巴神色一变,哈哈大笑:“很好,我也想会会那个千神宗。”随行的武士道:“桥本师父,不回去找帮手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三名武士互视一眼,大声道:“情愿拼死跟随桥本师父。”

  “好。”桥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陆渐一愣,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北落师门从他肩上跳下,向东南方向飞奔,陆渐双目一亮,指着北落师门道:“桥本师父,跟着它就好。”

  桥本一巴大皱眉头,沉着脸道:“你让我跟着一只猫?”陆渐道:“是啊,跟着它就能找到阿市公主。”桥本一巴怒道:“岂有此理?”长枪一挺,抵住陆渐胸口,不料陆渐浑无惧色,只是目光略显茫然,桥本一巴暗暗诧异,心想这小子倒不怕死,他一身奇奇怪怪,跟那个不空先生一样叫人揣摩不透。

  目光再转,只见北落师门停在十丈远处,碧蓝双瞳发出幽淡光芒,桥本一巴心头一跳,忽然哈哈大笑,叫道:“就算你小子使坏,老子长枪在手,又有什么惧怕?”一伸手,将陆渐抓上马鞍,打马随在北落师门之后。

  北落师门平日慵懒无聊,奔跑起来却是迅疾如风,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其速不让奔马。桥本等人越瞧越惊,均想猫类不似犬类,奔跑非其所长,这猫儿怎么违反常理,反倒奔跑得如此之快?

  约莫行进二十里许,前方密林中突现灯火,丝竹之声隐约飘来,伴随女子笑语。北落师门突然停下,面向众人,呼噜噜喘气,陆渐忙道:“到了!”

  桥本一巴瞧着灯火,皱眉道:“那是什么地方?”一名武士答道:“那是一座废弃的神社。”桥本一巴稍一沉默,点头道:“过去瞧瞧。”

  月华深藏,夜如浓墨,大地升起蒙蒙岚蔼,浮在密林深处,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桥本一巴策马到了神社前,将陆渐扔给属下,厉声道:“看住他,公主不在,就砍他脑袋。”翻身下马,提枪上前。

  神社内酒香醉人,铺锦堆绣,几个妖艳女子玉体横陈,绣衣半遮,肌肤若隐若现,手足交缠如蛇,淫靡香艳之处,令一众武士目定口呆。

  神龛前红火翻腾,一只初生牛犊被剥皮去脏,涂满浓厚酱汁,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一尊巨人盘坐龛内,即便坐着,也有一人来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风。乍一瞧,几疑为一尊石像,盔后两点红光,微微闪烁不定。

  “阿市公主!”陆渐冲口大叫。众人之中,只有他没有被艳姬、巨人所迷,一眼瞧见了阿市。少女目光呆滞,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滩开,被铁链绑在供桌的四腿上,秀发后披,发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红的液体浸得濡湿。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声洪亮,屋瓦皆震。忽地,他举起一只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黄铜大缸内舀起如血液体,碗倾水落,淋在阿市的脸上,阿市紧闭双眼,发出呀呀哭声。

  
几名武士头发上指,拔刀欲上,桥本一巴喝道:“别担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扬声,“你是千神宗吗?我是织田家的枪术教师,桥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来干吗,来瞧我跟你家公主亲热吗?”
桥本一巴面色大变,喝道:“好狂徒!”一挺枪,欲要纵出,忽见精芒一闪,堂中似有微风掠过。“嚓”的一声轻响,枪尖坠地,半截枪柄兀自握在桥本的手中。他微微怔忡,低头望了望枪杆,又瞧了瞧左胁,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移动。

  突然间,桥本一巴从颈至胁,半片身子保持顾看姿势,斜斜滑落下来,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桥本师父。”众武士凄声惊叫。千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九尺长的倭刀,左手拈着金碗,灌入一碗猩红酒液。“痛快!”酒一入肚,他的目中妖光更盛,“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长刀,自小腿起不住颤抖,“当啷”一声,一名武士长刀落地,转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电闪过,那三人一前两后奔出四步,忽地从头至胯,齐整整地分成六片,残躯向前蹿出丈余,腑脏鲜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千神宗又舀起一碗酒,望着陆渐笑道,“你怎么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们的公主亲热吗?”他刀横膝上,慢慢抚摸阿市的脸颊。

  陆渐嗓子发干,一股冷气亘在胸腹之间,令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但见千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大声叫道:“拿开你的手。”

  “哦?!”千神宗抬起头,眯眼瞧来,“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唔,上次那个,好像是个城主吧,我跟他老婆亲热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陆渐被那一双妖目凝视,寒毛直竖,双腿一阵发软,他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千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该行凶作恶。”

  
千神宗笑道:“这话不对,我既是神仙,那么天下凡人都是我的奴隶。不只他们是我的,他们的金银珠宝、娇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个神仙,就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陆渐心目中的神仙都是从年画上瞧来的,无非相貌和蔼的寿星公公与姿容美丽的麻姑仙子,闻言大惑不解。忽见千神宗举起长刀,奋力劈下,这一斩之势,足以将偌大的神社斩成两半,落下之时,却只在烤牛腿上割了其薄如纸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陆渐一颗心快要跳出,眼见千神宗频频挥刀,每一刀力道千钧,落下时只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饮一碗红酒。

  千神宗虽不正眼瞧来,陆渐却觉那刀随时都会劈出,割中烤牛,如中自身,这样的折磨,犹胜摧残肉体。

  很快酒干见底,烤牛见骨,陆渐也近乎虚脱。千神宗忽地侧耳,笑道:“露姬,取信长人头的人回来了,带他们进来。”

  一名艳姬起身出殿,不一阵,带了两个蒙面人进来,两人各抱一具尸体,其中一具尸身焦黑,手足俱无,另一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千神宗冷哼一声,问道:“信长的头呢?”两人齐齐跪倒,涩声道:“有辱使命,请宗主责罚!”千神宗怒道:“信长府中,还有人挡得住你们虎豹鹿蛇吗?”

  
一名蒙面人道:“我们本已潜到信长身边,眼看得手,不料飞来两道火光,轰然炸裂,虎、豹二人当场毙命,我们不知敌踪,不敢久待,只好带了尸体回来。”

  千神宗道:“放下尸首。”两名蒙面人放下尸体。千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击必杀,莫非昆仑山来了高手?”说罢,一阵沉默。

  陆渐却是心头一沉:“宁不空不肯来救阿市,竟是为了守卫信长。”忽听那蒙面人道:“看来信长的头,还得宗主亲自去取。”千神宗冷笑道:“我只因找到这个美人,又见织田家防卫松懈,这才让你们四个废物去杀信长。没料到两个死了,另两个还敢回来。”那二人身子齐震,颤声道:“还望宗主从轻责罚。”

  千神宗摆手道:“罢了,正当用人之际,且饶过你们的小命。信长的头我明日去取。哼,适才飞来五只蚊子,被我拍死了四只,还剩一只,你们替我打发了。时辰不早,我要和美人们睡觉取乐了,来来来,露姬、风姬,给小公主宽衣。”那两名艳姬嘻嘻荡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的外衣。

  陆渐两眼喷火,忽见两名蒙面人挺身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根状若鹿角的拐杖,说道:“我是鹿。”另一人抖出一条乌黑光亮的链子枪,说道:“我是蛇!”

  鹿道:“我们两个,你喜欢死在谁手里?”他这话问得狂妄,陆渐不由瞠目以对。

  “既不答话,那就是我了。”鹿嘿嘿笑道,“蛇老弟,对不住了,抢走了你的乐子。”那蛇轻声冷哼,手指微动,链子枪缩进袖里。

  一点星芒,来自鹿角拐端头的精钢锐刺在陆渐眼前急剧扩大,钢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见。

  陆渐全力出刀,切中钢刺,刀刺相交,他忽地知觉,那拐杖竟是空的,不自觉低头矮身。

  “砰”,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黄味儿,神社的朽壁露出一个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伪装起来的鸟铳。鹿的必杀一击落空,微感怔忡,忽听一声猫叫,手腕一凉,鹿角拐当空一转,带着一只断手跌落在地。

  鹿发出一声惨叫,跟着乌光喷薄,蛇的“乌蛇枪”动了。陆渐长刀上削,乌蛇枪若有灵性,向下一沉,绞住长刀,枪头一昂,绕过长刀刺向陆渐。

  陆渐撒手弃刀,抓起一段织锦,凌空抖出,枪刺织锦,竟被绞住。陆渐纵身前扑,左手攥起地上的鹿角拐,只一送,直插入蛇的小腹。
蛇的喉间喀喀有声,面肌扭曲,眼中布满惊惧。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长刀,纵身劈下,陆渐拧腰拔背,乌蛇枪绷直,“嗡”的一声,挡下刀势,双足力撑,一头撞在鹿的胸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时,突见满目刀光胜雪,刀气掣空,萧萧有如幼时在森林中听到的风声。眼前的景物急剧变幻,忽而屋顶变成地板,忽而地板变成屋顶,到了最后,他听到自己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的骨碌声。

  神社内一阵沉寂,夜风从鸟铳击穿的孔洞灌入,凄厉如哭。斑斓锦绣间,立着浴血的少年,掌中双刀迎着烛火闪闪发亮,一只波斯猫盘踞肩头,幽幽的蓝眼迸出骇人的凶光。

  “喵——”北落师门一声长叫,风、露二姬手足俱软,忽地瘫倒在地。

  “痛快!痛快!”千神宗大笑鼓掌,“我错了,哈,老子阅人无数,居然走了眼!”

  陆渐浑身发软,嗓子也似着了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快到如此地步,只知稍有迟疑,便会送命。这是他首次杀人,但不杀人,人便杀己,生死只在瞬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千神宗笑抚膝上长刀,“此刀长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铁锻脊,精钢成锋,度人无数,是名‘慈航’。小剑客,记住了吗?”

  “记住了。”陆渐点头道,“你放了阿市,大家罢手岂不更好?”

  “罢手?”千神宗纵声大笑,“慈航”的光芒照亮大殿。刀锋未出,刀气已泄,裂帛声起,殿内的锦缎无征而断。

  陆渐手中刀沉,心更沉,如潮疲意涌来,恨不得就此睡去,唯双手尚有知觉,感知慈航刀的刀气,判别它的走向。

  第一刀挥出,千神宗已在三丈高处。他是无敌剑客,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绝非坐能致胜。

  陆渐连退三步。只此三步,千神宗精准入微的一刀,劈中他足前两分,刀气排空,一道十丈裂缝如龙如蛇,蜿蜒穿过整座神社。

  陆渐衣衫尽裂,左手倭刀向前探出,触到“慈航”的一瞬,陆渐心中澄澈,忽地高高纵起,大喝一声,右手刀奋力斩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厘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就倭刀而言,太长太沉,纵有千神宗神力驾驭,本身却难以承受如此挥动,陆渐刀锋所向,正是他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处。

  四尺七分八厘三毫,“慈航”刀断成两截,千神宗坠地,“轰隆”一声,数百斤的石甲令他双足深陷。

  陆渐双刀轮转,左刀探其虚实,右刀批亢捣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缝隙间游走。眨眼间,一轮快刀使罢,他前蹿丈余,抢到阿市身前,大喘一口气,回头望去,千神宗兀然直立,身子仿佛一尊石像。

  “吧嗒”,一小块石甲落地,转眼间,千神宗周身的石甲势如雨坠,筋肉虬结的裸背上白印纵横、血迹全无。

  “他没受伤?”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千神宗抖了抖,身周残甲纷落,他慢慢摘下头盔,转过头来。陆渐第一次看清这怪物的脸庞,鼻直口方,细目长眉,竟然颇为英俊,只是两眼血丝密布,倍添狠毒。他的身量极高,修长剽悍,筋肉间似乎蓄有无穷的精力。

  “痛快。”千神宗双目微眯,红光更炽,“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将我逼到天上,又从天上逼到地下的人。”陆渐双刀撑地,气喘如牛,绝望令他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么?”千神宗微微一笑,“只因这石甲重刀方能限制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杀戮之心才会平息。”

  他赤手空拳,大步走来:“小子,你大可以此为傲。”千神宗声如冰箭,“你让北伊势的神魔醒来了,那一次,我斩杀千人。”

  陆渐一声低喝,纵身、出刀。他蓄力而发,刀速如故,千神宗却快了数倍,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叮当声不绝,左刀粉碎,右刀寸折,无俦巨力自千神宗双手涌出,“喀嚓”两声,陆渐双臂齐肘而断,发出凄厉惨哼。千神宗纵声长笑,右拳一舒,细亮的钢屑簌簌下落。

  “你会死得很舒服。”千神宗狞笑道,“我先断你四肢,吊在梁上,让你亲眼瞧着我如何摆布这位小公主,然后再细细碎了你,丢在山沟里喂狼。”

  “陆渐……”阿市的声音微不可闻,陆渐的心却似沉到千寻谷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断了,肌肤的知觉仍在,刹那间,无名的悲凉涌上心头。千神宗跨出一步,陆渐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下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时,殿外传来悠悠的诵经声,竟非倭言,而是华语。

  陆渐忍不住睁眼望去,却见千神宗的双脚钉在地上,脸上露出惊怒神气。

  “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那诵经声绵绵而至,千神宗忽地焦躁起来,破口怒骂:“洗足,洗足,洗你妈的大臭足……”骂的竟也是极粗野的华语。

  陆渐听得吃惊,忽见千神宗操起一截断刃,嗖地掷向门外,门外的诵经声兀自不绝:“……敷坐而坐。”千神宗怒道:“坐你老母,鱼和尚,有种的滚进来!”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左膝着地……”随着念经之声,一个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竖立,右手二指捻着一截断刃,步子舒缓,飘然而入。

  “左膝着地,哈哈,照啊,”千神宗笑道,“爷爷就是佛,鱼和尚,你见了爷爷怎么不左膝着地?”

  鱼和尚面容枯槁,闻言白眉微挑,淡淡说道:“大言无忌,不知所谓。不能啊不能,你不过是佛身上的一只跳蚤罢了。”

  千神宗冷笑道:“谁是不能?老子叫千神宗,千神之长,万佛之宗。鱼和尚,你这十多年逼得老子好苦,今晚难得有点儿乐子,你又来坏我的好事。”

  “不能,这十多年来,你奸淫掳掠,杀人无数。”鱼和尚叹了一口气,“自九如祖师、花生大士以降,我门中从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将你度入无间地狱,和尚永远无法解脱。”

  “想杀老子?哈,怕是有点儿难处。”千神宗笑了笑,“这两年来,老子的大金刚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这把老骨头怕是经不住拆。”

  鱼和尚叹道:“你若当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强行压抑体内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顶多是个‘一合生相’。何况佛门善法,无相无法,无休无止,何来大成之说?”

  千神宗冷笑道:“鱼和尚,你也就是嘴巴厉害。当年遇上万归藏,还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赶来东瀛,做了个缩头乌龟?在比睿山,你持无法无相、无我无佛之说,舌灿莲花,三日三夜间辩折千僧,将一向宗、真宗、日莲宗千余倭僧斩于舌下。结果如何,还不是被那帮东瀛和尚称之为目无佛祖的“佛敌”,下令天下信徒追杀。哼,老子便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厉害也是空的,刀子砍头却是实的。辩折千僧算什么,在北伊势,我刀斩千人,杀得血流成河,从此之后,东瀛佛门闻风丧胆,若不是你处处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杀他个鸡犬不留。”

  “罪过,罪过。”鱼和尚叹道,“不能,你入魔太深。”

  千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说无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绽,是故有法不如无法。既然都有破绽,佛法、魔法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行佛法行到你这个地步,还不如大行魔法,杀人放火抢女人,图个眼前痛快。嘿,说起来,老子这也算无法,如来说法,名为无法无相,老子说法,叫做他奶奶的无法无天,我与如来,也算殊途同归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无极,本无参差。”鱼和尚轻轻一叹,“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无相之说,魔亦有无穷之变化。佛魔之别,只在初衷。当日,世尊眼见众生经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种种苦状,心怜悯之,苦求无上妙谛,解脱众生苦难,故于菩提树下经历诸方魔劫,创设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于众生。而你则不然,为图一己之私欲,置众生于水火,杀人放火、淫辱妇女,无非图自身之享乐,故而你的初衷,在于我。只此一念,已入万劫不复之境。”

  千神宗呸了一声,冷冷道:“你这么会说,怎么还是输给万归藏了?他为一己私欲,杀人如麻,算不算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的‘大金刚神力’怎么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虚功’?”

  鱼和尚道:“既然无法不破,破与不破只在刹那。和尚的法尚未臻空明圆觉之境,为万归藏所破也是应当,若是花生大士尚在,万归藏岂能横行天下?”

  千神宗哈哈大笑:“闹了半天,总是强者为王,咱们还是拳头上见高低吧!”说罢,一拳挥出。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陆渐却似乎生出错觉,时光随他巨拳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鱼和尚神色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两只拳头,一只瘦小干枯,一只硕大丰满,撞在一起,偌大神社陡然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陆渐的心头便似压了一块巨石,一时间几乎喘不过气来。

  两人纹丝不动,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缓缓打出,两拳未交,堂中已如飓风卷过,屋瓦哗啦啦跳跃有声,艳姬们面色惊恐,纷纷闪至墙边。陆渐忽地挣起,挡在阿市上面,他双臂已断,无力支撑,不小心压着阿市,阿市轻哼一声,陆渐见她泪水滚动,不由窘道:“对不住,压痛你了。”话音未落,屋瓦坠如雨落,打在他头颈后背,陆渐疼痛难忍,连连惨哼。

  “陆渐。”阿市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你别管我,快走呀。”她饱受惊吓折磨,声音极轻极细,陆渐若不与她面面相对,也难听见,当下忍痛笑道:“不打紧,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听千神宗闷哼一声,倒退一步。两人见状,均是一喜。

  “和尚早已说过,”鱼和尚踏上一步,“你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伤敌八千,自损一万,终究难入神妙之境。”

  他说一句,送一拳,千神宗则退一步,步步后退,已近墙角。他的长臂忽向后伸,抓住风姬,嘻嘻笑道:“这娘儿们皮肉细嫩,滋味绝佳,咱们师徒理当有福同享!”说着,将风姬迎向鱼和尚。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血肉之躯身当其间,便与蝼蚁无异。鱼和尚劲力疾缩,变拳为抓,接住风姬,突觉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再瞧风姬,已是肋骨寸断,口吐鲜血,竟被千神宗趁机震死,鱼和尚不由口宣佛号,流露悲愤之色。

  千神宗哈哈大笑,一回身又抓住露姬,笑道:“这美人的双腿浑圆修长,床第之间妙不可言,也请师父笑纳。”说罢,大力掷出。

  鱼和尚无可回避,只得接住露姬,但千神宗将无俦大力注入露姬体内,鱼和尚接人,顿受莫大撞击。低头瞧时,露姬口溢鲜血,香消玉陨,不由白眉倒立,厉声道:“无耻孽障!”

  千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动,媚态天然,哈哈,也是难得的尤物呢!”挥手掷向鱼和尚,一时间,他将诸女当成兵器,借物传功,以大金刚神力撞击鱼和尚。鱼和尚心忧诸姬安危,不敢运动抵御,连遭撞击,只觉喉头发甜,眼前金星乱迸。那些姬女本是千神宗掳来,长久生于**之下,心胆已丧,一时惊得呆傻,靠在墙边发抖,直如待宰的羔羊。

  陆渐瞧得心急,用倭语叫道:“你们快逃啊!”众女子耳中听见,双腿却不听使唤。千神宗出手如电,掷一人,杀一人,顷刻间,六名姬女尽数毙命,他忽地掉头,望见陆渐、阿市,面露狞笑,纵身掠来。

  人影一闪,鱼和尚口噙鲜血,拦在前方,两人齐喝一声,四拳相交,鱼和尚“噔噔噔”倒退三步。

  “师父承让!”千神宗狞声狂笑,一拳打中鱼和尚心口,忽觉这一拳中体,骨骼并未粉碎,鱼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极大的黏劲,将他拳头黏住,一股热流顺着手臂急涌而来,热流所至,千神宗筋脉胀痛,竟难提起气力,不由骇然色变,“这是……”

  “断生入灭,万象俱空,以我此躯,化彼红莲。”鱼和尚长叹道,“不能,你也当听说过‘红莲化身断灭大法’?”

  千神宗厉声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归于尽?”

  “善哉善哉。”鱼和尚叹一口气,眉间流露出一丝凄凉,“你的武功自我而来,你的罪孽也由我而起,今日你我师徒同归于尽,天意昭昭,合当如是。”

  原来鱼和尚被千神宗以姬女为武器,连受重创,心知无法再与此獠抗衡,当下毅然施展“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将浑身血肉化为无俦大能,注入千神宗体内。鱼和尚固然血肉化尽、枯败而死,千神宗也势必被那绝世怪力冲破周身经脉,与鱼和尚同归于尽。

  千神宗狠啐一口,忽道:“死和尚,你想得美!”大喝一声,拼死跨出一步,鱼和尚伤损之躯,又展大法,马步竟被拖动。千神宗身高臂长,一伸手已按住陆渐的后心,厉声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们。”

  鱼和尚白眉紧皱,陆渐此时伏于阿市身上,千神宗若撇了性命不要,大力一吐,这对年轻男女必然双双毙命。但若放过此獠,固然放虎归山,自己三人也绝无幸理。鱼和尚心中权衡,不觉好生为难。

  千神宗只觉气力渐衰,心知拖下去必死无疑,心一横:“老子先震死这个男的,死和尚慈悲为怀,必然心软,他心一软,便有机可趁。”他曾为鱼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性情,算计已定,正待吐劲,忽觉头顶一沉,多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事,还未还过神来,左眼剧痛钻心,不由得厉声惨叫。

  “北落师门。”陆渐惊呼一声,但见波斯猫趴在千神宗头顶,前爪血淋淋攥着一只眼球,敢情它这一抓,竟将千神宗的左眼掏了出来。

  

  


  千神宗痛极而呼,不觉撒手扫向头顶。北落师门一抓得手,早已跃往它处。千神宗一扫落空,哇哇怒叫。陆渐趁机滚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断刃,以断肘夹紧,向前一探,刺入千神宗的腰际。

  千神宗先前连遭重创,金刚不坏身早已告破,只觉后腰一凉,浑身气力陡泻,再也抵不住“红莲化身断灭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内,均是喷出数尺血泉,骨骼咔咔乱响,被鱼和尚的大力挤得粉碎。

  陆渐眼瞧千神宗九尺雄躯,顷刻化为一团血肉,只惊得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再度跌倒。

  鱼和尚晃了晃,趺坐于地,望着波斯猫长长一叹:“北落师门,三十年不见,没料到今日相见就欠了你一条性命。”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这位大师也认得北落师门?他说三十年不见,这猫儿岂不活了三十岁?”想以猫类寿命,决难活到如此年岁,一时好生不解,举目望去,波斯猫也十分疲累,懒懒趴在地上,幽蓝的双眼黯淡无神。

  陆渐欲要挣起,又觉乏力,但见鱼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轻轻捻断她四肢铁链,将她抱到一处锦缎上渡入真气。阿市的面颊渐趋红润,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会儿便闭眼睡去。

  鱼和尚安顿好阿市,又给陆渐接好断臂。陆渐称谢,鱼和尚注目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悯之色,叹道:“此地藏垢纳污,不可久留,这些姬女都是孽徒掳来,命运凄惨,若是暴尸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凉。还请小檀越助贫僧一臂之力,让她等入土为安。”

  陆渐道:“大师说得是。”二人一起动手,将众姬女和桥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鱼和尚口诵经文,为之超度。

  事毕返转神社,瞧见千神宗的残骸,鱼和尚说道:“孽徒作恶万端,但终究曾为沙门,当以佛门之法荼灭。你带这位小姑娘先到外面等候。”

  陆渐抱起阿市,又将北落师门放置肩头,出了神社未远,便见身后火光冲天,遥见鱼和尚足不点地,飘然而来,忙道:“大师。”鱼和尚点头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当下三人在旷野中燃起篝火,鱼和尚问起阿市如何被虏,以及陆渐如何救援,不禁讶道:“你竟然斩断慈航刀,破了不能的石甲?”

  陆渐挠头道:“我也觉奇怪,不知道怎样做到的。”鱼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从头至尾,便非一人作战。”陆渐奇道:“还有谁?”鱼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师门一眼,叹道:“那便是它了。”

  陆渐茫然不解,鱼和尚道:“北落师门是天下罕有的灵兽,能激发你体内的潜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领,北落师门能令你发挥十成。只是它从来只受女子驾驭,不认男子为主,此次与你并肩作战,却是奇了怪了。”

  陆渐将北落师门认阿市为主的事说了,鱼和尚叹道:“难怪,它虽是兽类,但情急护主,也懂得事急从权的道理。”

  陆渐点点头,正要询问鱼和尚为何认得北落师门,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伴随巨大的空虚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脉同时涌起,来势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陆渐脑中巨响如雷,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恢复知觉时,陆渐感到身子很轻,几乎没了重量,眼前的一切却渐渐清晰。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他处于黑暗和光明之间,身体若无形质,缥缈不定,既不能归于黑暗,也无法融入光明。

  “我死了么?”陆渐迷惑起来,黑暗中若有光芒闪烁,逐次明亮起来,陆渐认得那是点点星光。无边的黑暗里,庞大的星图逐渐显现,紫微、太微、天市、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西方玄武,微茫众星以洹沙之数,斗转星移,永不停息。

  突然,南方一颗星灼亮起来,仿佛一团火球,刺伤了他的眼睛。“北落师门!”陆渐大叫一声,只觉足下一虚,坠入万丈深渊。

  陆渐大声惨叫,忽觉背脊触到实地,眼前清晰起来,近在咫尺,是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庞,双颊挂泪,似哭似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些,身子依然无力,“我活着还是……”阿市掩住他口,含泪笑道:“当然是活着了,多亏大师救你。”

  陆渐欲要起身,却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你别妄自用力。”鱼和尚慢慢走来,他的容色越发枯槁,眼角皱纹也更见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暂且延缓了‘黑天劫’。”

  陆渐诧道:“大师,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鱼和尚淡淡说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强敌,借用劫力太过,劫力反噬也更厉害。”

  陆渐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忍不住问:“大师,您神通广大,能否帮我消除‘黑天劫’?”他二人以华语对答,阿市听不懂二人所说何事,但她冰雪聪明,察言观色,猜出是一件关系陆渐生死的大事,禁不住双手合十,向鱼和尚冉冉跪倒,软语说道:“愿大师大发慈悲,救救陆渐!”

  鱼和尚双目微闭,良久说道:“孩子,你的劫主是谁?”陆渐说了。鱼和尚叹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剑’宁不空为火部罕见奇才,并非易与之辈。”说罢这句,他再不多言,盘坐在地,合十冥想。

  陆渐、阿市均是疲惫不堪,阿市伏在陆渐胸前睡去,陆渐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入眠。到了黎明时分,忽觉地皮震动,鱼和尚双目陡张,双手各拎一人,纵身跃上道边大树,藏入繁密枝叶之间。

  不一阵,便见队队人马经过树下。阿市观其服饰,怪道:“这些士兵不是织田家的。”鱼和尚叹道:“这是今川义元的大军,看来沓县已被攻破,这些兵马是往鹫津、丸根两城去的,听说今川此次攻打尾张,号称三万大军,织田家的败亡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阿市听得俏脸发白,颤声道:“今川义元?大哥与他无怨无仇,他干吗要攻打我们?”鱼和尚道:“春秋无义战。乱世交战,利字当头,既无道义,更无道理可言。令兄织田信长虽然并未开罪今川家,但他统一尾张、西入京都,风头太劲,已深为各方诸侯所忌。今川家称雄东海,生恐信长坐大。前几日尾张东部遭遇海啸,今川义元趁机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举灭亡尾张,拔除心头之刺。”

  阿市听得悲愤难抑,眼中泪光闪动,忽听蹄声如雷,百骑人马呼啸而来,队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枪,后背插满小旗。阿市认得这是护卫国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见那旗上写着今川的名号,不觉呼吸一紧,心儿突突直跳。

  只听一个苍劲的声音叫道:“凌晨赶路辛苦,在树下歇一会儿,将养一下马力。”那队骑士勒马停住,一名戴着牛角头盔的武将跃下马来,早有随从展开软凳。武将也不解甲,就势坐下。另有几名武将也下了马,围之端坐。众旗本则横枪立马,将树下围得如铁桶一般。

  牛角武将手持折扇,呼呼扇道:“这天气邪门,才五月工夫,怎就热成这样?要么就是近来打仗太少,心宽体胖,耐不住炎热了。”众将皆笑。

  武将又说:“鱼住隼人,有信长的消息吗?”一名高瘦武将答道:“回义元公,只听说他率军离开清洲,现在何处并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居然没有一个回来。”

  阿市恍然明白,树下所坐的持扇武将,便是尾张大敌今川义元,顿觉心跳加快,纤纤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信长了不起啊!”今川义元叹道,“统一尾张,降服道三。晋见将军时,义辉也称赞他聪明贤能。这样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边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将之灭亡,只怕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顿了顿,又问,“元康,你和信长是幼时的朋友,你说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名矮个武将道:“他是个怪人,做事从不依循常理,喜欢玩印地打(按:掷石游戏),还爱跳舞,最爱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为他说人生五十年,不过梦幻而已。”

  众将均觉有趣,一时哄笑,今川义元却悠悠哼起曲子:“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哼到这里,拍扇笑道,“信长是位通达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级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众将齐声道:“愿为义元公效此微劳。”

  “好。”今川义元笑道,“听说信长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长得很美,你们谁取到信长的首级,我就将阿市赏给他。”

  阿市听得大恼,忽觉陆渐轻拍她的肩,回首望去,见他连连摇头,不禁微微一笑,心想:“大白痴,你当我会下树去跟人拼命么?我才没那么傻。”想着,在黑暗里摸索到陆渐的手,紧紧握住,虽然身在险境,她心中也觉无边喜乐。

  忽听今川义元又道:“说起来,千神宗还没消息呢,那怪物夸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长的首级送来。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黄金美女。”

  众将纷纷称是。今川义元又说:“千神宗不能取,咱们自己去取,料得信长见我兵威,决计不敢轻举妄动。我大可放开手脚,以重兵攻城。松平元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鱼住隼人,你率五千人攻打鹫津,毛利河内你带六千人马,寻找信长的主力决战。我率余部,在桶狭间掌控全局。义元在此约定,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诸君痛饮。”

  众将纷纷起身,哄然道:“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主公痛饮。”这一声威武雄壮,阿市听得心神激荡,禁不住身子摇晃,触动枝条,叶片簌簌而落。

  今川义元咦了一声,厉声道:“树上有人?”阿市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陆渐不由将她紧紧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掉下树去。

  却听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虑了,约莫呼声太响,惊了树上的鸟雀。”

  今川义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鸟,鸟铳伺候。”“哗啦”一声,众旗本取出鸟铳,燃起火绳。陆渐、阿市心中绝望,双双闭眼,忽听耳边传来鱼和尚细若蚊蚋的声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后来。”阿市已吓得动弹不得,反是陆渐奋起余力,拉着她向左歪斜。

  铳声大作,陆渐耳边风声劲急,铅丸中树的“哧哧”声连绵不绝,但觉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却无一丝热气。

  过了片刻,忽听今川义元叹道:“真的没人么?看来我年纪越大,胆子却更小了。各位早早出发,一战而胜,誓灭尾张。”

  众军齐声应道:“一战而胜,誓灭尾张。”纷纷上马,势如一阵旋风,呼啸着去得远了。

  今川大军陆续经过,足有半个时辰,四野方才安静。鱼和尚拎着二人跃下,将衣袍一抖,抖落许多铅丸。原来他以大金刚神力挡下鸟铳,解了当时之困。

  “大师!”阿市泪涌双目,忽地屈膝合十,“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张国运将终,阿市不能独生。”

  鱼和尚白眉微皱,向陆渐道:“孩子,你说呢?”陆渐道:“我的‘黑天劫’发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无论生死,我都陪着她。”阿市心中滚热,眼泪夺眶而出。陆渐见状,掏出手帕给她,阿市却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声,陆渐只道尾张将亡,她心怀恐惧,忙道:“别怕,有我呢!”

  鱼和尚叹道:“既如此,和尚送你们去清洲,只是你们须得答应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师请说。”鱼和尚道:“你们须得发誓,回到了家,他人问起脱难经过,你们不得说出和尚,便只当从没见过和尚一样。”

  “那怎么成?”陆渐急道,“千神宗是大师所杀,别人问起,我们又怎么说呢?”鱼和尚摇头道:“谁说千神宗是和尚杀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师门手里。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杀不了他,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想到那时若非北落师门损了千神宗一目,自己或许当真收手,落得个全军覆没,不觉叹了口气,又道,“你们二人若不答应,和尚便不去了。”

  陆渐、阿市对视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军密布,若无鱼和尚护持,决难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师。”

  

  商议已毕,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陆渐身子虚弱,此时反赖阿市扶持。鱼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几股今川的人马,均被鱼和尚制服,但随人马增多,三人只得绕道而行,尽往今川军不及处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渐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边歇足。鱼和尚始终咳嗽不绝,陆渐则浑身滚烫,躺在地上胡言乱语,说的均是华语,阿市无法听懂,只听他话中反复出现“阿晴”两字,心中一时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却又不甚了然。

  阿市原本娇生惯养,此时想方设法竭力救治陆渐,她取了手帕,沾**水,给他擦拭身子,忽见鱼和尚坐在溪边,咳嗽时有团团猩红顺着小溪流下,不由惊道:“大师,你受伤了?”鱼和尚微笑道:“不打紧,旧伤而已。”说罢,盘膝打坐,调理气息。

  阿市给陆渐喂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边,心想有生以来,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事,走过这么多路。低眼再瞧陆渐,心中更是喜悦,不由寻思:“我这一生之中,也从没遇上这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抚着陆渐的额头,凝视着他乌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瘦削的双颊,还有那苍白的嘴唇,似乎永远也瞧不够,真想一生一世地瞧下去。

  看着看着,她困倦起来,伏在陆渐身上,迷糊睡了过去。突然间,流水声将她惊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阵心悸,失声道:“大师,大师。”却不闻人应,阿市慌乱起来,抚摸身下,但觉陆渐好端端的,呼吸平稳,烧也似乎退了许多,不由略略定心。这时间,前方火光一闪,似乎伴有人语。

  阿市转身摸到一根树枝,心想:“陆渐拼命救我,现在他生病了,轮到我救他了。”想罢,挺身而起,将树枝横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长教过的剑术,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

  眼见火光人语越来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急,忽见几个穿戴盔甲的人自树丛中钻出,当即娇叱一声,纵将上去。她事到临头,剑术统统忘掉,只顾高举树枝拼命抽打。那几人猝然遭袭,抱头大叫。阿市抽打几下,便觉乏力,一个疏失,被一人抓住树枝,大叫:“公主,是我呀,我是胜家。”

  阿市一怔,借着火光瞧去,惊喜道:“柴田大人,你怎么来了?”柴田胜家捂着额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时候,有个声音忽在耳边响起,说公主你在这里。我到处瞧了,却不见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万一在此,岂不错过了?没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来真是神灵显圣了。”

  阿市舒了口气,心道传话的必是鱼和尚,又问:“大哥呢?”柴田胜家道:“国主在前方不远的善照寺。”阿市指着陆渐道:“你们将他扶起来,带我去见大哥。”

  柴田胜家定睛一瞧,失声道:“这个不是跟千神宗勾结的小子吗?”阿市怒道:“什么叫跟千神宗勾结?”柴田胜家便将前情交代了。阿市气得脸色发白,说道:“若不是他杀了千神宗,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他杀了九尺刀魔王?”柴田胜家目定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胜家不敢违抗,让一名武士将陆渐背起,又将自己的马给阿市骑乘。

  阿市一路上见众人闷闷不乐,不由问道:“柴田,你们怎么不高兴?打仗不顺利吗?”

  “打仗?”柴田胜家叹道,“这仗怎么打?今川有三万人马,咱们才不过两千,打不打都是输。刚才听说丸根、鹫津两城都丢了,现在的清洲城就像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胜家一急,说话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红耳赤,轻轻啐了一口,心却渐往下沉:“尾张真的要亡了么?”又问:“大哥怎么说?”柴田胜家叹道:“国主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这个节骨眼上,还在跟不空先生下围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个瞎子,怎么能下棋?”柴田胜家压低嗓子道:“公主,我总觉得那人是在装瞎,不但能下棋,而且棋术很高,我离开的时候,国主已输了两盘呢。”

  谈论间,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内通报,织田信长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后重逢,喜不自胜,阿市更是放声痛哭。

  

  众人入寺坐定,信长问明脱难经过,又听说陆渐拼死苦战,先斩鹿、蛇,再杀千神宗,心中又骇异,又感动。

  忽见宁不空拄杖而出,织田信长叹道:“不空先生,我真是临事糊涂,几乎错怪你的外甥了。”宁不空一震,涩声道:“那小子也回来了,在哪儿?”信长将阿市之言略略转述,又说:“陆渐受了伤,犯了重病,我让医官给他瞧瞧。”

  宁不空道:“那倒不必,我也通些医术,先待我瞧过再说。”当下走到陆渐身前,把他脉门,忽地眉头紧皱,将他扶起,渡入真气。他真气一旦入体,陆渐精力渐复,苏醒过来,与诸人见过。

  织田信长笑道:“陆渐,你救了阿市,功劳很大。我论功升你为奉行,随侍我左右如何?”陆渐不由一呆,阿市已换过衣衫,在堂后听到二人对答,奔出喜道:“陆渐,还不快些拜谢大哥?”

  陆渐摇头道:“我不做奉行。”织田信长不悦道:“你嫌官位太小吗?”陆渐道:“爷爷从小对我说过,无论如何,不能做海贼倭寇。织田家不是倭寇,却是倭人,我乃唐人,决不做倭人的官儿。”说到最后两句,满堂皆震。众家臣纷纷低头偷看信长,见他双手握扇,面色阴沉已极。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别怪他,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待我慢慢地开导他,他就答应了!”

  织田信长神色稍缓,笑叹道:“也罢,陆渐,难得阿市这么看重你,尽说你的好话,我将她嫁给你如何?这样你便可以做我织田家的家臣了吧?”

  众家臣无不变色,阿市绝色罕见,众人无不垂涎,只恨无缘得手,不料竟被陆渐夺魁。一时间,数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陆渐身上,均想:“大好一块雀儿肉,却掉进了狗的嘴里。”

  阿市羞喜交集,啐道:“大哥你尽会拿人寻开心,从今以后我不理你了。”织田信长笑道:“好呀,你不答应么,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万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坏死了,我……我……”一急之下,眼泪已掉下来。

  织田信长暗暗叹气,他原想将阿市嫁与别国少主,以便连横诸侯,此时见她对陆渐情深如此,若是择郎另许,只怕会闹出命案。他本是狂放不羁之徒,虽说依照俗法,阿市与陆渐的家世天差地别,但世俗常法在他眼里,全都一钱不值。何况此人能杀千神宗,若得此人,胜得千军,他从来唯才是举,当即慨然许婚,眼见阿市发急,不觉笑道:“阿市,我跟你闹着玩呢!”阿市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难禁,忙忙转身入内,却又忍不住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却听织田信长笑道:“怎么样,阿市配你绰绰有余,陆渐你也无话可说了吧?”

  又听陆渐始终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骂:“大白痴,欢喜傻了么?”忽听陆渐吐了口气,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乱跳,又听他涩声说道:“织田国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句,霎时,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摔倒在地。天幸侍女及时扶住,她隐隐听陆渐支吾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谁也不娶……”阿市的心头似被万箭穿过,口中隐有腥咸血气,忽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佛堂中寂静如死,织田信长的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慑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误世人。”宁不空忽地悠悠开口,“唐人有诗道:‘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属,更何况我这外甥另有所爱,与阿市公主难谐鸳梦。国主乃通达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织田信长喝道:“这个容易,将那个女子找来杀了,瞧他娶不娶阿市!”宁不空失笑道:“这个怕也不易,那女子远在大唐,国主如何杀她?”织田信长怒极欲狂:“那就杀了这蠢小子。”宁不空道:“杀他也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伤心。”

  织田信长听得有理,虽在狂怒之际,也努力镇定下来,“咔嚓”一声,将手中的折扇折为两段,厉声道:“陆渐,你的首级暂且留下,别再叫我瞧见你,更不许出现在阿市眼前。”

  陆渐拒绝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转身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说道:“织田国主,我和阿市回来时瞧见了今川义元。”便将今川义元的话略略说了,似乎说出了这些话,心中的歉疚便少了几分。

  织田信长听罢,沉吟道:“桶狭间么?”宁不空笑道:“胜败之机已现,国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这时间,一名家臣霍地站起,陆渐识得是佐久间信盛,只听他厉声说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国主的事,轮得到你来说嘴吗?如今丸根、鹫津都已陷落,今川三万大军正向清洲杀来,此时出兵,难道是嫌尾张国亡得不够快吗?”

  宁不空道:“佐久间,你这话可没志气。”佐久间冷笑道:“你们这些唐人,当年被蒙古人打败了,又有什么志气?蒙古人两次征讨日本,都被我们打败了,说到志气,我日本比你大唐强得多了。就好比那个明太祖朱元璋,写信给我良怀亲王,要我国俯首称臣,结果良怀亲王回信挑战,全不买朱元璋的账,朱元璋纵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众倭人听得本朝快事,尽都连连点头。

  宁不空却不着恼,微微笑道:“说到良怀给我朝太祖的那封回书,佐久间大人还记得吗?不妨念来听听。”

  佐久间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写的,我哪会记得那么清楚?难道你又记得了。”

  “不巧得很,”宁不空笑了笑,“宁某恰好记得,要我背给你听么?”佐久间信盛涨红了脸,叫道:“好呀,你背,背不出的是狗屎。”说罢,狠狠啐了一口。

  宁不空笑了笑,徐徐起身念道:“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唯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乃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唯上国图之。”

  他朗诵已毕,佛堂中落针可闻,佐久间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无不汗颜,自以为得意的良怀回书,座中倭人无人记得,反被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但听宁不空冷冷说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陇亩,却将蒙古数十万铁骑逐出中原,光复华夏,日月永照,威德远迈汉唐。良怀当时一介亲王,既非将军,也非天皇,却敢下书向我太祖挑战,不论成败,胆识的确过人。其中有两句话说得好:‘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来说,今川义元号称‘东海第一名将’,以十倍兵力来攻,倘若灭了尾张,也不过理所当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张国所灭,却是贻羞千年的大笑话了。当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那样遭遇神风,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变成你国的笑话和谈资,却是大明朝永难洗刷的耻辱。”

  他顿了一顿,扬声说道:“大伙儿都认为尾张国运将终了吗?既然如此,宁某倒愿意豁出性命,直捣今川腹心,或许一战成功,让今川义元留下无法洗刷的羞耻。这就叫‘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说得好。”织田信长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来,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此即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郎之首级……”跳罢此舞,织田信长贯甲跃马,独自飞奔而出,诸侍童、家臣无不大惊,跨马跟随,紧跟着的是二百士卒。

  织田信长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两千兵马,于次日午时,突然出现在桶狭间的狭长谷地。屡屡得胜的今川大军志得意满,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马,不及提枪发铳,便被织田军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是役,桶狭间的今川大营全军覆没,四十二岁的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取下了首级。二十七岁的织田信长以少胜多、一战成名,从此开始了统一日本的漫长战争。

  

  佛堂中,织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光,宁不空却纹丝不动,陆渐忍不住问:“先生不去吗?”

  宁不空淡然道:“胜负已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陆渐奇道:“胜负已分,谁胜谁负?”宁不空道:“自你告诉今川大本营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虽不愿做织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织田一家,却是远胜众人。”

  陆渐听得发呆,忽听宁不空道:“你随我来。”说罢,漫步而出。陆渐不知他心意,心怀忐忑,默然跟从。

  走到寺后密林深处,宁不空驻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抚着陆渐的头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听我话,必然不会骗我吧?”

  陆渐道:“我怎么会骗先生呢?”宁不空叹道:“陆渐啊,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千神宗号称日本第一剑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杀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还,要杀千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别说你修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够了,仓促间偿还不了,你也早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安然回到善照寺呢?”

  陆渐虽知宁不空精明,却不料他疑心动得如此之快。但觉那手移至喉间,微微一紧,不觉慌道:“先生,我答应过别人,不能说出他的。”

  “连我也不能告诉么?”宁不空叹了口气,“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脉的人寥寥可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不过,陆渐啊,你不告诉我实话,就是对我不忠,你若对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这世上呢?”

  陆渐左右为难,但鱼和尚的告诫尚在耳边,自己若是说出他,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辈,一念及此,扬声道:“宁先生,并非我不老实,我发过誓,死也不能说出那人。”

  宁不空笑道:“要死还不容易?”手上骤然加劲,陆渐颈项欲断,双耳嗡嗡作响,伸手抓那大手,却又提不起气力,眼前金星乱迸,渐渐化为一片白光。突然间,只听佛号震耳,四野皆响,陆渐颈上一轻,宁不空放开了手,陆渐终能吸气,禁不住捂颈蹲下,大口喘息不已。

  “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宁不空呵呵一笑,“当今天下,有能为封住“三垣帝脉”的人,除了区区这个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号,当是‘金刚怒目’鱼和尚了。”

  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霜眉枯容,悄立远处,合十叹道:“足下动辄杀人,未免太狠。”

  宁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计,怎能赚得大师现身?大师隐身暗处,还不是想趁机算计宁某?”鱼和尚道:“你算计他人在先,和尚为何不能算计于你?你只需根除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与你为难。”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鱼和尚让自己与阿市不得说出他,竟是想藏在暗处,一举制服宁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

  宁不空笑了笑,答非所问:“大师当年与城主天柱山一战,竟能幸免,足见佛法精深。”鱼和尚摇头道:“惭愧,天柱山上,贫僧仅接下了万城主三招。事后被迫流落异邦,可谓落魄之人。”宁不空神色一黯,叹道:“大师何必自谦?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谁又能接他三招?”

  鱼和尚惊道:“万城主正当盛年,怎会不在人世?试问天下,谁能胜他?”

  宁不空苦笑道:“城主纵然天下无敌,却敌不过天意。”鱼和尚动容道:“敢问其详。”

  宁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与大师相会于天柱山,事后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风、雷、山、泽六部,共商扫灭东岛余孽之事。”鱼和尚叹道:“万城主一统八部,屡败东岛,后又放逐贫僧,已是武功盖世,何苦还要多造杀孽?”

  宁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岂是你空门弟子所能领会得了的?”鱼和尚道:“雄才也罢,大略也罢,均如梦幻空花。但为何只得六部聚会,却无天、水二部?”

  宁不空道:“天部沈师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东南,监视东岛余孽;水部则因修炼禁术‘水魂之阵’,城主一怒出手歼灭。是故当时只有六部在彼。

  “大会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脑进入‘掷枕堂’,说道:‘天部来了消息,东岛余孽六月下旬要密会于灵鳌岛,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与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齐,定要将之一网打尽……’当时宁某恰也在场,听到这里,忽见城主眉头紧皱,嘴唇颤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见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问城主身子是否有恙。当时大伙儿心中,还当城主与大师一战受了暗伤,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说:‘你这番婆子啰啰唆唆,你知道些什么?’竟将地母逐出‘掷枕堂’,罚其终身不得入堂议事。哪知地母去后,他那颤抖更为厉害,竟至于说不出话,只得让众人先行退下。”

  鱼和尚口宣佛号,连连摇头。宁不空续道:“到了次日,众人正式聚会。城主却已康复,神采焕发,交代完歼灭东岛之事,忽又说道:‘我近日修炼‘周流六虚功’,颇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让诸位开开眼界。’说罢,运转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令我等眼花缭乱。不想突然之间,城主的真气剧烈搅动起来,继而土裂山崩,水火骤起,城主先后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风裂、石雨、雷殛六劫,当着六部弟子的面化为飞灰。”

  鱼和尚听到此处,一时默然,良久叹道:“八大天劫,万城主身遭其六,未免死得太苦。他这样猝然亡故,西城八部岂非陷于莫大混乱?”

  “大师神算。”宁不空停顿一下,“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余孽也死灰复燃。可是八部中谁也不服谁,新任城主迟迟无法选出。每次聚会,均起恶战,杀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伤惨重。最后一次战于天山瑶池,我火部原本占尽上风,不料却中了诡计,全军覆没,唯有宁某侥幸逃脱,几经辗转,流落倭国。”

  鱼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宁施主对和尚说了这么多内情,不知有何用意?”

  “大师果然智慧渊深。”宁不空微微一笑,“大师乃是与城主齐名的高手,当年被迫离开中原,必然心怀怨恨。如今八部混乱,正是可乘之机,大师何不与宁某联手,返回中土,横扫西城,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过眼烟云,岂能放在心上?”宁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说,大师是不愿与宁某携手了?”

  鱼和尚道,“当日我挑战万城主,不过因他自恃神通,杀孽太重,比武是虚,劝说是实。如今听你之言,岂非又造无边杀孽?别说八部之中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和尚未必能胜,就算和尚武功再强十倍,又岂会做你手中之刀,为你杀害同门?”

  宁不空面沉如水,嘿嘿冷笑。鱼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来,只为这姓陆的孩子,宁不空,这‘黑天劫’你解还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宁不空哈哈大笑,“大师怕是高估宁某了。”鱼和尚皱眉道:“何为高估?”宁不空道:“大师可曾瞧过《黑天书》?”鱼和尚摇头道:“《黑天书》乃西城秘传,和尚略有所闻,但未亲眼瞧过。”

  宁不空道:“《黑天书》开篇明义,便定下‘有无四律’。第一律叫做无主无奴,说的是但凡劫奴,不能离开劫主,劫主亡则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还,说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这一律传说至广,大师料来也有耳闻;第三律知道的人就少了许多,叫做无休无止。”

  “无休无止?”鱼和尚白眉一挑。

  “是啊!”宁不空阴阴一笑,“《黑天书》暗合天象,诸天星斗依时运转,无休无止。敢问大师,就算如来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让诸天星斗停止不动?”

  鱼和尚道:“决然不能。”宁不空道:“《黑天书》也是如此。三十一脉炼成之后,体内劫力也会如诸天星斗运转。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么‘黑天劫’也就永无休止。大师虽能封住这小子的三垣帝脉,但也只得一时,他体内的劫力迟早冲破禁制,重新坠入无边天劫。”

  陆渐听得心如冰冻,鱼和尚长叹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炼奴,真是莫大罪过。不过既是‘有无四律’,第四律是什么?”

  宁不空笑了笑,淡然说道:“第四律无关紧要,不说也罢。”鱼和尚寻思:“只怕这第四律便是解脱‘黑天劫’的关键。此人狡狯阴狠,必不肯说,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宁不空身侧。宁不空目虽不见,心却有觉,轻飘飘点出一指,鱼和尚并不回头,自袖中脱出手来,食指如法点出。二人指尖一触,宁不空轻哼一声,飘退丈余。鱼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陆渐,叹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劲’出神入化,却不用之于正途。”

  宁不空冷笑道:“鱼和尚,你想怎样?”鱼和尚道:“当日我在天柱山败北之后,被迫立下誓言:只需万归藏在世,便终身不履中土。如今万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当失效,我要带这孩子前往昆仑山,寻求‘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宁不空脸色阴沉,半晌方道:“如此说,大师定要与我为难了?”鱼和尚道:“宁施主何苦执拗,我带走这孩子,你不过少了一名劫奴,于你本人并无损害。‘有无四律’第一律是无主无奴,却非无奴无主。”

  宁不空静默时许,忽地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宁某瞧大师面子,放了这名劫奴。”鱼和尚心头一喜,合十道:“难得宁施主有此悲悯之心,虽只一念之善,也得无上菩提。”

  宁不空笑了笑,转身欲行,拂袖间,袖中白光一闪,忽地奔向鱼和尚的面门。鱼和尚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枝,将那白光拈住,陆渐定睛一瞧,却是一支嵌有钢刺的白木短箭,顿时惊叫:“大师当心。”

  “不打紧。”鱼和尚微微一笑,“这‘木霹雳’不过如此!”陆渐瞧那木箭并不爆裂,心中好生纳闷。

  宁不空干笑两声,说道:“大师举手之间,便将‘周流火劲’化为无形,当真叫人敬佩。”忽自袖间取出一张诸葛连弩,“倘若一发八箭,大师接得住么?”

  话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出,每一支均蕴有‘周流火劲’,抑且嵌有钢刺,一经炸裂,木屑与钢刺齐飞,更是杀伤厉害。

  鱼和尚叹息一声,双手齐出,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弧,八支白木箭如乳燕归巢,自行钻入他的指缝。同时间,‘大金刚神力’已如悠悠凉水,将木箭中的火劲轻轻浇灭,木箭无法爆炸,更与寻常弩箭无异。

  “嗖嗖嗖”,第二轮木箭又至,鱼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抢上一步,又将八箭接住。谁知木箭入手,火劲全无,鼻中隐有硝磺气味。

  “轰隆”一声,八支木箭齐齐炸裂,烟雾飞屑将鱼和尚一时笼罩。宁不空长笑道:“大师莫怪,这次可不是‘周流火劲’,而是货真价实的火药。”

  原来,宁不空知道鱼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劲”,故此当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雳”。鱼和尚连接两次,已存定见: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后来八箭却是特制的火箭,箭杆之中藏有火药。前九箭不过是惑敌之计,后八箭才是致命的杀招。

  陆渐悲怒莫名,正要扑上去跟宁不空拼命,忽见烟尘四散,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宁施主无须客气,还有何种伎俩,不妨一并使出来吧!”

  陆渐又惊又喜,定睛望去,鱼和尚衣衫破烂,肌肤却无伤损。宁不空赞道:“如如不动,万魔降服,大师好神通。”谈笑间,弩箭尽发,密如飞蝗,其中或有“木霹雳”,或有特制火箭,混杂交错,难分难辨。

  鱼和尚却不再接箭,双腿分开,挡在陆渐身前,双拳神力所至,带得箭雨彼此撞击,一时间,落在陆渐眼中,就如在丈余之外筑起一面无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突然火雨消失,宁不空抛开弩箭,后退两步,撑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气。陆渐心头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鱼和尚摇头道:“宁施主,带走这名劫奴,于你虽无好处,也无损害,你何苦执著若是?”

  “大师以为赢定了么?”宁不空手按大树,微微一笑,“要知木中藏火,进此林来,已入无边炼狱。”

  鱼和尚白眉轩举:“原来如此,宁施主布局可谓深远。”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一声长笑,身边一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鱼和尚大袖疾挥,挡开木屑,身子却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转眼间,四周的树木纷纷爆裂,鱼和尚双拳越抡越快,陆渐只觉两股绝大气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内,彼此撕扯,自己身处其中,大受其苦。他渐渐明白鱼和尚话中之意,敢情宁不空将自己引入密林,就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雳”之能,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周流火劲”又是无远弗届,只需借一株树木传功,便可经由枝叶根结引爆密林。

  火光冲天,暴鸣迭起,鱼和尚虽凭“大金刚神力”将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随宁不空内劲波及,细枝碎叶尽成火器,在鱼和尚拳劲外游走,时时寻隙而入。不一阵,东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灼人气浪滚滚而来,“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越见收缩,片刻间缩至六尺。

  忽听暴鸣中传来宁不空的笑声:“大师也该知道,‘周流六虚功’共有五要——时、势、法、术、器。如今东南风起为天时、地处密林为地势、‘木霹雳’为功法、宁某的计谋为心术,虽无绝强火器,却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无敌,大师还不认输,更待何时?”他说话之时,“大金刚神力”已被压迫至五尺之内。陆渐如处无边炼狱,口舌干燥,毛发焦枯,一时酷热欲死。

  忽听鱼和尚叹了口气,说道:“万城主……”宁不空冷笑道:“大师热昏头了吗?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什么?”

  鱼和尚闻如未闻,淡淡说道:“万城主,你若出手,只需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认输,又何需四要?火部宁施主虽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机。”宁不空听了焦躁起来,冷冷说道:“失心风的老和尚,有什么可趁之机,有胆给宁某瞧瞧。”

  鱼和尚的嘴角微有笑意,喝一声“有”,忽地右拳绕身,荡开火势,左手食指当空一划,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个行书的“有”字。

  宁不空若有所觉,失声叫道:“你……”不待他说完,鱼和尚又喝一声:“不。”在火幕中再写一个“不”字。他喝一声,写一字,食指如走龙蛇,从‘有’字起始,自上而下,在火幕中连绵写出七个大字。“大金刚神力”经久不绝,字字透火而出,体格怪谲,笔势雄奇,真如快剑斩阵,强弩破军,岳耸浪峙,雷霆相争。

  陆渐定睛一瞧,赫然是:“有不谐者吾击之”。

  “啊呀……”这七字写在火上,却如写在宁不空心头,他目不能见,却似生了一双心眼,瞧得清楚无比,忍不住惨叫一声,“城主……”叫罢,惊惶无比,双手乱挥,凄声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们……不是我,都是他们……”他大喊大叫,如癫如狂,跌跌撞撞地向前飞奔,便是火燎衣发也不停下,顷刻之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那火无人操纵,火势顿弱。鱼和尚拳劲所至,光焰无不泯灭,只见他左拳灭火,右手提起陆渐,大步行到无火之处,盘膝坐下,脸色灰白中透出浓重黑气。

  陆渐回过一口气,忽见鱼和尚面色有异,脱口叫道:“大师,你没事么?”

  鱼和尚睁眼笑道:“和尚不碍事,孩子,你真愿跟我走吗?”

  陆渐点了点头。鱼和尚叹道:“实话说,和尚并无十足把握解开‘黑天劫’。”陆渐大声说道:“我宁肯死了也不做宁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这劫奴的身分,以往一人计短,无力对抗宁不空,此时鱼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绝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只觉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对“黑天劫”,是故畏惧大减,勇气倍增。

  鱼和尚点头道:“很好,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自从听了你和织田信长的对话,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为劫奴,也不会屈服于宁不空的**。‘黑天劫’名为天劫,实为心劫,若无绝强心志,势难免劫。若你没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陆渐这才明白,鱼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试探自己的意思。忽听木屐声响,转眼望去,一众侍卫侍女拥着阿市走了过来,想是被方才的爆炸声吸引过来。

  陆渐一见阿市,心生愧疚,欲要说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默默对视良久,陆渐忽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听着,目光渐渐凄楚起来。好半晌,她轻轻放下北落师门。波斯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瞧了阿市一眼,终于来到陆渐身前。陆渐俯身将它抱起,蓦地瞧见,两点晶莹的泪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头时,白衣女子已转过身去,瘦削双肩微微颤抖,有如风中落叶。

  陆渐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却见鱼和尚已在远处相候,他长吸一口气,向前走去。走了约莫十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楚的叫唤:“陆渐!”

  陆渐身子一震,却没有勇气回头。举目望去,前方林莽幽远,尚有火后的余烬,明明灭灭,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后的叫喊,却最终化作了断续的哭声。

  陆渐不知道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国度,这个娇弱的女子将会面临何种莫测的命运,他只知道,从今以后,无论何种劫难,自己再也无法与她并肩面对了。

  想到这里,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涌了心头,陆渐的眼前模糊起来。

  

  星汉天流,晓寒尤轻,夜幕下的大地微微起伏,跌宕不尽。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长,鱼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微白之时,两人在一处山坳落脚。鱼和尚闭目入定,陆渐感伤离别,无心言语,加之连夜苦战,不久沉沉睡去。

  睡梦间,忽觉周身激灵,陆渐猛地挣起,却见曙色中凸现三道人影,一静两动,正在远处纠缠。两名动者快得出奇,绕着静者飞速盘旋。陆渐识得那静者正是鱼和尚,见他被人围攻,一惊之下,操起身边一根树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见两名敌人身法一滞,微微踉跄,身形一矮,忽地消失不见。

  陆渐匆忙抢上,却见鱼和尚低眉伫立,脚边多有刀痕足迹,只不见了那两名敌人,不由扭头四顾,却听鱼和尚叹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贺的忍者,一击不中,早已远遁了。”

  陆渐听得诧异,忽听鱼和尚又道:“陆渐,你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去。”陆渐听他声音发颤,更觉讶异,转身扶着鱼和尚,坐到一块岩石上。鱼和尚掩口咳嗽,陆渐分明看到殷红的鲜血自他指间涌出,不由骇道:“大师您受伤了?是方才的忍者吗?”

  鱼和尚摇头道:“伊贺忍者还算不了什么!”陆渐道:“那便是千神宗,要么就是宁不空?”鱼和尚叹道:“千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宁不空神通虽强,也无法伤我到这地步,我这伤,可久远得很了。”

  陆渐见他神色黯然,不便多问,只得说道:“大师,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宁不空一见火中的那七个字,便吓成那副模样?”

  鱼和尚道:“那七个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万归藏的笔迹写的,而后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将笔意渗透到宁不空的心底。和尚原本只想借万归藏的神威震慑宁不空,令他的火部绝学露出破绽。不想他一见那七字,便吓得落荒而逃,这其中颇为可怪,和尚至今也没想明白。”

  陆渐道:“‘有不谐者吾击之’是什么意思?我在宁不空的祖师画像上也曾瞧过。”鱼和尚吃惊道:“你瞧过西城的祖师画像?”陆渐道:“火部、水部、山部、泽部的画像我都瞧过。”说罢,便将当日听命宁不空、察看画像的经过说了。

  “原来如此。”鱼和尚叹道,“无怪宁不空情愿与和尚一决生死,也不肯将你放过,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杀你一途了。”

  陆渐惊道:“为什么?”鱼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师画像中藏了一个绝大的秘密,宁不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你泄漏出去。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无法显露图中的隐语,若非宁不空双目被毁,你也无法看到这四幅画像。”说着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时,他张眼笑道:“孩子,你爱听故事么?”陆渐道:“爱听,以前爷爷常给我说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却很有趣。”

  鱼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约有四日路程,我就给你讲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横跨三百余年,牵动亿万苍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实可悲可叹。”

  鱼和尚说罢,抬头望去,东方霞光初明,微云犹暗,一行白鹭冉冉向西飞去。

  

  

  


  “这第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样武器。”鱼和尚悠悠说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机宫。宫中藏书亿万,宫中的能人多被称为算家,他们学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这智慧并没让他们永世无忧,终有一天引来了天大的灾祸。

  “那时恰是宋灭元兴之际,戎马当道,衣冠委地。天机宫凭着奇技异能、敌国之富,成为复兴汉室的唯一希望。天机宫的弟子中有许多杰出之辈,在南方屡兴义军,对抗元廷。但因为宫中出了奸细,元廷终于知道了天机宫的所在,派了水陆大军攻打。那一役至为惨烈,元军五万精甲死伤过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儿子也战死在宫中。但终究寡不敌众,天机宫的亿万藏书到底焚于熊熊劫火,化为灰烬……”

  陆渐忍不住问:“宫里的人呢?”鱼和尚道:“天幸宫中先辈早有防范,留下一条秘道,是故宫中的人大多逃了出来。”陆渐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当时中土胡虏横行,幸存的算家无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东海的一座海岛上。他们智慧出众,又身怀毁宫之仇,一致决意向元人报复。而在这一众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只可惜,他在毁宫之时身负重伤,待得伤愈,复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报、永无了之,本来不愿参与此事,但他为人甚重情义,几经周折,终于抗不过亲友苦求,加入复仇之列。此时元人势力如日中天,而天机宫新遭重创,若以人力对抗,不啻于以卵击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虑之后,提议建造一样威力绝大的神兵利器。而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陆渐吃惊道:“十五年?这样久?”

  “这也不算久。”鱼和尚说道,“春秋之时,越王勾践复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前后花了二十年光阴。天机宫比之当日越国,尚且弱小许多。何况那武器规模庞大,构造精密,纵然智者云集、名匠荟萃,急切间也难造成。”

  陆渐好奇问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样子?”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也没瞧过,只是听先代祖师隐约提起,据说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陆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没都市;还能激发龙卷飓风,从海面刮到陆地,更能聚云成雨,数月不止。”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若不是从鱼和尚口中说出,他必然当成是陆大海吹嘘的海外奇谈。但鱼和尚一派肃然,足见绝非诳语,而是确有其事。

  鱼和尚续道:“那一日,武器终于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试,一口气摧毁了三座无人荒岛。十五年之功终有大成,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唯独那位大算家闷闷不乐,他自设计武器之始,便觉十分犹豫,因为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运用,死伤必然惊人。他既是绝世智者,沉溺于探究智慧,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窥究竟,此时一瞧,不觉心生恐惧。

  “武器既成,众人决意以牙还牙,首先摧毁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荡平,天下必然大乱,届时便可趁机复兴汉室。要知道,元大都军民百万户,武器一旦运用,城中几乎无人能够幸免。只可惜,众人执著于复仇之念,早已顾不得这些了。”说到这里,鱼和尚不禁长叹一口气。

  陆渐忍不住问道:“这武器真的用了吗?”鱼和尚道:“若是你,你会用吗?”陆渐摇头道:“我不会。”鱼和尚道:“你纵不用,别人终归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应付?”陆渐想了想,低声说道:“我要么将武器毁了,要么将它藏起来。”

  鱼和尚沉默半晌,叹道:“难得你有这份见识,与那位大算家不谋而合。他一见武器威力,动了毁掉的念头,可是十五年的心血,终不忍一朝毁弃。他矛盾再三,与妻子商议之后,设下一个骗局,将众人骗离武器。而后,他夫妻二人驾驭武器,离岛远去。当时众人发觉上当,纷纷乘船追赶,但那武器一旦运转,任何冲舟巨舰都休想靠近,众人唯有眼睁睁地瞧着他们驶向远方,从此以后再也没回来。”

  陆渐听罢,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怅然,遥想那对夫妇背弃亲友、远别故土,也不知怀有何种心情。想了一阵,又问:“那对夫妇带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没再造一个吗?”

  “造是造了。”鱼和尚叹道,“但那位大算家带走了所有图纸。更何况,没有他的神妙计算,众人所造的武器威力全无。又过了十多年,岛上众人一事无成,终于心灰意冷,放弃复仇之念。只不过,那位大算家从此背上了无数骂名,终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鱼和尚说到这儿,再不多言,起身向西。两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陆渐遥见路旁有一所旅舍,竹墙矮檐,门前冷清,当下提议在此歇息。

  两人来到门前,陆渐扬声道:“有人么?”连叫两声,门内走出一个老妪,腰背佝偻,皱纹满面,两眼浑浊不堪,似乎有些畏光。她瞧了两人一眼,退后半步,缩到檐下说道:“原来是讨吃的和尚。”倭国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国中,永无饿馁之患,是故那老妪一见鱼和尚装束,便知来意,哼了一声,说道:“进来吧。”

  鱼和尚施礼道:“女施主,有扰了。”老妪默然后退。二人入内,鼻间一股陈腐之气袅绕不去,料是久无人来,窗沿壁角遍布灰尘。老妪转入内室,端出一个竹盘,盘上搁着几个雪白的饭团。

  陆渐见这老妪如此穷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几枚制钱,递到她手里说:“嬷嬷收下。”

  老妪捏住钱,眼也不抬,嘀咕道:“向来只有和尚要钱,竟有给钱的和尚吗?”陆渐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给钱。”老妪一指鱼和尚:“你不是和尚,他却是的,你跟着和尚,就是和尚。”陆渐见她年老昏聩,无从辩解,待那老妪退开,伸手取了一个饭团,饭团入手,陆渐心头忽惊,眼看鱼和尚要取饭团,急道:“大师,这饭团吃不得。”

  鱼和尚应声错愕,忽见陆渐将饭团在桌上一摔,饭粒迸散,内中爬出一条三寸蜈蚣,颜色紫中透金,正是剧毒之物。

  鱼和尚面色微沉,转眼瞧那老妪,老妪的脸上透出一丝诡笑。陆渐大喝一声,抓起一个饭团向她掷去。饭团击中老妪,只听“刷”的一声,老妪的身子应着饭团来势塌缩下去,变成了薄薄的一片。

  此事奇诡万分,陆渐吃了一惊,抢步上前,但见地上只余一套衣裤、一张人皮面具。他拾起面具,入手濡湿,转过一看,几欲呕吐,面具后血肉模糊,竟是刚从人身上剥下来的。

  “当心。”鱼和尚一声疾喝,陆渐后颈一轻,已被他凌空提起,眼角余光扫过,一道雪亮刀光破土而出,自己若在原地,势必被这一刀断去双足。

  身下一沉,已到梁上,陆渐转眼望去,鱼和尚目视下方,面色十分凝重。陆渐手按木梁,心中忽有所动,叫道:“横梁是空的!”

  叫声方落,数道精光透梁而出,鱼和尚闻声有备,拂袖将三支钢镖扫飞,右拳势如雷霆,击中横梁。

  木梁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墙上。竹墙被撞出一个大洞,黑影只一闪,随即消失。

  横梁既毁,鱼和尚与陆渐落向地面,立足未定,土中白光闪动,长刀伸了出来。鱼和尚大喝一声,不闪不避,左足踏中刀尖,“当啷”一阵碎响,长刀节节寸断。鱼和尚双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的旅舍震了一下,土里传来一声惨哼,一道黑影从两丈外破土跃出,疾如闪电,飞奔而去。

  陆渐拔足欲追,鱼和尚拉住他道:“不必追了,去内室瞧瞧。”陆渐只得随他转入内室,方才入门,便觉血腥扑鼻。定眼望去,近门处仆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体,男尸之畔,乃是一具老妪尸体,老妪全身**,面皮从额至颈已被剥去。

  陆渐只瞧一眼,便忍不住扶着门框呕吐起来。鱼和尚也连称罪过。陆渐心神稍定,怒道:“这些人太可恶,大师认得他们么?”

  “和尚认得。”鱼和尚露出凄然之色,“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残忍至斯,竟连老人也不放过。”

  陆渐望着鱼和尚,满心疑惑,正想细问,鱼和尚已道:“先让这二人入土为安。”陆渐应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体,触及那人衣衫,手指忽生异感。刹那间,尸体微微一动,一抹刀光从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陆渐小腹。

  陆渐异感一生,使出“跳麻”之术,后纵数尺。刀光掠空,那尸体一个筋斗翻转过来,竟是一个蒙面男子,正要转刀直刺鱼和尚,不防陆渐凌空一脚,重重踢在他腕上。

  诈死男子吃痛,长刀脱手。他见势不妙,只一矮,半个身子入地,忽听耳畔疾喝,腰腹微凉,跟着传来一阵剧痛,上半身贴地滚出,“当”的一声,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着鱼和尚嘶声叫道:“和尚你杀我……你杀了我……”叫喊中血如泉涌,从口中咕嘟嘟冒了出来。

  鱼和尚摇头道:“忍三郎,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男子忍痛转眼,见陆渐手持长刀,鲜血顺着刀刃点点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惨笑道:“你是谁,能杀我忍三郎?”

  陆渐道:“我叫陆渐。”忍三郎道:“好汉子,请为我介错。”介错即是为剖腹将死的倭国武士砍掉头颅,助其往生。陆渐从未为人介错,微一犹豫,便见忍三郎头一歪,断气死了。

  两人四处察看,再无敌人藏匿,方将室内的尸体埋了,又寻到一些米面果腹。用过了饭,两人启程向东,途中鱼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发,陆渐猜想他必是恼怒自己杀人,但想当时情景,自己若不出刀,反而有悖于本性,鱼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入夜时分,二人寻了一处洞穴容身。鱼和尚盘坐良久,开口叹道:“陆渐,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就多欠了一笔债务。依照《黑天书》的第二律,将来必要偿还,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发作起来就越痛苦。”

  陆渐道:“这我知道,宁不空说过。”鱼和尚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手杀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陆渐不假思索道:“这些人残忍可恨,连老婆婆都不放过,若不杀死,岂不害死更多的人?”鱼和尚摇了摇头,苦笑道:“陆渐啊,你终是尘世中人,太过执著于善恶。也罢,和尚传你一门功夫,将来若是遇上强敌,或许能够保全性命。”

  他站起身来,两臂交叉,左手反转过来,直到右腋下方,右手则笔直向下,握住右膝。陆渐见他身子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听鱼和尚徐徐道:“你记住了,这是‘我相’。”说罢,又摆出一个怪异姿势,右足反踢后脑,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颈部,说道,“这叫‘人相’。”其后又扭转肢体,陆续变化出“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白毫相”“诸天相”等十六种相态,演示已毕,命陆渐照此练习。

  陆渐初时修习,甚觉艰难,但劫力所至,渐渐容易起来,到了半夜,他已学会了一十二相。鱼和尚忽道:“今日到此为止,睡去吧。”陆渐正当兴头,说道:“再练两相,再睡也不迟。”

  鱼和尚淡淡说道:“《黑天书》一旦练成,无论练功、动武,入手均是极快。比如这一十二相,即便天资卓绝,练来也需数年,而你三个时辰便有小成,全因为借了《黑天书》的劫力。依照‘有无四律’的第二律,你体内劫力空虚,亟待偿还,虽说三垣帝脉被封,黑天劫不致发作,可是再练下去,于你的身子终究有损。”陆渐只得作罢,调息片刻,倒头睡去。

  睡梦中,陆渐忽觉身子发轻,飘飘然离地飞升,举目望去,又来到了那个半光明、半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独“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团灰白的迷雾笼罩。

  
“陆渐……”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渐听得耳熟,四面望去,可是不见有人,只听那声音又叫:“陆渐……”陆渐忍不住循声向前。只听叫声不绝,忽上忽下,忽东忽西,陆渐也随之茫然行走。走了不知多远,突然全身好似着了火,又痛又热。陆渐失声惨叫,忽觉天旋地转、星辰消灭,双足再次落回实地。他张眼望去,四周漆黑,树影参差,身上尽被冷汗浸透,突然一阵晚风拂过,不觉打了一个冷噤。

  他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疼痛钻心入脑,心中慢慢回想起来,自己当在山洞中酣睡,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正不解,忽听一声猫叫,举目望去,北落师门蹲在远处,自顾自舔着爪子。陆渐疑惑不已,自语道:“我怎么到了这里?”

  忽听身后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狂奔二十余里,难道还不自知吗?”陆渐回过头来,只见鱼和尚立在身后,不由怔怔问道:“大师,我……我一直做梦呢!梦里有人叫我。”当下将梦境里的事情仔细说了。

  鱼和尚道:“叫你的声音还记得么?”陆渐沉吟道:“听着耳熟,就像,就像……”忽地脸色煞白。鱼和尚见他神色,问道:“像谁?”陆渐吃力地道:“像……像宁不空。”

  鱼和尚却不惊讶,点头道:“果然是‘召奴’之术,依照《黑天书》的第一律‘无主无奴’,劫主生则劫奴生,劫主死则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险,可以神识召唤劫奴来救。这法子我有耳闻,但没亲眼见过。这会儿,宁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陆渐听得冷汗直冒,吃惊道:“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召我回去?”鱼和尚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自有法子破他。”说罢,默然前行。不久二人返回洞穴,陆渐重又卧下。他梦中狂奔二十里,疲惫不堪,须臾入睡,再无异梦,隐隐感觉一股浩大的暖流在体内徐徐流转。

  

  这一觉睡得舒服,日上三竿,方才醒转。抬眼望去,鱼和尚正背对自己,端坐远处,觑其背影,益发干枯瘦小。

  “你醒了么?”鱼和尚恰似脑后生眼,“今天我们来说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一门武功。”陆渐奇道:“武功?”

  鱼和尚道:“要说这门武功,需从一对男女说起。其中的这位男子,绰号‘镜天’,天生聪慧,集合数家之长,在他三十岁时,天下已无敌手;至于那位女子,却是昨日说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时人称之为‘风后’。镜天、风后并称于世,若论武功,镜天略胜一筹,不幸的是,他偏偏恋上了那绰号‘风后’的女子。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镜天爱慕风后,风后心中却另有所属。可也不幸得很,她所倾慕的却是已然婚配的师父,是故这段情缘有如镜花水月,自也永无着落。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风后与镜天的亲友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初时她师父尚在中土,还能压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为了消除神兵之劫,与妻子远走海外。风后那时远在西域,事后得知,悲痛欲绝,继而由悲转恨,一口咬定是镜天的亲友逼走了师父。双方言语不合,大打出手。镜天的亲友无人可敌风后,好几人身受重伤,镜天迫不得已,亲自出手。两人一场激斗下来,风后终于败落,但镜天却无法对她施以杀手,甚至于不惜得罪亲人,将她纵走。”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这风后听起来也是一个聪慧女子,为何如此固执。至于镜天,却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设想自己若是镜天,姚晴却是风后,面对如此窘况又当如何?

  他神思联翩,沉浸于想象,忽听鱼和尚说道:“孩子,你想什么?”陆渐一惊,却见鱼和尚转过身来,默默注视自己,不由面色一红,支吾道:“没……没想什么。”

  鱼和尚叹道:“这故事与你干系极大,你务必用心细听。”陆渐奇道:“与我有什么干系?”鱼和尚却不回答,笑了笑说道:“风后败北以后,心中不忿,苦练武功,其后又几次挑战镜天,可是全都输了。她羞怒之下,决意另辟蹊径,新创一门武功。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隐’脉。”

  陆渐忍不住问:“什么叫隐脉?”鱼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炼内功,练的都是‘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厥阴’‘阳明’等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天竺与吐蕃武学练的是‘三脉七轮’。名称不同,但大体相通,是以这些经、脉、轮,都可以统称为‘显’脉。只不过,万事万物,有正必有反,有显达必有隐微。如果说‘显’脉是陆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隐’脉就是地底深处的暗流阴河,迥异于‘显’脉中的任何一经、一脉、一轮,自成体系,藏于人体至深至秘之处,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发现,也不载于任何医家典籍。”

  陆渐听得入神,问道:“如果没人发现,风后又是怎么发现的呢?”鱼和尚道:“这不是风后发现的,而是她的师母发现的。她的师母是一位大神医,精于经脉之学。她在偶然之间,发现于寻常经脉之外另有隐微脉流,当下一路探究,先后发现三十一条脉流,因其脉性与寻常经脉截然不同,故而称之为隐脉。她的丈夫,那位大算家听说以后,认为这三十一隐脉暗合天数,便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之命名。”

  陆渐听到这儿,不觉心子狂跳,呼吸紧促起来,敢情鱼和尚这番话,说的不是别的,正是《黑天书》的来历。

  忽听鱼和尚续道:“女神医医道通神,当世无两。她深知‘隐’脉与‘显’脉互为克制,轻易开启‘隐’脉有害无益,是故纵然发现,却秘不外宣,只是记在一部医书的空白处,以便将来查用。不料这部医书,鬼使神差地落到了风后手里。她屡败之下,设法开启‘隐’脉,想要练出一门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过,以她的天资才智,仍不足以独自创立这门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资质者,除了她的师父、师母,就是能胜过她的镜天了。

  “风后深知镜天对自己情意深重,巧生一计,约他一同参详‘隐’脉。镜天为情所困,不疑有他,此人也是不世奇才,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找到开启‘隐’脉的法子,记载下来,就是后来的《黑天书》。”

  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言,陆渐忍不住问:“后来呢?”鱼和尚摇头道:“后来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晓。和尚只知道,从那以后,镜天、风后绝迹江湖,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陆渐大失所望,本以为能从故事里寻到“黑天劫”的解脱法子,不想还是如此结果。他想了想,又觉欣慰,说道:“或许镜天、风后经此一事,终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抛头露脸。”

  鱼和尚摇头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陆渐心头一沉,猛可想到《黑天书》的第一律,《黑天书》既是两人合创,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脱这一铁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剧。

  

  鱼和尚说完故事,便即动身,他行走时步履沉滞,不复往日轻快,陆渐却是神气完足,三两步抢到他前面,回头笑道:“大师,你昨晚没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鱼和尚笑了笑:“和尚年纪大了,不如你年少力强。”

  陆渐嘻嘻直笑,忽听北落师门在怀里叫了一声,便道:“北落师门,你饿了吗?待会儿有小河小溪,我逮鱼给你吃。”话音未落,北落师门又叫两声,不知怎的,陆渐忽觉毛骨悚然,这种怪异感觉,当日营救阿市时也曾有过。

  陆渐转念之间,冲口叫道:“大师当心。”叫罢,向后疾跃,将鱼和尚撞倒在地,耳听暴鸣声起,两人早先的立足处激起点点烟尘。

  “鸟铳!”陆渐心念电闪,挽起鱼和尚发足狂奔。身后鸟铳声此起彼落,鱼和尚忽地身子一震,变得十分沉重。

  耳听鸟铳声渐渐稀落,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响,绕过一片翠绿的竹林,但见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练,日光耀水,迸出万点碎金。

  陆渐喘了一口气,回头望去,大惊失色,只见鱼和尚的右腿被鲜血染红,血渍中弹孔分明。此僧身负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当日曾以血肉之躯挡下了今川家的鸟铳攒射,不料今日竟挡不住一发铅丸。陆渐又惊又悲,失声叫道:“大师,你怎么……”鱼和尚不待他说完,接口笑道:“不碍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听北落师门又叫一声,陆渐心头异感又起,慌忙双手触地,灵觉蔓延开去,发现四人八足,正以细碎脚步奔来,行将逼近,忽又分做左右两队。

  陆渐闭眼默数:“两个上了竹子,一个在土里,还有一个……”念头未绝,一声水响,一道黑影从河中蹿出,手中倭刀迎头劈落。

  来人虽快,陆渐更快,他迎着刀锋向后撞出,忍者刀未劈下,眼前的敌人忽然失去踪影,只一愣,胸口挨了一撞,喉头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陆渐肩上。

  陆渐惨哼一声,双手上举,握住忍者双手。“咔嚓”两声,那人凄声惨叫,两根小指被陆渐拧断,长刀脱手掉下,陆渐一把接过,想也不想,奋力掷出,正中鱼和尚右侧三尺。长刀齐柄而没,一股血泉顺着刀柄喷涌而出,地面动了一下,土壤分开,跃起一名蒙面男子,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砰地扑在地上,后心露出一截刀柄。

  陆渐落入水中,他长于海畔,潜水只是平常,一旦入水,就与那忍者扭打起来。那人急欲了结对手,腾出手来摸取兵器。陆渐凭借双手,水下的情景了如指掌,一觉出那人意图,抢先自他腰间摸走两支钢镖。那人一摸落空,忽觉腰间剧痛,两支钢镖已然入体,当即忍着疼痛,又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时间,陆渐凭着手快,在那人全身上下乱摸,摸到匕首、钢菱,无不刺在对手身上。直刺到第七下,忍者再不动弹,瞪着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为何自家的兵器,全都落到了对方的手里。

  陆渐钻出水面,只觉一阵虚脱,遥见鱼和尚坐在岸边,正向水中张望,见他出水,方才松了一口气。陆渐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师,还有两个在竹林里。”

  鱼和尚叹道:“忍者均是刺客,一击落空,势必远遁,你杀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陆渐仔细一瞧,地上尸体的衣角处绣了一个银色的“二”字;至于水中那人,想必就是忍十一了。陆渐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杀,不觉双手发抖,忽地鼻间酸楚,伏地大哭起来。

  鱼和尚知他连杀二人,心中内疚,抚着他的头叹道:“好孩子,别哭。这些忍者,你不杀他,他便杀你,生死之间,原本顾不得许多的。”

  陆渐哭了一阵,方才平静,抹泪问道:“大师,这些忍者为何要追杀你?”鱼和尚叹道:“那是第四个故事了。”说着举目眺望那条大河,“今日暂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们说第三个故事。”

  

  陆渐自忍者背上拔出长刀,将鱼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鱼和尚也取了一枚无毒钢镖,自腿上起出铅丸,用布包了,忽见陆渐又从林外回来,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只大鱼,不觉笑道:“你捉鱼的本领却不差。”

  陆渐道:“不知为何,练了《黑天书》,我不需用眼,用手就能知觉水下的情形,有鱼经过,一刺便着。”鱼和尚点头道:“若无‘黑天劫’,这《黑天书》可说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经。”

  两人烤鱼吃了,陆渐见鱼和尚气色衰败,说道:“大师你睡一阵子,我给你把风。”鱼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觉睡去,就再也醒不来了。”忽见陆渐双目泛红,忙又摆手笑道,“你别担心,和尚说笑罢了,你不想听这第三个故事吗?”

  陆渐见他谈笑风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自然想听。”鱼和尚道:“这第三个故事,说的是一座城。”说到这里,轻轻一叹,“两百年前,元人无道,终于惹起红巾百万。那时间,义军蜂起,中土陷入极大混乱。元人的军队固然凶残可恶,义军之中也是良莠不齐。你见过千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无所不为。当时的义军首领也大多如此,胸无大志,只图一己私欲,从不好生约束士卒。有道是‘师行如火’,军旅若无纪律约束,比燎原之火还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军刚刚屠戮焚烧,义军的乌合之众又蜂拥而至。那时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很苦。”

  陆渐忍不住道:“没有好些的义军吗?”鱼和尚道:“好的义军并非没有。但乱世之中,法术诈力远比仁义道德管用。若无过人的实力,仅凭德行无以生存。那些有仁有义的义军首领,没死于元人之手,却先死在同袍、部将的手里,委实叫人痛心。就如此,几经征战,涂炭了千万生灵,终于换来了些许转机。”

  他顿了顿,问道:“陆渐,你还记得第一个故事里的那座东海岛屿吗?”陆渐道:“记得。”

  鱼和尚说道:“海岛上的大宋遗民自宋亡以后,无时无刻不在图谋恢复汉室。元末大乱方兴,岛上弟子便在东南起兵,攻破州县,割据一隅,有名的便有张士诚与方国珍。可是历经数代,这些遗民后裔忘记了先人初衷,一味贪图权势,自以为是,不但不想着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悬,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军各个击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脱脱亲率百万大军,将张士诚围困于高邮城,准备一战而定东南,彻底肃清南方义军。

  “当此生死绝境,东海岛屿上的智者高士被迫捐弃前嫌,连成一气。所有的东岛弟子,无论亲疏贵贱,纷纷赴援高邮。那一战真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元军人多势众,高邮外城几被荡平,内城也是岌岌可危。谁知东岛弟子不仅视死如归,还制造了许多可怕的武器,屡屡重创元军。双方拉锯苦战,足有月余,元朝大军终于溃败,脱脱也被免职。从那之后,元廷再也无力聚集重兵,被迫放弃东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时东岛弟子齐心协力,大可乘胜北伐。谁知道,强敌方退,岛内又因功赏不一,生出龌龊。转眼间,南方再次陷于混战,百姓再次落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也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驾乘孤舟,自海外悄然归来,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陆渐脱口问道:“那位大算家么?”鱼和尚笑道:“若算年纪,那位大算家已过百岁,如何能称年轻人呢?”陆渐微觉羞赧,讪讪道:“那便是大算家的后人了?”

  鱼和尚道:“许多人也如此认为。但因种种缘由,这人的生世始终成谜,就算多年以后,他对来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绝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没有几人知晓。当年和尚年少好事,听到师尊谈论此人,甚是景仰,四处搜寻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宫大内,翻阅文献典籍。”

  “偷入皇宫大内?”陆渐失声道,“大师胆子好大!”鱼和尚笑道:“皇宫大内,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说到胆子,和尚跟那年轻人一比,可是差得远了。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内七次,终于有所发现,在一本残旧奏章中,提到他时,称之为‘梁逆’,足见他与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称他为‘贼思禽’,合并起来,‘梁思禽’三字就是他的名字了。”

  陆渐喃喃念道:“梁思禽么?”鱼和尚点头道:“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战乱之惨,动了匡定天下的念头。但他性子冲淡,并无王霸野心,通观南方群雄,大多贪残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怀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势太坏,被东岛群雄所包围,四面受敌,形势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见状,投入洪武帝帐下,助其治军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陆续打败东岛弟子。东岛群雄感觉不妙,二度联合起来,打算围歼洪武帝。一时间,双方各自建造了庞大可怖的武器,征发数十万大军,打得难解难分。但思禽先生终是智高一筹,东岛无论运用何种机关计谋,均被轻易破解,加上洪武帝雄才伟略,经历几次大战,终将东岛群雄逼入绝境。这时间,东岛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从中作梗,并猜出了他的来历。双方百年旧仇,又添新恨,当下依武林规矩,寄刀留简,约在八月十五,灵鳌岛上,比武论道,一决生死。”

  鱼和尚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说起东岛一脉,原本智慧渊深,武功通神,若是用之于正道,乃是苍生之福。但他们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权力财富,便不能克制私欲,逐渐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祸害天下的利器。甚至于到此地步,还想凭借武力维系本岛的权势,可谓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陆渐深以为然,连连称是。

  “灵鳌岛一战,不仅关系天下兴衰,而且关乎武林运势。我派渊头陀大师也曾有幸观战。据说当时,东岛的绝顶高手倾巢而出,先行布下阵势,准备让思禽先生有来无回。直到夜色将阑,圆月西坠,思禽先生也未露面,东岛诸大高手皆认为先生不敢来了,正在议论纷纷,忽听海上传来洞箫之声,思禽先生一人一箫,踏着一叶扁舟飘然而至。”

  陆渐吃惊道:“就他一个人来?”鱼和尚笑道:“他在中土并无亲友,纵有远亲,也在东岛。只不过,东岛纵然人多势众,却没料到一事。”陆渐问道:“什么?”

  “那便是‘周流六虚功’!”鱼和尚轻轻一叹,“这门武学,在灵鳌岛上第一次横空出世,便令东岛众人措手不及。寻常武功,不过凭借兵刃拳脚,但这‘周流六虚功’,却可驾驭天地间诸般大能,天地山泽,风雷水火,无不成其利器,可说已不是人间的武功。这一战,东岛对‘周流六虚功’无法可施,被思禽先生连败九大高手,最后群起而攻,仍是一败涂地。这一战之后,思禽先生在岛边石崖上裂石成纹,写下‘有不谐者吾击之’。从此之后,这七字威震武林,东岛却是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争夺天下。

  “此后,洪武帝再无敌手,陆续平定南方,并以破竹之势挥师北伐,灭亡元朝,恢复大汉衣冠。然而就当此时,洪武帝与思禽先生之间却有了极大的分歧。”

  陆渐讶道:“思禽先生帮了洪武帝那么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么会生出分歧呢?”鱼和尚叹道:“对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权势要紧。想当时,思禽先生说了两句话,大犯洪武帝之忌。”陆渐问道:“哪两句话?”

  鱼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术’,第二句便是‘限皇权’了。”陆渐听了,也不觉有什么奇怪,想不通为何这区区两句话,会令昔日的朋友反目成仇。

  鱼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两句话虽只寥寥六字,却牵涉到我华夏自古以来的两大弊端。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考评人才,均以儒学作为准绳。思禽先生却认为,儒学褒古贬今,愚民心智,理当加以抑制,便趁着本朝初创、制度未成之际,提出科举选士不能只以儒学为准绳,须得另设算科、格物科、天文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门别类,挑选人才。”

  陆渐喜道:“这样挺好呀,比如出海打渔,就有许多门道,按理说,还该设一个‘出海打渔科’。”鱼和尚摇头道:“那样划分也太细。只此九科,便已震动朝野。不只洪武帝愠怒,朝中的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连开国名臣,如徐达、李善长、刘伯温等也加入反对之列。双方当廷辩论数次,均无结果。思禽先生性情狷介,愤激之下,私自开馆授徒,并在馆中设立九科。如此一来,更惹儒生怨恨。这也罢了,真正触怒洪武帝的却是后一句‘限皇权’。

  “要知道,自古以来,君权天授,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东西。老子是皇帝,儿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为所欲为。开国之主,或许允称英明,可是后世子孙,往往聪明能干者少,暴虐无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炀帝,都是任意妄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鉴于此,认为皇权若无限制,必然祸害国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权法授’,也就是说,由‘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挑选德高望重者订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贵如帝王,也当信守躬行,倘若违犯,当可依法废黜。”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可糟了。”鱼和尚奇道:“那你说说,怎么糟了?”陆渐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岂不也要被废黜吗?”

  鱼和尚叹道:“这一语切中肯綮。陆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陆渐摇头道:“这是宁不空说的,他常跟信长说,当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权力,权力一失,必然没命。”

  鱼和尚叹道:“宁不空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何况这位洪武大帝,虽说雄才大略,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视权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龙颜震怒,当场驳回。若是换了他人,必然知难而退,谁知这位思禽先生却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气,竟将奏章重抄一分,再次送上,还请求群臣廷议。这一来,洪武帝大生疑心,怀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夺取他的权柄。但他忌惮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声色,反而在宫中设下酒宴,宴请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它,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宫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时在先生的酒里下了见血封喉的绝毒。”

  陆渐失声道:“岂有此理?好可恶的皇帝!”

  鱼和尚摇了摇头,苦笑道:“这还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病更厉害,几乎把昔日的功臣残杀殆尽,仅是胡惟庸、蓝玉两件逆案,便牵连杀害四万人之多。嗯,闲话少提,且说思禽先生**入宫,他自来好饮,酒到杯干,并不推辞。半晌工夫,便连尽三壶……”

  “不对。”陆渐急道,“大师不是说酒中有毒吗?他怎能连尽三壶?”鱼和尚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一问,恰也是朱元璋当时的疑惑。他只恐手下的太监糊涂误事,拿错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这般,众人从未时喝到亥时,宫中秘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壶也多了十余个,却始终谈笑风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无不变了脸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针毡。

  “思禽先生却从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壶,笑问道:‘朱国瑞,还有酒吗?若还有酒,不妨再喝。’国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见全无敬意。洪武帝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阴谋拆穿,当下做声不得。这时间,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说道:‘朱国瑞,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你纵然自私狠毒,终不失为盖世枭雄。而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这世上只怕又会陷入战乱,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的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不肯授权于民,还请效法古之圣王,自省自律,好自为之。’说罢,将杯一掷,飘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羞怒交迸,见他去远,摔杯为号,三千甲兵一时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虚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龙,甲兵虽众,却摸不着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宫城,召集情愿跟随的九科门人杀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赶,思禽先生边战边走,一路向西,虽有千军万马围追堵截,还是被他逃了。洪武帝闻讯大怒,他对思禽先生的算学机关至为忌惮,深知先生的才智来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他朱家的江山岂能坐稳?当即下召,捕杀未及逃离的九科门人,已逃者灭其满门,同时禁绝九科,连隋唐以来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废除,代之以八股取士。从此以后,天下的读书人尽都沉溺于四书五经,再无新知锐见,大多成了不知变通的腐儒。”说罢,鱼和尚悠然长叹,流露出无限遗憾。

  “后来呢?”陆渐忍不住问道,“思禽先生怎么样了?”鱼和尚道:“思禽先生经历连场血战,逃到西域之时,身边除了七名弟子,只剩下一名贴身的小婢。思禽先生见状,伤心难过,不觉潸然泪下,于是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变化为‘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八种神通,分别授予八人,并创立八部,命八人各领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仑山上建起了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号之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却将其比之东岛,称为西城。

  “从此以后,思禽先生隐居城中,再不入世,终日精研算道、穷究物性,悠然度过了三十年光阴。这一日,他将八部中人唤到堂中,说道:‘我当初少年意气,从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学造福万民。恰逢元末丧乱,苍生多苦,故而违背祖训,滥用智慧,造成无边杀戮。后来虽然天下一统,也只填了独夫的欲壑,‘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终不可行。

  “他说罢,取出精研算学物性所作的笔记书稿,说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万民。这民智一旦封闭,欲要开启何其难哉!先祖说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适当之时、适当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开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节令的妖红。方今民智不开,尚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如果落入歹人之手,徒添无穷祸害。违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机一脉,绝于今日。’说罢,将笔记书稿等毕生心血付之一炬。望着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连道:‘妖红已谢,天下太平;妖红已谢,天下太平……’

  “烧完笔记书稿,他又取出八幅画像,分授八名弟子,说道:‘这八幅祖师图像,各部须要好生收藏,千万不可遗失。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将八图合一,盖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切记,切记!’说到这里,思禽先生忽然拍床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如此连叫三声,抓起身畔软枕猛掷于地,只见火光迸出,巨响如雷,雷火之后,这一代奇人盘坐而逝。”

  

  鱼和尚说到这里,久久无语,陆渐也沉浸于故事之中,一时忘了言语。

  过了半晌,鱼和尚方道:“陆渐,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陆渐想了想说道:“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很奇怪,叫人无法理解,比方说,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毕生心血烧掉,还要拍手大笑?”

  鱼和尚道:“这拍手大笑,比那号啕痛哭更绝望十倍。当思禽先生发觉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在这世上终究无法施行,而大道不行,与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难以推广,反而会成为帝王独夫的工具。与其祸害世人,不如毁之于烈火。他口中虽笑,心中之痛却鲜有人知,是故临终时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这一句话,才是他的心声。”

  陆渐听了,仍是不尽明白,欲要再问,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连大地,将里许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但觉有几人伏在竹上,忽远忽近,游移不定。

  陆渐略一沉思,挥刀砍下几根竹枝,削成竹箭,向着一人藏身处奋力掷出,仅掷二十来步,竹箭啪地坠地。

  鱼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我相’试试。”陆渐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转身形,奋力掷出。

  锐响排空,竹箭去似惊电,在林中一闪,便听一声惨叫,绿竹上掉下来一个人,黑衣蒙面,肢体扭曲,额头清晰可见竹箭的箭尾。

  陆渐本来只想惊走来人,谁知竟然射死一个,一时也是目定口呆,耳听得竹林飒飒,剩下的忍者被竹箭惊吓,转眼之间逃得远了。

  
鱼和尚也很吃惊,喃喃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没想到。”陆渐一日之中连杀三人,心中极不痛快,发了一阵呆,才选了根粗壮竹子,举刀砍削。

  鱼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陆渐说:“爷爷说过,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个竹筏子,到了夜间,咱们悄悄顺水航行,到达海边。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鱼和尚默默点头,寻思陆上步步危机,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见竹竿粗大坚韧,陆渐砍伐费力,便道:“你以‘寿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变‘猴王相’。”

  陆渐依法施展,刀锋所向,断竹有如割草,变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来扭去,感觉十分古怪。

  鱼和尚点头道:“初习‘三十二相’,须得借用相态激发劲力。将来练得久了,相态尽被化去,仅存神意,神意一动,劲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伤人。”

  陆渐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丫,破开其中一根,切割成条,搓制竹索。鱼和尚便教他用“诸天相”结索,以“多头蛇相”捆缚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陆渐不时感知四周动静,众忍者料是损兵折将,一时再无人来。

  待到入夜,陆渐将竹筏拖入水中,扶鱼和尚坐在筏首,撑着篙顺流而下。

  其时星月无光,水声如幽人呜咽,两岸倾崖危岩,在天边勾勒出纤细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骥奔麟,或如雄狮饿虎,千姿百态,莫可名状。

  陆渐一颗心始终悬着,生怕“哗啦”一声,又从水中钻出人来。好在大半夜过去也没动静,眼见天色将明,方才确信计谋成功,便坐了下来,正要打盹,忽听鱼和尚咳嗽一声,以倭语高叫:“陆渐,你可知道,忍者杀人,大有学问,若无必杀把握,决不轻易出手。如今危险才开始,你千万不可大意。”

  陆渐腾地站起,冲口问道:“有敌人吗?”鱼和尚声音一扬:“忍术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如何动手,何时动手,被你猜着了便不算高明。至于时机,必在你最无防范之时。而常人最为疏忽的时候,正是天亮之时。”

  话音未落,左岸传来一声低啸,几道黑影倏然纵起,如淡淡轻烟逝去。陆渐不觉冷汗迸出,他自以为得计,不料这一众忍者早已尾随,料是定在黎明动手,却被鱼和尚一口道破。

  陆渐奋起精神,力撑数篙,将竹筏撑得驷马难追,忽听鱼和尚叹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说。”陆渐只得抛开竹篙,坐了下来。

  鱼和尚说:“如今暂无危险,咱们来说第四个故事。这个故事,说的是和尚自己。”陆渐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鱼和尚沉默时许,幽幽说道:“和尚我隶属禅宗。我派中人云游四方,从不大开山门,也不属于临济、云门、沩仰、曹洞、法眼等禅门五宗,自成一派,逍遥自在。

  “自从九如祖师开启宗门、花生大士发扬光大以来,三百年间,已传六代。每代均是一师一徒,单脉独传。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刚神力’练成之后,得如大力菩萨超越三界,倘若所传非人,必然造成无边罪孽。到了和尚这一代,武林大势已生剧变,东岛西城遥相对峙,势如水火。

  “想当年,思禽先生坐化以后,因他终生不偶,并无儿女。是故依照先生遗法,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轮流统领西城……”

  陆渐奇道:“思禽先生怎么会没有儿女?”鱼和尚道:“此事颇为蹊跷,也许因为他厌恶了父子相传的陋习,有意终生不娶。但东岛挫败之后,始终怀恨在心,思禽先生在世,他们无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举进攻西城。虽说思禽先生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仍是非同小可,几次交战,东岛均没占到便宜。可这争端一启,东岛西城,一斗便是两百多年,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一百年前,西城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黑天书》,为了对抗东岛,竟然妄顾天理,开始蓄养劫奴……”

  陆渐惊叫道:“百年前开始蓄奴,那不是有过很多劫奴?”鱼和尚默默点头,轻轻叹道:“经过多年争斗,东岛也好,西城也罢,都是死伤惨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结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个名叫万归藏的天部弟子,只因他天资卓绝,机缘巧合间,被他发现了‘周流六虚功’的奥秘,从而贯通八部绝学,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达到了思禽先生的境界。可他不仅悟性超凡,野心更加不凡,先杀了公选的城主左梦尘,强行登上了城主之位,其后更是全力攻打东岛。东岛弟子几被灭绝,幸存者纷纷逃往海外。

  “和尚虽是世外人,也觉瞧不过去,毕竟东岛西城,三百年前本为一家,如此赶尽杀绝有悖情理,于是约了万归藏在天柱山相会,一心劝他罢手。”

  陆渐担心道:“此人如此残忍狠毒,大师见他,岂不危险?”鱼和尚叹道:“未见万城主以前,和尚也以为他必是骄狂自大、凶狠暴戾之徒。当真见了,却大谬不然。这万归藏不仅潇洒如神,风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绝、见识不凡,与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酿,不饮自醉。和尚纵是空门弟子,也是一见心折,相谈甚欢。也可以说,和尚尚未交战,气度上已经输给他了。

  “谈到高兴处,和尚劝他放过东岛残部,谁知竟被一口回绝。劝说已久,终不免大动干戈。但‘周流六虚功’已破天道,和尚用尽全力,也只接下三招。从此之后,不但功力仅存一半,而且伤势始终无法痊愈。”

  陆渐心中大震:“大师的旧伤,竟是万归藏所为?大师如今功力减半,仍然这么厉害,当年全盛之时,却不知怎样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了三招,那万归藏真不知是何种人物?”

  
思忖间,忽听鱼和尚叹道:“和尚既败,自然束手待死,却不料万归藏说道:‘贵我两派,渊源甚深。金刚一门,又是一脉单传,你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断绝,小弟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本派祖师。东岛则不然,与我派争斗两百多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灭绝,永无休止,是故唯有以杀止杀。道兄若瞧不过眼,大可远离中土,要么神通精进,有能为胜过小弟,否则小弟有生之年,还请莫要回来。’

  “他说得客气,实则已将和尚放逐。但以他斩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条生路,确是瞧了花生大士与他祖师的交情。足见此人纵是一代枭雄,却也并非无情之人。”

  陆渐见鱼和尚被万归藏重伤放逐,言语间仍处处替他开脱,心中一时好生不解。

  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听了这话,无话可说,只好携了小徒不能,渡海来到东瀛。到达之时,却发现这小国烽火连天,正处乱世。这也罢了,不曾想,东瀛的佛法处于乱世,竟也堕落不堪。出家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众多,骄奢淫乱,娶妾生子,蓄养娈童,乃至于强夺民田,横征暴敛。佛法本为济世之法,到了此间,居然成了奸徒们愚弄世人、图谋私利的工具。

  “和尚目睹种种罪恶,忍无可忍,与小徒前往比睿山,与东瀛僧人理论。比睿山号称东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许多所谓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与众僧辩论佛法,辩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于享乐,佛法粗浅,如何能当和尚的机锋,理屈词穷之下,恼羞成怒,竟宣布和尚为‘佛敌’,派出僧军追杀。

  “事既至此,和尚虽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却有了极大的变化。他原本心地纯净,根性猛利,却坏在过于崇尚武力,眼见和尚败给万归藏,已对佛法生出了极大的动摇。到了东瀛,倭人残忍好杀的劣性与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见东瀛众僧纵情享乐,他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暗暗羡慕。

  “那一年,我师徒被一向宗僧兵追杀,逃到北伊势时,和尚旧伤发作,无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边。那僧兵首领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号称‘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长刀,耀武扬威,将我师徒视为砧上鱼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终于忍无可忍,他那时神通已成,只一招便击毙首领,夺下长刀,而后不顾和尚喝止,杀入阵中。那一战他魔性大发,将千余僧兵杀得一个不留,连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红。事后他携刀而去,自号千神宗,横行日本,无恶不作。

  “和尚待得伤势稍好,便去寻他,那孽障自知敌不过和尚,于是四处躲藏,乃至于十年之中,不敢公然作恶。可恨的是,北伊势之后,比睿山虽不派出僧兵,却买通了伊贺的忍者,悬以巨赏,刺杀和尚。这些忍者手法诡异,耐力绝强,十多年来不舍不弃,我几度遇险,也多次制住他们,但终究不忍杀害。谁知他们知道和尚不犯杀戒,越发肆无忌惮,和尚不胜其扰,以致于无法腾出手来寻那劣徒,让他犯下了更多的罪孽……”

  说到这儿,鱼和尚气血上涌,咳嗽几声,喘息道:“陆渐,你要明白,武力并非久恃之道,黩武者必亡于武。万归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这些忍者纵然可恶,却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你再与他们交手,须得心存慈悲,万不可效仿不能,因为一时之忿,坠入不复魔道。”

  鱼和尚说话声中,陆渐忽觉他一手按在头顶,刹那间,一股绝大热流奔腾而下,陆渐叫喊不及,脑间轰隆一响,忽地失去知觉。

  

  

  

  

  

  

  

  

  

  

  

  

  

  

  

  

  

  

  

  

  


  醒来时,朝阳如火,大河流金,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盘膝坐在船头,双颊一改枯槁,澄净莹润,微微透明,不觉奇怪道:“大师,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鱼和尚淡淡一笑:“陆渐,和尚要去了。”陆渐奇道:“去哪里?”鱼和尚道:“去西方极乐世界,参见我佛。”

  “参见我佛?”陆渐呆了呆,喃喃道,“那……那不就是死么?”鱼和尚摇头笑道:“死者必入六道轮回,和尚这一去,却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陆渐心中大痛,不觉流出泪来,悲声道:“大师,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昆仑山,解开‘黑天劫’吗?”

  鱼和尚叹道:“这几日来,你体内的劫力反噬越来越强,和尚所设的禁制越来越弱,此消彼长,所以宁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术召你。若我无伤也就罢了,但与不能交手之后,我内伤复发,神通日减,已然无力封闭三垣帝脉。如此下去,不待我们离开日本,你的‘黑天劫’就会发作,和尚思来想去,唯有以‘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脉处强行设下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足以支撑你回归中土,寻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说到这儿,他勉力抬起手来,轻轻抚摸陆渐的头顶,微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还须牢记那四个故事,或许,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你都会一一遇上的。”

  他说到这儿,陆渐泣不成声,不甘道:“大师,咱们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鱼和尚叹道,“‘红莲化身断灭大法’一经施展,浑身精血均会化为神通。当初在神社,我曾想用这法子与不能同归于尽,只因北落师门,方才苟存性命。如今不同,和尚身如空壳,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正所谓‘断生入灭,万象俱空’,这大法行完之际,也就是和尚入灭之时。”

  陆渐终于明白,为何鱼和尚的身子会越来越弱,不但无法抵挡鸟铳,连走路也会输给自己,全因为他这两日为了压制‘黑天劫’,自损佛体,以至于神通尽失。陆渐越想越悲,哭道:“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鱼和尚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和尚倘若说了,只怕你宁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恩惠。”说到此处,他举目望西,“时辰到了。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将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携往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口颂一偈,“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

  偈语中充满了悲悯,鱼和尚吟诵已毕,溘然化去。陆渐号啕大哭,只觉今生今世,从没有如此难过。他虽不通佛法,但心中却已将这佛门高僧看成了祖父一般的长者,若是没有这位长者,他根本没有勇气对抗宁不空,更加无法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必然甘心为奴,在这倭夷小国了此残生。虽只寥寥数日,鱼和尚却教会了他何为勇,何为信,何为苍生,何为慈悲。直到最后,竟为了这个无亲无故的孩子付出了生命。

  
陆渐伤心之余,又觉茫然,鱼和尚在时,凡事均有他做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该何去何从。昆仑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里?谁又能解开“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须他独自面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陆渐越发悲怆起来。

  就在这时,双手忽生异兆,悄没声息间,水中探出一条长枪,直奔他的下身。这一枪阴毒刁转,陆渐大怒,反手攥住枪杆,使一个“神鱼相”,“哗啦”一声水响,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开枪杆,陆渐又变“人相”,反足后踢,正中忍者心口。忍者口喷血雨,飞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动手,又听鸟铳连声,陆渐一顿足,竹筏一头下沉,一头竖起,有如一面大盾,“簌簌簌”,挡开铅弹。

  竹筏竖起,陆渐也立足不住,背负鱼和尚的法体落入水中。法体入手,轻飘飘的竟无多少分量,陆渐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觉悲从中来。

  冥冥河水中,数张渔网四面兜来,网上鱼钩密布,在水底微微闪亮。陆渐恍然大悟,忍者发铳,是想将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渔网活捉。当即一沉身,奋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众忍者视力受阻,陆渐却凭借双手,洞悉入微,当下牵了西边渔网,缠住南边渔网,又扯东边渔网,裹住北边的忍者。众忍者牵扯不清,均以为已经抓住了陆渐,奋力扪扯,被渔网裹住者犹为辛苦,鱼钩入体,钻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气泡咕噜噜乱冒。

  趁着混乱,陆渐身如游鱼,从渔网的缝隙间钻了出来,沿途踢起河沙掩护身形,刚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师,得罪了。”忽地放手,将鱼和尚的法体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见浮尸,低声呼哨,纷纷抛出长索来钩住法体,却不料陆渐藏在法体下面,亦步亦趋,随之前行。

  顷刻法体近岸,众忍者正要拉上,忽听“哗”的一声,一道水幕扑来。众忍者大惊,发出苦无飞镖,不料水幕落下,竟无人影。惊疑间,又听一声水响,陆渐破浪而出。

  他一旦上岸,使“神鱼相”贴地滚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诸天相”将他掷入河中,再以“马王相”翻身一脚,将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发镖,不料镖未出手,陆渐一展快手,抢先接住,反手扎在他的腰间。忍者至为剽悍,一声不吭,错步退后,反手就要抽刀。陆渐大喝一声,施展“大须弥相”,飞身撞在他的胸口,忍者巨力加身,登时闭气昏厥。

  陆渐撞倒此人,转眼一瞧,河中那名忍者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抱着鱼和尚的法体飞奔。陆渐情急,自昏厥忍者的背上抽出倭刀,使一个“我相”,如发射竹箭般奋力掷出,那刀去如流星,“嗡”地贯穿忍者小腿,将他钉在地上。

  忍者凄声惨叫,转手拔出刀来,一瘸一跛,仍是狂奔,忽觉脑后风响,先着了陆渐一记刀鞘,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陆渐夺过法体,忽听猫叫连声,遥遥一望,竹筏翻了个身,北落师门湿淋淋地蹲在筏头,顺水漂下。陆渐暗呼惭愧,心道怎么把它忘了,慌忙转身奔回,拾起忍者惯用的长索,沿岸奔跑里许,掷向竹筏。索前的铁爪勾住筏尾,竹筏向前,将那长索绷得笔直,北落师门十分乖巧,顺着长索一溜飞奔,纵身扑入陆渐怀里。

  陆渐正舒一口气,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击落一支钢镖。转眼望去,数道黑影飞掠过来。他急忙发足奔逃,只见身周不时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冲来。

  众忍者所畏惧的只有鱼和尚,一见和尚坐化,心中再无顾忌,公然跳了出来。他们人多势众,奔跑迅捷,只一阵,就把陆渐围在了一片河滩上,个个眼露凶光,步步进逼。

  忽听一名忍者沉声道:“不要争功。”众忍者应声驻足,陆渐定眼望去,那人的装束与众忍相似,衣角绣了一个银色的“太”字,不由心想:“这些人以数字为号,有了忍二忍三,这人当为忍太。”

  忽听忍太大声说道:“年轻人,放下尸体,我饶你性命。”陆渐摇了摇头。忍太扬声说道:“我们都很敬重大和尚的为人,他两次捉住我,都放了我的性命,饶命之德,终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陆渐扬声道:“既然这样,你们为何还要苦苦追杀他?”忍太叹道:“为人有信,我们答应了比睿山,就不能食言。”陆渐冷笑道:“什么为人有信,怕是为了赏金吧?比睿山有钱有势,大师却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和尚。”

  忍太被他一语道破心机,眼里透出凶光,他本想骗陆渐不战而降,谁知计谋落空,当下冷哼一声,厉声道:“无论如何,和尚的尸体,我都要带回比睿山。”

  陆渐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放下法体,握紧刀鞘,扬声说道:“那就试试看。”踏上一步,呔地大喝,扭身挥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时用的是‘寿者相’,鞘到半途,忽又变成了‘猴王相’,这一招,正是鱼和尚所传的劈竹法门。

  忍太见他大开大合,姿态怪异,心中微感吃惊,又见他只持刀鞘,当即挥刀迎出,仗着刀锋锐利,存心先断刀鞘,再斩陆渐。

  刀与鞘击,空响震耳,忍太只觉大力涌至,胸一闷,倒退两步,耳听吱嘎细响,定睛一瞧,刀锋裂纹如丝,前后扩散开去。

  这一口倭刀切金断玉,忽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惊之余,又觉心疼,不及多想,陆渐扭身挥鞘,二度劈来,忍太欲要躲闪,却不知为何,但觉那木鞘一挥之间涵盖八方,来势竟无可避,惊怒间,只得挥刀再迎。

  又是一声空响,伴随“当啷”之声,忍太断刀、吐血,木鞘其势不止,击中他的左腿,“咔嚓”一声,忍太腿骨折断,向后跌出老远。

  忍者们眼看首领败落,呜呜号叫,挥刀扑来。陆渐却不管来者多少,均是当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个“寿者相”,再一个“猴王相”,木鞘轮转,如扫千军。

  忍者以偷袭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长,陆渐每挥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断腿,场中二十多名忍者,顷刻倒了一半,忍太又惊又怒,急道:“快躲起来,发镖……”话未说完,不防陆渐回身一鞘,正中太阳穴,当即昏了过去。

  众忍者群龙无首,被陆渐一鞘一个,敲断手足,虽不致命,却已失去了行动之能。一时间,除了三两个忍者见机得快,溜之大吉,众忍者无一幸免,纷纷躺在河滩上哀号。

  陆渐环顾四周,也觉惊奇,本以为必有一场生死恶战,谁料胜得如此轻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还只当这些忍者太过不济,不由心想:“如此也好,大师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违大师的吩咐。”叹了口气,再也不瞧众人一眼,背起法体,顺河岸走去。

  入夜时,陆渐寻到一处干净空地,收拾柴火,将鱼和尚法体焚化,望着熊熊火光,他又不免大哭一场。待到火熄,上前收殓骨殖,却见灰烬中有许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红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莹剔透,色彩辉煌。

  陆渐心想:“这该是鱼大师所说的舍利了。”细细一数,共有二十一颗,便用布小心包了,贴身收藏起来。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天亮时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间,望见茫茫大海。陆渐久处深宅,此时沐浴海风,身心俱爽,凭生出许多感慨。

  

  他沿着海滩走了半日,傍晚时渔火星散、海港在望。一打探,得知港内有不少船只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听一个大嗓门用华语呵斥:“罗小三,让你找通译,怎么尽找些半通不通、只会要钱的货色,误了老爷的大事,仔细你的皮。”

  陆渐忽闻乡音,倍感亲切,回首望去,远处站了几人,均是唐人装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壮,紫袍玉带,蹬一双鹿皮快靴,衣饰可谓华美考究,此时正吹须瞪眼,训斥一个年轻伙计。

  陆渐听那紫袍汉子所言,似乎没有找到合用的通译,心念一动,上前施礼道:“诸位大叔安好?”紫袍汉子瞧他一眼,皱眉道:“你是唐人?”陆渐道:“对,你们要雇通译吗?”紫袍汉子面露警惕:“你偷听老爷说话?”

  陆渐笑道:“只是顺耳听见。我会说倭语,大叔你雇我好么?”紫袍汉子眉头大皱,眼中疑惑挥之不去,慢慢说道:“光会倭语可不行,我们是来倭国做买卖的,你不但要会华语、倭语,还要通晓经济买卖。”

  陆渐沮丧道:“经济买卖,我却不会。”转身便走,忽听紫袍汉子叫道:“回来。”陆渐回头道:“什么?”紫袍汉子笑道:“你这孩子倒也诚实,做买卖,最难得的就是诚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识,你若说自己通晓经济买卖,我也不会知道。难得你竟不撒谎,那是很好。我们这些到外国走海货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却遇上不老成的经济牙子,跟通译两相勾结,三两下骗得你血本无归。嘿,若做通译,你要多少钱?”

  陆渐惊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钱,你们回中土的时候,捎上我一个就成。”紫袍汉子不料如此便宜,疑惑道:“我带你回中土不难,但钱也不能少你,三两银子如何?”陆渐志不在钱,当下便道:“也好。”

  三两银子,不及寻常通译雇银的十分之一。紫袍汉子大喜过望,拍着陆渐的肩头呵呵大笑。攀谈之下,陆渐才知道这紫袍汉子姓周名祖谟,闽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来倭国却是头一次,正愁没有合适通译。找了几个,要么要价太高,要么华语粗疏,言不达意,难得陆渐送上门来,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谟占了便宜,心中欢喜,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颇有一些不着边际。陆渐笑笑,问明他贩来的货物,却是绸缎茶叶、瓷器药材,还有若干玉石。

  陆渐随宁不空做过账房,尾张一国的财物进出,大都经由他之手,是故这一船货物,仔细想来,竟也不算什么。

  他以倭语问明行情,如实告知周祖谟,周祖谟权衡后选择交易。其间陆渐又代他计算得失,两日交易下来,斩获颇丰。

  周祖谟不料寻了个廉价通译之外,更白赚了一个精细账房,一时喜不自胜。次日入夜,细问陆渐出身,才知他被人挟持来倭,不由一拍大腿,骂道:“他奶奶的,定然是狗倭寇干的好事。”陆渐摇头道:“不是倭寇,劫我来的是唐人。”周祖谟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这些狗汉奸的祖宗怕也没脸见老子。”

  陆渐不由奇道:“周大叔如此痛恨倭人,怎么会来倭国做买卖?”周祖谟的神色颇不自在,左顾右盼地说:“那些臭小子呢?又逛窑子去了?”

  陆渐一瞧,果然不见了几个船工,便问:“逛什么窑子?”周祖谟瞧他一眼,微微笑道:“逛窑子么,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钱挑上一个,跟她大行周公之礼。”

  他见陆渐懵懂,一拍他肩头笑道:“你有三两银子的佣金,要不老爷带你去见识见识,挑一个中看的姐儿开荤?天南海北的窑姐儿我也见多了,唯独这倭国的还没玩儿过。”周祖谟一介粗人,兴致一来,大谈生平艳遇,聊得兴起,色心大动,见陆渐不去,另叫两个伙计,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仅留三两个护卫照看货物,闲极无聊,一伙人便聚在舱中赌钱。陆渐一贫如洗,无所事事,想到所学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练成,自到船尾苦练,子夜方告成功,心想:“大师说的三十二相,我只学了一半,却不知另一半上哪儿学去。”想到鱼和尚,思念之余,又觉黯然。

  次日,众人上岸交易,将存货卖了七七八八,再看行情,低价购入硫黄、苏木、刀扇、漆器等东瀛土产,打算运归中土。

  料是买卖顺畅,周祖谟大为宽心,每晚都与众海客去妓楼寻欢,黄昏上岸,凌晨方回。陆渐苦练十六相,渐渐贯通,只是远未达到鱼和尚所说的“化尽相态,仅存神意”的地步。

  这一日傍晚,周祖谟忽道:“小陆,你今晚随我们去吧。”陆渐吃惊道:“我可不去。”周祖谟笑道:“让你去,不是逛窑子,而是做通译。”陆渐道:“通译什么?有买卖吗?”

  “好买卖!”罗小三笑道,“周老爷新近勾搭上一个倭妓,想给她赎了身,带回去做小老婆。你说,这是不是好买卖?”

  周祖谟笑骂:“死猴儿,尽会子虚乌有地损你老子。说起来,那些倭婆子叽里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过夜钱没有。陆渐你今晚去了,一定要给我弄明白了。”

  众海客你一句我一句,尽挑妓楼中的勾当说事。陆渐听得面红耳赤,做声不得,周祖谟却不容他多想,连唬带哄地拉他上岸。

  一行人说说笑笑,转入一条小巷,巷内昏暗幽深,檐角风灯摇曳,映得众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里气息污浊,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气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败味道。两侧的小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偶尔能从门缝间瞧见一张素白如绢的面孔。

  走到巷子尽头的一扇漆门前,周祖谟止步道:“你们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陆进去。”众人一反嬉笑,肃然站在檐下。

  陆渐但觉奇怪,却见周祖谟走到漆门前敲了三下,漆门大开,露出一张敷满白粉的妇人圆脸。

  妇人问:“你们找谁?”陆渐一怔,却听周祖谟说:“小陆,你告诉她,我们来找龙崎先生。”陆渐说了,妇人大为疑惑。周祖谟忽地摸出一块银子,塞到她的手里,那妇人怔了怔,退后关门。

  两人立了半晌,漆门忽又敞开,妇人出门行礼:“龙崎大人问有什么事?”周祖谟听了通译,举起手来,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妇人一呆,又关上门,半晌出来说:“龙崎大人有请。”周祖谟咧嘴一笑,当先入内,进门时还毛手毛脚,在妇人身上摸了一把,惊得她后退两步,低声咒骂。周祖谟左右听不懂倭语,装聋作哑地走了,陆渐跟在后面,连挨了妇人几个白眼。

  漆门虽小,门内却别有乾坤,但见回廊曲柱,围着一簇高及两丈、七孔八窍的峻峭湖石,回廊四角朱灯流转,映照出奇花异卉。

  曲廊十步三折,时见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鹤惊起,寒凫飞渡。周祖谟不由低声咒骂:“倭狗倒会享福,把苏杭的园林也搬来了。”

  咒骂间,二人被领到一所小厅,圆脸妇人一拍手,进来两名年少女子,身着短衣,眉眼清秀。那妇人道:“请二位更衣。”

  陆渐吃了一惊,周祖谟听了通译,笑道:“倭狗挺谨慎,小陆你告诉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来。”

  陆渐说了,圆脸妇人点点头,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谟风月老手,放开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却觉那少女紧贴自己,娇躯火热,呼吸微闻,十指所过有如蚁附蛇行,不由头皮发麻,浑身燥热,当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向后跃出。少女初时一怔,跟着掩口轻笑,转身与圆脸妇人议论。那妇人不时打量陆渐,眼角聚满笑意,陆渐越发羞愧,几乎抬不起头来。

  搜身已毕,妇人当先带路,转过两道曲廊,忽见远处一座花厅灯火通明,笑语时来。

  妇人走到厅前,躬身道:“龙崎大人,人带来了。”厅中一寂,有人以倭语高叫:“谁买鸟铳?”陆渐定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矮胖倭人,光头无须,大肚腆出,身周坐了几个美貌倭女,媚眼顾盼,向着二人打量。

  周祖谟笑道:“小陆,那人说什么来着?”陆渐说了,周祖谟笑道:“你告诉他,我买鸟铳。”陆渐大吃一惊,瞪眼望他。周祖谟拍了拍他肩,叹道:“小陆,什么也别问,只管通译就是。”

  陆渐满心疑惑,将周祖谟的话说了。龙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国律法,不能卖鸟铳给你,若是卖了,便有莫大的风险。”

  周祖谟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险,三分险中十分利,没有风险,不成生意。风险越大,利就越多,龙崎先生想必也懂这个道理。”

  龙崎道:“话是这么说,但若命都没了,再多的利也没用。”周祖谟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传出去,谁又会要你的命?”龙崎沉默时许,忽问:“你要多少支?”周祖谟道:“一千五百支。”陆渐吃了一惊。龙崎听了通译,骇然道:“什么?这么多?”

  周祖谟笑道:“我这几天在附近的妓楼里打听过,这个数目,别人拿不出来,龙崎先生一定有的。”龙崎摇头道:“我只是卖铳的商人,不是造铳的豪强。一千五百支太多,须得花时间凑齐。嗯,你给什么价钱?”

  周祖谟伸出四个指头:“我给现银,四两银子一支。据我所知,这个价全日本也没有过。”龙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数又多。一口价,五两银子一支,还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谟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阵大骂,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好说,一言为定。待会儿我让人送定金过来。”龙崎眉开眼笑,摆手说:“不慌不慌,来,大伙儿喝两杯,叙一叙。”

  周祖谟笑道:“我有事在身,不便叨扰。龙崎先生何时能够凑足鸟铳?”龙崎沉吟道:“五天左右。”周祖谟点头道:“好,我五日后再来。丑话说在前头,鸟铳得支支精良才是,若有一支次货,休怪周某无礼。”龙崎笑道:“你放心,本处的鸟铳,全为名匠锻造,无论铳力准星,那都是绝好的。”

  周祖谟笑笑告辞,他一出漆门,满肚皮的怒气发作出来,破口大骂龙崎。众海客一听五两银子一支,也都气愤,猪狗畜生一阵乱骂,直骂到船上才消气。

  陆渐心存疑惑,问道:“周大叔,你买那么多鸟铳做什么?七千五百两银子,账面上可没这么多!”周祖谟摆手道:“小陆,你别多问。”命人抬出两口铁箱,揭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

  周祖谟称足二千三百两,冲罗小三说道:“你和小陆送到龙崎那里,多出的五十两银子,就说是周某送给他身边姑娘的脂粉钱。”

  “送他娘的棺材钱。”罗小三怒道,“那奸商占了莫大便宜,干吗还要多给他银子?”周祖谟正色说道:“骂人归骂人,生意归生意。我受了重托,这笔买卖只许成、不许败。我瞧龙崎眼神游移,性情奸诈,若不多赔些银子,怕是拴不住他。”

  
罗小三将信将疑,招呼两个伙计,与陆渐扛了银子送往龙崎府上。路上陆渐忍不住问:“罗大哥,你们不像是来做生意,倒像是专门来买鸟铳似的。”

  罗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的生意都是顺手买卖,这批鸟铳才是正货。可惜买得太多,寻常商人供给不起,我们在妓楼里厮混了好几天,才知道龙崎这条道儿……”说到这里,他自觉失口,忙说,“小陆,你别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译。要么此事涉入太深,将来想脱身也难了。”

  陆渐不禁默然,两人将银子送到龙崎府上,领了收条,方才回船。

  其后几日,周祖谟似乎忘了买铳,仍令陆渐卖出存货,购入土产。初时他还自己经手,后见陆渐诚实可靠,也乐得轻闲,放手让他交易。陆渐却知这周祖谟外表粗鲁不文,内心锱铢必较,当下不敢怠慢,每一笔交易货比三家,方敢下手。他明做买卖,心中却始终惦记那一批鸟铳,心道数目如此之巨,尾张一国也不曾有过,但周祖谟一掷万金,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凶做恶,可是大大的不妙。

  疑虑间,五日过去。这日入夜,一个倭人找上船来,说道:“龙崎大人的货已备齐了,你们带好银子,随我去取。”周祖谟点头道:“你等一阵子,我们点齐银子就来。”

  当下转入内舱,周祖谟取出四口银箱,装齐银两,又加了两口空箱,命众海客从各自取来刀剑弓弩、短枪盾牌藏在箱内。

  陆渐看得发呆。周祖谟正色说道:“咱们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就罢了。倘若不讲信用,大伙儿也不要跟他客气。”又对罗小三道,“动起手来,你看好小陆,莫让人伤了他。”罗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众海客扛箱出舱,跟随倭人走了三里,到了海边一排木房前面。还未走近,龙崎光头腆肚地出来,笑道:“银子带来了吗?”

  周祖谟揭开银箱,龙崎眼中流露贪婪神气,招呼手下人验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毕引入库中,但见库内叠放百十口木箱,龙崎撬开两口,箱内均是簇新鸟铳。周祖谟取过一支细看,果然锻造精良,又随意抽查两箱,质地数目也无差池。

  龙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点完数目,咱们两清。”周祖谟命众海客各择一处清点,点完数目,在陆渐处汇总。

  周祖谟闻报不差,大拇指一跷,笑道:“龙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龙崎呵呵一笑,也不多说,带着四箱银子扬长而去。

  周祖谟对三名手下道:“此处离船甚远,不好搬运,你们几个回去将船开过来,咱们就在这里装货。”那三人应了,径自回船。

  罗小三皱眉道:“周老大,这买卖未免太顺。”周祖谟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给的银子足,自然事半功倍。”众海客听了,纷纷笑着点头。

  不一阵,海面灯火飘近,正是海船驶来。众海客嘴里说得轻松,货没上船,一颗心终究悬着,此时见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欢呼才起,忽见船上的灯火尽数熄灭,整艘船暗沉沉的,仅余一个蒙眬轮廓。周祖谟不禁骂道:“这些直娘贼干什么?黑灯瞎火的,怎么装货上船?”

  话音未落,船尾一盏灯亮了起来。周祖谟瞧得不耐,逐一叫唤船工姓名,可是不闻答应,他的心中顿时一沉,忽听罗小三颤声说道:“周老爷,你瞧那灯,似乎不大对头。”

  周祖谟皱眉望去,孤灯似被一阵风吹着送着,轻飘飘地掠过船舷,飞到船头,突然凌空一跃,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的火光,落在岸上,又向这边飘来。

  海客们神为之夺,周祖谟不由大喝一声:“操家伙。”众人纷纷取出兵器,布成阵势。周祖谟见那灯火飘近,心头一紧,厉声叫道:“什么人?”

  灯火微微一亮,映出一个男子的形影,衣若纯金,双颊雪白,鹰鼻凤眼,眉挑如飞,俊美中透出一股邪气。他的衣袖很长,右袖拖地,左手穿袖而出,五指修长,轻轻拈着一盏黄铜油灯。

  

  周祖谟涩声道:“你是谁?怎么在我船上?”男子轻轻一笑,说道:“我姓狄,你想必听说过!”

  周祖谟喃喃道:“姓狄?”浑身一震,忽地失声叫道,“九变龙王!”男子笑道:“好见识,我就是狄希!”

  刹那间,周祖谟心跳如雷,嗓子干涩,盯着对方说不出话来。狄希笑了笑,说道:“沈瘸子派你来的么?天部似乎没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谟被他道破来历,心头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只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狄希摇头道:“万归藏一死,八部越发良莠不齐了,竟连奸商淫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谟怒啐道:“老子纵然奸猾好色,也比你东岛勾结倭寇的好!”

  “谁说我东岛勾结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会想方设法污我东岛的名声。”周祖谟高声叫道:“你若不是勾结倭寇,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龙崎叫你来的?他想财货两吞吗?”

  “你还不笨!”狄希笑了笑,“只不过也算不上勾结,龙崎原本就是我布在东瀛的棋子,他做买卖的本钱是我给的,赚的钱大半也是我的。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头的鸟铳,也都是我让他卖给海贼倭寇的。沈瘸子不愧为天部之主,诡计多端,让你这痞子奸商冒充海贼,偷来东瀛购买鸟铳。可惜他心气太高,竟想一次购齐千支,是故找来找去,竟然找到了龙崎。哈,也罢,难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帮我收购鸟铳,狄希若不笑纳,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

  众人无不变色,周祖谟厉叫:“大家并肩子上。”众海客各操兵刃,方要动手,忽见狄希身形离散,幻化出十几道身影,重重叠叠,状如金龙摇尾,只听“当啷”声不绝,三名海客刀剑落地,两眼发直,额上多了一个小孔,鲜血汩汩流出。

  一声轻笑,幻影散而复聚,忽又合为一人,狄希手拈铜灯,气定神闲。

  周祖谟脸色阴沉,轻声道:“龙遁么?”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倒有见识。”他笑语晏晏,一双凤眼辉光流转,落到众海客身上,众人无不彻骨生寒,手心里津津的都是冷汗。

  周祖谟眼珠一转,扬声道:“九变神龙,你是东岛四尊之一,‘龙遁’之术威震天下。我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老子武功不济,却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赌一赌。”狄希笑道:“赌什么?赌逛窑子,那就免了。”

  周祖谟面皮一热,呸道:“听说‘龙遁’是世间无双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气,赌你十招之内抓不住我。”狄希笑道:“你命在我手,凭什么跟我赌?”

  周祖谟道:“凭你九变龙王的威名。你若不敢赌,将来传出去,江湖中人必然会说,堂堂东岛四尊之一,害怕我这个天部的小卒。即使你丢得起人,东岛三百年声威也毁了。”

  狄希笑道:“不愧是痞子奸商,真会强词夺理。你放心,今晚的事一星半点儿也不会传出去。”众人均是心头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杀光众人的心思。

  周祖谟计谋落空,额上冷汗迸出。狄希忽又微微一笑,闲闲地道:“只不过,狄某有点儿好奇,瞧你怎么逃过这十招。”周祖谟喜出望外:“你答应赌了?”

  “不错。”狄希道,“我若胜了,那便休提。你若胜了,我饶你不死。”周祖谟摇头道:“不成,我若胜了,在场的人都要活着离开,这批鸟铳我也要带走。”

  狄希略一沉默,笑道:“也罢,你真能接我十招,我准你人货双全。”周祖谟干笑两声,将手插在腰间。狄希笑容不改,掌心灯火微暗,身形忽地散开,化为一叠幻影,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周祖谟忽地抽出手来,掌心迸出一蓬白光,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细丝,罩向那重重幻影。

  “沈瘸子把‘天罗’传给你了?”狄希轻轻一笑,“好,这算第一招。”幻影俱无,忽又归于一人。白光也向后一缩,化为蚕茧大小,在周祖谟掌心游走。

  周祖谟背上冷汗淋漓。这“天罗”是天部绝学,以“周流天劲”注入蚕丝,织就大网,一旦罩住对手,“周流天劲”一生二,二生三,“天罗丝”笼罩越广,韧性越强,韧比牛筋,坚如精钢,倘若不懂破法,势难轻易脱身。

  周祖谟的“周流天劲”修炼未深,无法长久施展绝学,他深知“龙遁”不仅包含轻功,更有极精妙的数术、幻术,多年来让西城高手吃尽了苦头。狄希此时的幻影也是一种幻术,你若把它当成幻影,幻影立时化为真人;你若当他是真人,真人又会变成幻影,其中虚虚实实,叫人无从捉摸。唯一之法,不管真人也好,幻影也罢,均以这张“天罗”一网打尽。

  忽听狄希笑道:“第二招!”周祖谟心神一凝,只见火光摇曳中,狄希又生幻影,当即一张手,“天罗”满天罩出,倏忽间,他只觉网内一沉,心中大喜,“天罗”向内收缩,只听一声惨叫,十分耳熟。他定睛看去,网中人竟是一名海客。惊疑间,忽听狄希轻笑一声:“第三招。”后脑锐风乍起,破空袭来。

  原来,狄希在“天罗”将收未收之际,凭着绝顶身法,偷梁换柱,抓了一个伙计掷入网中,骗得周祖谟收网。自己又转到他身后,一指刺向周祖谟的后脑,眼看得手,不防身侧风起,一只拳头横空送来。

  拳风凝若实质,狄希微微吃惊,一转手,食指在来拳上一捺,借势飘退两丈,定眼望去,却是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男子。

  周祖谟看见那人,吃惊道:“小陆?是你?”陆渐拳上被狄希捺中处又痛又麻,一边揉搓,一边点头:“周大叔,你没事么?”周祖谟神色一灰,惨然道:“没事又如何,反正输了。”

  海客们躁动起来,有两人越出人群,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双双发足狂奔。狄希一声长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两叠虚影,一叠向东,一叠向西,势如金鹏展翅,同时扫中二人,两人脑后血如喷泉,扑地便倒。

  两叠幻影向内一收,忽又合二为一,向在场众人扫来。陆渐见势危急,不及多想,迎着幻影,变出一个“半狮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后勾,右拳前送。

  幻影被拳风激荡,向右一折,陆渐正要随之转身,忽生警兆,忙变一个“雀母相”,矮身疾转,但觉一道锐风自左袭来,擦过耳轮,火辣辣生痛。

  狄希一指落空,“咦”了一声,心想此人能在幻影离合间辨出真身,真是奇了怪了,忽见陆渐高高纵起,以肩撞来,当下不敢怠慢,右手托住陆渐肩头,足下轻轻一转。

  “龙遁”之术,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更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劲力。陆渐的“大须弥相”仿佛撞在虚空,狄希疾风一转,竟如抽丝剥茧,将这一相中所蓄的劲力丝丝抽走。陆渐心知劲力抽尽,便是狄希反击之时,急使“诸天相”,双手齐出,缠他右手。不料狄希随他双手来势,身法转折,总不让他缠上自己。

  两人变化虽繁,落到众人眼中,却是快如电闪。才见狄希实形虚影,散聚无方,转眼之间,又见陆渐被狄希一手抄住飞转。

  众人瞧得眼花,只有周祖谟看出若干变化,心中十分惊诧,万不料这朴实青年身负如此神通。忽见陆渐双手再伸,狄希也随之转折,谁知陆渐右脚反踢,这一踢直达肩头,狄希若不脱手,必被踢中手背,无可奈何,只得放手跳开。

  陆渐这一踢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后脑,踢中肩头只是等闲。他情急中想到这一招,先以“诸天相”虚晃一枪,再行反踢,果然一举脱身,坠地时又以“神鱼相”翻滚变化,以防狄希趁虚偷袭。但这一轮变相令他耗尽气力,若非劫力补充,早已累倒在地。

  翻滚数转,陆渐起身瞧时,幻象尽消,狄希又归于一,拈灯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陆渐心念微动,忽地双手撑地,拿个大顶倒立起来。众人均感奇怪:“这小子疯了么?这当儿还有搞怪的心思?”狄希看到,眼里也透出一丝惊讶。

  陆渐闭目凝神,劫力透过双手,密布数丈方圆,狄希双足所至,即可感知。这么一来,种种幻象破灭,陆渐的心中只有实相留存。故而狄希一动,陆渐也动,狄希幻影才生,陆渐便以“大自在相”翻转过来,左掌挥出,以“寿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势,“刷”的一声,狄希左手灯火熄灭,幻影一时尽消。

  狄希幻术被破,冷哼一声,挥手抓向陆渐的手腕。陆渐吃过苦头,心知一旦被他沾身,势必被他借力打力,当下火速变相,缩手后退。

  周祖谟不由赞了声“好”。又见灯火一灭,幻影虚像统统消失,不觉叹道:“原来幻术的根源竟在油灯。”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人眼天性喜光,畏惧黑暗,黑夜中一盏孤灯,往往吸引众人心神。狄希正是借这孤灯光影,配合身法,幻化虚影,扰乱了众人的神志。

  狄希悄立时许,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确是不凡。不过,九变龙王,本有九变,你破了我的‘光明变’,却不知我还有‘无色变’。”

  陆渐皱眉道:“无色变?”狄希笑道:“你看清了。”说着,人影骤失,陆渐但觉身周风起,慌忙变相,顷刻连变三相,方才避过一击。

  一时间,众人借着星月光芒,瞧不见狄希的影子,只见陆渐独自一人手舞足蹈,四肢飞速扭转,仿佛正与瞧不见的对手搏斗。

  陆渐只觉身周的劲风掠来掠去,身子时被扫中,虽借变相化解,仍是疼痛难当,忽听狄希一声轻笑,火光一闪,油灯又被点燃。

  陆渐一怔,忽觉冷风吹来,胸背发凉,低头望去,不由大骇。那件衣衫千疮百孔,经海风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骇然间,**又是一凉,慌忙低头,但见裤子四分五裂,处处见肉,陆渐急忙攥住裤带,生恐一阵风来,将这裤子也吹没了。

  “怎么样?”狄希笑吟吟说道,“再这么下去,你可要光着屁股跟我打了。”

  陆渐怒道:“你……你不要脸。”狄希笑道:“害羞什么?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他说不笑话,嘴里却哈哈大笑。陆渐又羞又恼,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正想猫玩耗子,捉弄这少年一番,忽听周祖谟冷冷道:“狄希,你和这位小陆兄弟交手用了几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么?”周祖谟道:“三四十招么?哼,你跟我约的可是十招。”狄希笑容一敛,冷冷道:“我和你约了,可没跟他约。”

  周祖谟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却是我的小卒。厉害呀厉害,堂堂东岛四尊之一,对付天部小卒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厉害呀厉害。”说罢,大拇指一跷,发出嘎嘎怪笑。

  狄希笑道:“姓周的,你少给自己贴金,这小子的本事强你许多,又岂会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对周祖谟一行了如指掌,唯独陆渐是个新进通译,又从不随众人冶游浪荡,是故狄希对他一无所知。

  周祖谟笑道:“你不信吗?大可问他。”狄希瞧着陆渐,皱眉说道:“小子,他的话可当真?”陆渐点头道:“我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译,帮他交易货物。”

  狄希神色阴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加入我东岛,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飞黄腾达,跻身四尊之列。”

  周祖谟听得脸色大变。陆渐只需点头便是东岛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顾惜身份,马上就可大开杀戒。

  众海客也知此理,纷纷盯着陆渐,大气不敢乱出,忽见他摇头道:“我答应周大叔做他的通译,答应了的事就不能反悔。”此话一出,自周祖谟以下,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狄希眼中怒意一闪即过,冷笑道:“如此说,你真的自甘下贱,做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陆渐点头道:“就算是了。”

  “好个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声,“周祖谟,算你厉害,藏了这么一步好棋。他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败他,也算输了……”说到这里,他瞅了陆渐一眼,长袖一拂,飘然去了。

  众海客惊喜交集,周祖谟见狄希走远,才叹道:“久闻四尊之中,‘九变龙王’清高自负,看来果真如此。若是换了别人,这激将法必不管用。”又瞧陆渐一眼,“小陆,你真人不露相,连周某也被你骗过了!”

  陆渐大窘,一手捏着裤带,一边连连摆手:“我不是存心欺瞒大叔。”周祖谟点头道:“这我知道,小陆你为人朴实,虽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会炫耀。”命众人收拾殉难海客的尸体,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无一幸免,当下就地焚化,只取骨灰归国。

  搬完鸟铳,罗小三嚷着要找龙崎报仇。周祖谟喝道:“嚷什么?他早就躲起来了,何况有姓狄的给他撑腰,你这点猫狗把式,只合给他塞塞牙缝。”他生怕有变,下令连夜开船,离开东瀛。

  升帆起航,众人转身回舱。才入舱门,忽见烛火明亮,烛旁放置一座金丝鸟笼,笼中栖着一只信天翁,白羽间黑,有如雪中乌炭。鸟笼边一人手持书卷,似乎瞧得入神。

  众人见了那人,无不傻眼,周祖谟惊叫道:“狄希,你……你做什么?”狄希抬眼笑道:“看书呀,你没瞧见么?”周祖谟怒道:“谁问你看书了?所谓愿赌服输,你既然认输,就当守信用。”

  狄希笑道:“你我约定的是,我若输了,便饶你一船性命,让你带走鸟铳,对不对?”周祖谟道:“不错。”

  “那就是了。”狄希道,“约定里可曾说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周祖谟脑中“嗡”的一声,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这间内舱归我,要睡觉的都去别处。”说罢,就像旁若无人一般,继续低头看书。

  众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门,到了船尾才低声咒骂。周祖谟苦着脸说:“只怪我没想周全,如今这灾星上了船,大伙儿迟早被他害死。”众人一时寂然。

  其后的日子难过无比,狄希以船主人自居,对众海客颐指气使。船上的底细他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龙井不饮,酒非绍兴花雕不喝,鱼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纯至净不用。船上炎热,便命周祖谟打扇,夜间出恭,就唤罗小三提壶。

  众海客叫苦不迭,背着无不骂娘,商议之后,也曾想过几个法子,比如在茶里下毒,不料刚端上桌,狄希一反常态,将茶赐予那位上茶的老兄,而且非看着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后,又慢慢盘问他的出身来历,眼看那位老兄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黑,这才笑嘻嘻地放他出门。那位老兄事后虽服解药,保得小命,却从此歪嘴斜眼,卧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床上埋伏机关,倒插匕首数把,不料回房睡觉,反倒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成筛子,事后查验,正是他当夜所埋的匕首,只是匕首长了脚,跑到他自己的床上来了。

  无论众人如何暗算,狄希总能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众海客又恨又怕,偏又无可奈何。

  航行了十多日。这一日,陆渐到船尾垂钓,忽见狄希站在舷边,腕上立着那只信天翁,忽一振臂,大鸟蹿入青天,向西去了。

  陆渐奇道:“你做什么?”狄希笑了笑说道:“这鸟儿关久了,也该放放风了。”忽见北落师门蹲在陆渐肩头,不觉笑道:“你这猫儿倒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师门身子后缩,眼露凶光,呜呜咆哮不已。

  狄希皱眉道:“这畜生好大脾气。”陆渐不想与他多说,自顾自坐下钓鱼。狄希却不走开,微微一笑,说道:“小陆,你真的不想加入东岛?”陆渐摇头道:“我喜欢自由自在。”狄希叹了口气,连道可惜,又问:“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陆渐心道《黑天书》不算武功,唯有鱼和尚传的勉强说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师。”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坏,可惜不成气候,那天若非我没尽全力,别说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错了。”

  “是呀。”陆渐点头道,“你仅用一只手我也打不过你。”

  “不是这个缘故。”狄希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笑意,“我以身法见长,一只手、两只手对我来说并无分别。我说没尽全力,是因为我没用袖。”陆渐细看他的双袖,那大袖褶皱重重,如果展开,也不知会有多长。

  陆渐心中迷惑,狄希却不再说,跷腿坐在船舷,眺望远空出神。过了两个时辰,远方出现了一个黑色小点,须臾变大,正是那只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从鸟足上取下一截竹管,抽出一卷纸条瞧过,笑道:“老东西真是蚂蟥见了血。”说罢,转头道,“小陆,我要走了。”陆渐道:“回舱吗?”

  “不回舱了,”狄希乌黑的眉毛向上一挑,“我回家去。”陆渐一愣。狄希口唇忽张,发出尖锐鸣声,有如钢锥刺耳。陆渐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声,捂住双耳。

  众海客听到叫声,纷纷赶来。狄希止声长笑,朗声说道:“诸位保重,黄泉路远,狄某就不送了。”纵身一跃,向海中跳去。众海客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人莫非疯了,居然跳海自尽,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让这大祸害自寻死路。

  谁知狄希双足落海,并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众人均是骇然:“这人难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惊疑间,忽见狄希的足下冒出几只大鱼,灰背尖喙,体形修长,在水中载沉载浮。狄希轮番踏着大鱼背脊,广袖凌风,奔腾若箭,一转眼便消失在海天之间。

  众人瞧得发呆。陆渐问道:“那是什么鱼?”一个老海客叹道:“这鱼我见过,南海边的土著叫它海猪,斯文一点儿的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斗鲨鱼。这姓狄的好厉害,竟能将之驯化如此。”

  忽见一名船工奔来,高叫:“周老爷,有船来了!”狄希才走,便有船来。周祖谟心生不祥,抢到高处眺望,但见两艘黄鹞快舰如飞驶来,进到五里许时,当头一舰打起一面旗帜,白底黑字,写了一个斗大的“狱”字。

  周祖谟神色大变,喝道:“快,加速,左舷。”众船工听令,扯满风帆,向左摆舵。两艘快舰须臾迫近,舰首立了三人,个个黑布裹头,其中一人将手一挥,舰首木炮霹雳声响,投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圆球,正中甲板,轰然炸开,化为一团烟雾,近处的船工一旦沾着,扑地便倒。

  周祖谟厉声叫道:“大伙儿屏住呼吸。”但那两艘快舰轮番发炮,不住投来圆球,整座海船尽被烟雾笼罩。陆渐只觉四周扑通声不绝,不时传来人体倒地之声,心头一慌,不慎吸入一丝烟气,顿觉头晕眼花,耳听得周祖谟大喊大叫,但那叫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突然之间,他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再次醒来时,陆渐头痛欲裂,神志迷迷糊糊,双眼说什么也睁不开,但觉被人撬开了嘴,灌入了一股冰凉液体,辛辣刺鼻,似是一种酒水。那酒一旦入口,陆渐越发昏沉,转眼又昏了过去。

  这么将醒未醒,总有酒水灌入,陆渐深感四肢乏力,耳边人语细微,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听见。

  浑浑噩噩间,忽觉身子一震,重重摔在地上。陆渐背脊欲裂,猛可清醒过来,他努力张眼望去,眼前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

  他长吸一口气,忍着头痛冥思,渐渐忆起昏迷前的情景,不觉挣了一下,但觉四肢空虚,说什么也聚不起力气。昏沉再度袭来,陆渐生怕一睡不醒,狠咬一下舌尖,锐痛入脑,略略清醒。

  这时,眼角边忽有亮光闪过,接着便听门轴摩擦之声。

  一扇门开了,亮光直射脸上,陆渐久处黑暗,一时睁不开双眼,只听有人说道:“这个人是新抓来的,沙师父你瞧瞧,他的资质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用瞧了,毕箕,这人交给你。先练‘苍龙七脉’,练完后我再来看。”

  先前那人答应了,又道:“他服了‘七煞破功酒’,怕是没法好好练功。”

  “蠢材。”老者怒哼一声,“跟你们说了多少遍,《黑天书》练的是‘隐’脉,‘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跟‘隐’脉有何干系?”

  毕箕诺诺连声,随后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有人走开。突然间,陆渐只觉“苍龙七脉”的“左角”穴一痛,耳听毕箕笑道:“醒来!”

  陆渐睁眼望去,借着灯光,只见一张脸稚气未脱,却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于是问道:“这是哪儿?”毕箕笑笑说道:“这是东海狱岛的炼奴室。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陆渐哭笑不得,问道:“你是西城的人?”毕箕冷笑道:“谁是西城的人?我是东岛的人。”陆渐道:“向来只有西城炼奴,东岛何时也炼奴了?”毕箕皱眉道:“要胜西城,我们东岛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斗起来有点儿吃亏!”说到这里,他面露警惕,冷冷道,“小子,你知道何为炼奴?”

  陆渐叹了口气,合眼道:“我知道。”毕箕有些诧异,点头道:“无论你知道与否,入了狱岛,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你死了,尸体送到岛外的鲨鱼池喂鲨鱼;要么成为第一流的劫奴,将来随我出岛,到江湖上去逞威风。”

  陆渐默不做声。毕箕笑嘻嘻说道:“我先后炼过三个劫奴,他们都不喜欢喂鲨鱼,你想必也是一样!”随后解说《黑天书》的脉理,让陆渐修炼“角”脉。

  《黑天书》陆渐已经练过,再练一遍也无不可,可一想到世人为求私利,总想奴役他人,不由心灰意冷,暗生绝望。

  毕箕解说完脉理,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脉打入真气。陆渐但觉真气入体,全无向日的喜悦满足,转念一想,旋即明白:“有无四律”第一律便是‘无主无奴’。宁不空一日为主,终身为主,普天之下,唯有他的真气能与陆渐的“隐”脉生发感应。这么看来,一名劫主可以炼制多名劫奴,一名劫奴却只能依附一名劫主。宁不空已经占先,毕箕的所作所为,全是白费气力。

  陆渐本想告诉毕箕,心念一动,又把话咽了回去。毕箕颇爱说话,又瞧陆渐与自己年纪相仿,不时套问他的生世来历。可陆渐心有所想,无心交谈,往往毕箕问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两句。

  毕箕不悦道:“你这人呆里呆气,就像一块大石头,我以后叫你石头人好了。”继而又道,“石头人,你如今一定憎恨我,但若你将《黑天书》练到一定地步,喜欢我还来不及呢!”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有气,咬牙不发一言。毕箕讨了个没趣,指点完“角”脉,自顾自走了。

  陆渐定了定神,触摸衣衫,发觉鱼和尚的舍利尚在,略略放心一些,接下来便寻思脱身之法。他忽地想到那“沙师父”的话来,不由心想:“那老人说‘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与‘隐’脉并无干系。这么说来,我体内的劫力或许可用。”他精神一振,默察体内,但觉‘隐’脉之中,劫力若有若无,流转不绝。

  依照第三律“无休无止”,《黑天书》一经练成,劫奴不死,劫力运转便无休止,纵然显脉受损,也无法消灭劫力。

  劫力性质奇特,无阴无阳,无内无外,能够转化为人体任何力量。陆渐感知劫力尚在,惊喜难抑,当下咬紧牙关,努力施展“十六身相”,将劫力转化为内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脉被禁,大可长久借力,无须担忧“黑天劫”。

  他浑身乏力,纵有劫力可借,变相依然艰难,花了一个时辰才变完“我相”,又花了两个时辰才变完“人相”。每变一相,劫力在‘隐’脉中的流动就快了一分,化为内外精气,徐徐注入‘显’脉。

  陆渐又惊又喜,正觉气力回复,忽听脚步声响,他一转念**起来。只听“嘎吱”一声,室门大开,毕箕哈哈笑道:“怎么,石头人,难受了吗?”蹲下身来,向他的“角”脉中注入真气。陆渐练过《黑天书》,想起修炼中的情景,一觉真气入体,假装面露喜悦。

  毕箕不疑有诈,一边注入真气,一边说道:“知道厉害了吧?方才那痛苦,普天下唯我能解;如今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赐予。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便常给你真气,若不然,哼……”他说到得意处,放下一个食篮,“你吃些东西。石头人,只需你乖乖练完二十八支脉,我便给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药,到那时,你就不会这样软绵绵的了。”

  毕箕一边说笑,一边喂他汤饭,那眼神举止,俨然将陆渐当做了小猫小狗。陆渐心里明白,练完二十八支脉,劫奴欲罢不能,就算没有“七煞破功酒”,这少年也大可控制劫奴,想到这里,他恨不能纵身跳起,一拳打断毕箕的鼻子。

  毕箕喂食已毕,又命陆渐修炼一遍“角”脉,陆渐少不得装模作样。毕箕瞧得心满意足,收拾食篮,关门去了。

  陆渐吃饱,精力渐长,陆续变相转化劫力。每过三个时辰,毕箕前来传授一次《黑天书》,却不知陆渐的体内生出了极大变化,内外精力渐渐充盈,待毕箕教完了苍龙七脉,陆渐已将“十六身相”变化两次,精力如滚滚洪流,将“七煞破功酒”的药力冲得干干净净。

  陆渐气力一复,本想一举制住毕箕,转念又想:“先问他周大叔和北落师门的下落。”耐心等到毕箕再来,陆渐故作虚弱,套问周祖谟等人的下落。毕箕素来饶舌,最恨无人攀谈,难得“石头人”发问,嘻嘻笑道:“我可不知道,这岛上关了几百号人,有犯了岛规的东岛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众,还有被掳来的海客。至于谁人关在何处,只有岛上的主脑才知道。”

  陆渐听得发愁,忽听毕箕又道:“石头人,待会儿沙师父要来巡视,你好生应对,要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颇为关切,陆渐听得心软,狠不了心对他下手。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呼喝之声,间杂凄厉惨叫。陆渐听得毛骨悚然,忽听毕箕低声道:“沙师父来了,你当心。”

  惨叫响了片刻,脚步声响,似有人来,毕箕出门叫道:“沙师父,这名劫奴的苍龙七脉也练完了。”来人哼了一声,旋即走入一名干瘦老者,生得深目高颧,削颊薄唇,他打量陆渐一眼,冷冷道:“你练完苍龙七脉有什么感受?”陆渐心念疾转,随口说道:“我的双手很奇怪,放在地上能知觉远处的人走来走去。”

  干瘦老者目光一凝,流出专注之色,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陆渐摇头道:“没有了。”干瘦老者沉吟良久,点头说:“如此看来,你或许能够练成‘四体通’的‘补天劫手’。”

  毕箕忙问:“沙师父,这‘补天劫手’厉害么?”干瘦老者冷笑道:“号称补天,怎么会不厉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炼出过一双‘补天劫手’,可自那劫奴死后,便再不曾有过。至于有多厉害,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为了杀死那名劫奴,‘东岛四尊’死了两个。”

  毕箕又吃惊,又不服,忍不住道:“我们东岛还是杀了那劫奴,对不对?”

  “杀死却未必,不过……”干瘦老者嘿嘿一笑,“这劫奴的确死在东岛手里,毕箕,你知道为什么吗?”

  毕箕沉吟道:“既不是杀死,又死在我们手里?”突然双眼一亮,“我们杀了他的劫主。”

  干瘦老者露出一丝赞许,点头说道:“无论劫奴有多厉害,劫主一死,劫奴也死。你身为劫主,必须当心自身安危。”说罢微微一顿,“毕箕,你从今日起专一修炼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不用管了。”

  毕箕吃惊道:“为什么?”干瘦老者道:“那三人没什么出奇的本领,只会白白浪费你的真气。”毕箕失声道:“可是‘黑天劫’发作……”干瘦老者冷冷接口:“发作了更好,早早死了,去喂鲨鱼。”

  为了那三名劫奴,毕箕花了不少心血,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过。忽听陆渐说道:“劫奴不是人吗?”干瘦老者瞅他一眼,笑道:“你说得对,做了劫奴,就不算是人……”话音方落,忽觉劲风扑面,他心头一惊,纵身后退,不料陆渐忽自“大自在相”变为“诸天相”,抢到他身侧,左手缠住他左臂,右手勒住了他的脖子。

  干瘦老者面红气促,呲牙道:“毕箕,你给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药?”毕箕两眼发直,结结巴巴地说:“哪……哪里会?解……解药不都在您手里吗?”干瘦老者一听有理,怎也想不出陆渐如何恢复了气力。

  陆渐大声说:“姓沙的,带我去找周大叔。”干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则死矣,从不受人威胁。”陆渐怒道:“真当我不敢杀你?”右手一收,沙天洹的颈骨咔咔作响。毕箕忙道:“沙师父,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暂且服输,事后再跟他计较。”

  沙天洹话不能出,只能呜呜乱叫,毕箕瞧他神色,忙道:“沙师父答应了?”陆渐手臂一松,寒声说:“当真?”沙天洹啐了一口:“小畜生下手好毒。”陆渐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们炼人为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才说要找谁?”陆渐道:“你们不是劫了一只海船吗?船上的海客都在哪里?”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狄希说的那艘船么?”

  陆渐一听这名字便觉有气,说道:“不错,就是那无信小人干的好事!”沙天洹怒道:“那厮给我送信,说是一船二十人,个个都是炼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两艘快舰,浪费了几十枚‘幻蜃烟’,谁知到头来,却只劫了一船废物,一个个资质太差,要么年纪太大,要么身子太虚,除了你,没有一个适合炼奴。”

  陆渐怒道:“你……你杀了他们?”沙天洹哼了一声,冷冷道:“我一怒之下,本想将那些废物都喂鲨鱼。不料事后狄希又送来一封信,说是连人带船留下,将来或许可以胁迫沈瘸子。”

  陆渐听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谟一行尚在人间,怒的是这沙天洹丧心病狂,念念不忘炼人为奴,当下喝道:“带我去见他们。”

  沙天洹命操人手,无可奈何,只得在前引路。陆渐见毕箕跟上,怕他从旁偷袭,说道:“你留在炼奴室,不许出来。”毕箕见沙天洹被擒,主意尽失,只得乖乖留下。

  炼奴室内昏暗无比,室外的巷道却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明灭,巷道两侧的石室中不时传来**。陆渐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发作,一时感同身受,厉声道:“沙天洹,你将这些人全都放了。”

  沙天洹冷笑道:“放也不难,就怕我把门打开,他们也不肯走,除非你将岛上的劫主也带走。哈,劫主遍布岛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将整座狱岛都搬走吗?”

  陆渐一时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无法带走这些劫奴,就算带走,也会白白害死他们,不觉悲愤难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将沙天洹的细瘦脖子拧成两段。

  好容易按捺杀机,忽见迎面走来几名狱卒,见状无不傻眼。陆渐心一紧,将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紧,忽觉地势渐高,踩中一级石阶,不禁喝道:“怎么回事?”

  沙天洹冷冷道:“地牢在狱岛下方,炼奴室是第二层,你那些伙伴都关在岛面上,若不上去,怎么相见?”

  陆渐将信将疑,一面走路,一面默数石阶级数,但觉石阶忽直忽曲、忽高忽低,走了三百来步,突觉白光刺眼,已到地牢出口。

  陆渐走出地牢,举目望去,岛面上光秃秃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楼宇也无,不由诧道:“岛上没人住吗?”沙天洹冷笑道:“你小子又懂什么?狱岛的所在本是东岛绝秘,故而隐蔽第一。如果千檐万宇,海船过境一望便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如今这副样子,自也没人有兴登临了。”

  陆渐默默点头,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无人荒岛,确是叫人无法想到。想着心中生疑,问道:“既然这样,周大叔当在地牢,怎么又在岛上?”沙天洹支吾道:“岛面上也有几处土牢,关一些不打紧的犯人。”一指远方近海处的礁石,“就在石头后面。”他当先走去,陆渐只得跟从。

  离礁石尚有百步,沙天洹忽地一折,沿海边沙滩行走,走了约莫丈许,忽听沙天洹低喝一声:“陷!”陆渐足底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

  刹那间,二人双双陷没,四周充满黏稠淤泥。陆渐呼吸不了,但觉沙天洹身如泥鳅,只一挣,便从他手底脱了出去。陆渐伸手急抓,扣住他的手腕,但觉滑不留手,根本无法紧扣。慌乱间,沙天洹身子一震,如被无形之力向上推送,另一股绝大吸力却将陆渐向下拉扯。陆渐只觉掌心一滑,沙天洹手臂脱出,跟着吸力一扯,将他扯入地底。

  吸力凶猛异常,陆渐坠落极快,身周的淤泥越来越黏,向着眼耳口鼻汹涌灌入。陆渐浑身的血液似要迸出,心肺似也要爆炸开来,禁不住手舞足蹈,不经意间,四周的淤泥向外轻轻一弹,束缚略有放松。

  陆渐缓过一口气来,劫力由双手扩散开去,知觉到东北角的淤泥略略稀薄,当下奋起气力,向着那方猛突,只一下,淤泥八方压来,再次堵塞了七窍。

  陆渐心知如此下去,必死无疑,不觉回忆方才。那时手足乱挥,无意间变出了“神鱼相”。他无法呼吸,‘显’脉气力已衰,只有劫力还在,当即借力变出一个“神鱼相”,四周的淤泥又被弹开。陆渐连使两个“神鱼相”冲向东北,伸手一推,忽觉前方亘着一块大石。

  他绝处求生,双手奋力一撑,大石略有松动,忙使一个“大须弥相”,撞在石块上面,石块向外脱落,露出一个大洞,淤泥循洞口一泄而出,将陆渐冲了出去。

  陆渐压力一轻,一股腥咸的海水迎面冲来,回头望去,洞口不绝涌出浑浊的淤泥。

  此地深处海底,四面冰冷黑暗,陆渐努力挣扎,正想浮出海面,忽觉一股激流自左涌来,他的两眼无法视物,双手仍可知觉,来者是一条大鱼,长有丈许,巨口尖牙。

  陆渐忙变一个“神鱼相”,翻转之间,闪过大鱼的利齿,正要浮上,忽觉左上方又有一条大鱼张口咬来,只得再度变相。那鱼自他身下掠过,摆尾之际,扫中陆渐的腰胁,令他几乎岔气。

  “鲨鱼!”陆渐猛然惊醒,只觉前后左右,数头巨鲨蜂拥而来。他惊骇欲绝,反复变化“神鱼相”。这一相在海水之中大有奇效,变相一生,海水辟易。陆渐运动奇快,连番避过鲨鱼利齿,但鲨群又多又猛,数目不断增多。陆渐拼死潜出一程,但觉身边海水激荡,也不知有多少鲨鱼在追赶堵截。绝望间,双手忽地知觉,附近的礁石上有一洞穴。

  他只求逃脱鲨吻,一头冲入洞穴。洞中只容一人,陆渐才钻入内,便觉后方水流冲激,传来群鲨撞击洞口的声声钝响。

  陆渐听得魂飞胆裂,但觉那洞并非死路,于是奋起余力,变化“神鱼相”,沿着通道向前潜去。

  通道时宽时窄,曲折向上,不知游了多远,正当他劫力耗尽的当儿,水压一轻,一股潜流从下涌来,猛地将他托出水面。

  陆渐连呛了几口水,还未明白自己如何爬到岸上,便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昏沉之际,仿佛神魂离体,又来到了那个光暗交错的地方,抬眼望去,黑暗一边,二十八宿一一显现,唯独“三垣帝星”所在的地方多了三道血色的光环。

  突然间,一道‘血环’慢慢淡去,直到最后消失。陆渐心头一跳,突然惊醒,四周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坐起身来,好一阵发呆,心想这梦大不寻常,每次出现,均与体内的‘隐’脉大有关系。那三道“血环”似乎象征鱼和尚设下的三道禁制,如今一环消失,足见禁制三去其一,只剩下两道了。

  陆渐想到这里,不觉怅然。此次连遇奇险,全赖劫力脱困,想必借用太多,劫力大举反噬,到底毁掉了鱼和尚的一道禁制。

  陆渐悔恨交迸,暗骂自己愚蠢,若非轻信沙天洹,岂会落到如此田地?他感知‘隐’脉,果然劫力微弱,几不可觉,足见消耗太巨,短时内无法恢复。

  他不能视物,伸手触摸,只摸到了一片岩石。陆渐恍然有悟,自己所处的地方是狱岛下的一个洞穴。这一类洞穴,要么是海岛生而有之,要么是海水长年侵蚀。陆渐叫喊一声,叫声七转八折远远送出,又一阵阵传了回来。

  穴中绝无光亮,天幸尚有空气流入。陆渐目不能视,但有一双妙手,摸索四周,但觉身处两人来高、数丈方圆的石窟,石窟下方是来时的水道,有如一眼深潭连通大海。深潭向海是一面石壁,与石壁相对,又是半人来高的一个洞口,阴森森的不知通向哪里。

  陆渐调息片刻,饥饿起来,潭中海鱼甚多,均如陆渐一样,为了躲避群鲨逃来此间。可惜时运不济,才脱了群鲨之口,又入了陆渐之腹。

  陆渐生食数条海鱼,寻干爽处美美睡了一觉。洞中无日月,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忽听沙沙之声,极轻极细,传于空穴,分外清晰。

  陆渐一惊,凝神细听,那声音忽又歇了,辨其来向,似乎来自身后洞中。他不觉心悸神摇,汗毛倒竖,可是转念又想,此时精力俱足,就算洞中有怪物,也未必强过海中群鲨,与其坐地待死,莫如一探究竟。

  他鼓足勇气,钻入洞中,洞内十分幽深,地势始终向下,通道高低宽窄时有不同,宽大高旷处可并行十人,低矮逼仄处只能匍匐爬行。

  不知走了多久,约莫降到海面以下,有海水渗入洞中,越往下去,空气渐浊,到后来头顶生出积水,不绝如缕,在足下聚成片片水洼。陆渐以双手承接积水,尝了一尝,微咸还淡,远不如海水苦涩,不由心中大喜,饱喝一通。

  再往下走,水洼随之变深,由足至胫,直到双膝。陆渐一度犹豫不前,但那沙沙声时断时续,令他的好奇心难以抑制。

  待到水漫至膝,陆渐终于听清,那声音并非沙沙细响,而是有人正用坚硬锐物刮擦石头,只因这洞穴结构奇特,能将声音远远传出。

  陆渐不料此地有人,欢喜得几乎窒息,循声跑了十来步,忽然脚趾剧痛,踢到一面石壁。他无路可去,循石壁来回摸索,可那石壁高大宽广,无隙可入。

  陆渐大为沮丧,忍不住高叫:“有人吗?有人吗?”叫了半晌,也无人应,刮擦声却渐渐停下,陆渐正要再喊,忽听一个细弱的声音道:“向左走,到这边来!”

  陆渐惊喜无比,踉跄向左,却听那声音反复道:“在这边,在这边。”陆渐循声摸索,摸到了一丝极窄极细的裂缝,声音似乎从中传来。

  陆渐喜极而泣,哽咽道:“你……你是谁?”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谁?是人,还是鬼?”陆渐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阵,忽地哈哈大笑,笑了好半晌,突然骂道:“你哪儿是人,分明是个冒失鬼,突然一叫,差点儿把我吓死,这么说来,你那边不是海了?”

  陆渐说了几句话,心情平复下来,说道:“不是海,是一个很大的洞窟。”

  “洞窟?”那人一阵默然,忽道,“是了,这座狱岛本就奇特。岛下中空,既无岩石填充,也无海水灌注,是故多有巨穴深洞。暴露在外的几个都被凿成了地牢,至于别的洞穴,深藏岛下,还没发现。”说罢,哈哈大笑,似乎十分快慰。

  陆渐道:“这个你……我怎么过来?”那人笑道:“你想过来?哈,我还想过去呢!”陆渐奇道:“你想过哪里去?”那人笑道:“到你那里去呀。”陆渐道:“我这里也出不去。”那人道:“绝无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么能进洞来呢?”

  陆渐将自己掉入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脱险,又为群鲨所迫钻入石穴、来到洞里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人静静听罢,方道:“你说的沙天洹,是不是干瘪瘦小,长相刻薄?”陆渐拍手道:“正是这个样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只因你不知道他的来历,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不会这样倒霉。”陆渐奇道:“他是什么来历?”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泽部的高手,当年争夺泽部之主,败给别人,故而一怒之下转投东岛。他陷你入泥沼,用的正是泽部的‘陷’法。据说在沼泽中动手,泽部绝学天下无敌。他们所练的‘周流泽劲’,能让他们在淤泥中行动自如,又能将敌人陷入淤泥深处。”

  陆渐不解道:“奇了,沙滩上怎么会有泥沼?”那人笑道:“沙天洹是泽部高手,若无泥沼时常修炼,本部神通势必荒废。那泥沼便是他驱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练功之所。只因老东西为人小气,生怕别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了他的独门功夫,故用沙石覆盖,伪装成寻常沙地。但若遇上强敌,便设法诱至该处,破开沙石,将之陷入泥沼。一入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谁,也多半没命。”

  陆渐忍不住问:“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时候你也在吗?”那人道:“不在。”陆渐怪道:“那你怎么这样清楚,就像亲眼看见似的?”那人轻笑一声,说道:“我不是亲眼所见,却也猜想得到。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就在于举一反三、闻一知百,凭借一星半点的消息,推断出天下的大势。况且沙天洹那点儿豆腐脑子,也装不了什么高明主意。”

  陆渐听得佩服,说道:“他便不高明,我也想不出来。”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摆脱鲨鱼,足见本领高强。是了,你怎么到这岛上来的?”

  陆渐将自己如何做了通译;如何帮周祖谟购买鸟铳,遭遇“九变龙王”,又如何为救众人,与之苦斗;乃至于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将海船出卖给狱岛;自己又如何凭借劫力脱困,但终究功亏一篑,遭了沙天洹的暗算一一道来。

  那人听完笑道:“原来你是一名劫奴,这也难怪。但你说狄希不讲信用,也不尽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将你们一气杀光。只是形格势禁,他虽不愿违约,也不能让这批鸟铳落到天部手里,是以想出了这条‘借刀杀人’的毒计,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们。你们所立赌约,只限于狄希,他不亲自动手,便不算违约。这个周祖谟自以为聪明,定个赌约却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这大半辈子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陆渐没料这一纸赌约,竟有这么多弯曲,不觉好生感慨,说道:“是啊,若有你在,我们也不会上那狄希的当了。”那人笑道:“有我也未必成功。东岛四尊,‘九变龙王’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却是一等一的深。订约之时,后续的种种变化他怕是都已料到,所以你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说到底嘛,还是你们实力不济,一旦对手厉害太多,你们的退路也就十分有限了。”

  陆渐怅然道:“如此说,无论怎样,我们都逃不掉了?”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辞飘忽,忽东忽西,陆渐听得头昏脑胀,喃喃道:“还有别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们落到这步田地,只因一开始便犯下大错。做生意好比奕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换了是我,身处异国他乡,更当小心从事才是。购买千支鸟铳,本是少有的大买卖,容易惊动他人,这些人中有不相干的商家,更有敌人对头,轻则赔光本钱,重则惹来杀身之祸。是故高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会大事化小、变整为零,大生意若是分化成若干小生意,生意变小,风险自也随之变小。

  “按此道理,周祖谟贪多求快,只买龙崎一家的鸟铳,便是大错特错。换了我,如此买卖,理当化整为零,分别以不同面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购买,每次不过百支,分时分批购入。如此一来,买了龙崎的鸟铳,也不会惹他生疑,只要不惊动狄希,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陆渐恍然大悟:“若是如此,那就万无一失了。”

  “那可未必。”那人冷笑一声,“这天下绝没有万无一失的生意。分地分人分时分批购入,仍有偌大风险。卖鸟铳的倭商不少,但倭国之中,制造鸟铳的地方却数得出来,据我所知只有三处。一是种子岛,二是杂贺,三是堺城。我来此之前,听说尾张国的国友村也开始大批制造鸟铳,不知道真也不真。货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鸟铳数目也就很好计算。龙崎身为鸟铳商人的魁首,一旦发觉大批鸟铳不知去向,势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脉本领,未始不能发觉真相。”

  陆渐想了想,点头叹道:“你说得对。”那人也叹一口气,说道:“所以说,购买鸟铳终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揽造鸟铳的倭人工匠,自己制造鸟铳。”

  陆渐道:“倭国人小气得紧,有点儿本领也不外传。你去招揽,他未必会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骂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会强行抓上几个绑架回国么?”

  陆渐一惊,忙道:“这样做可不好。”那人笑道:“有什么不好?又不用杀害他们,只需逼他们交出造铳的秘诀,再放他们回国便是。”说到这里,他忽地住口,喃喃道,“奇怪,奇怪。”陆渐问道:“怎么奇怪了?”

  那人道:“你说周祖谟是受天部差遣,到日本采购鸟铳的吗?”陆渐道:“狄希和周大叔交谈时是这么说的。”那人道:“这就奇了怪了,这笔鸟铳买卖破绽百出,沈瘸子何等人物,怎么会下这么一手屎棋?”

  陆渐忍不住道:“你们常说那沈瘸子,这人很厉害么?”那人冷笑一声,说道:“他的绰号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说厉害不厉害?”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支吾道:“厉害。”那人道:“正因为如此,此事才很奇怪。西城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计,怎么会弃上策而取下策,来做这笔鸟铳买卖?就算要做,也当派一个稳妥之辈,又怎能派周祖谟这个蠢货?就算派了这个蠢货,也当学那诸葛孔明,给他几条锦囊妙计,又怎能让他随意胡来?买个鸟铳也买得惊天动地。”

  那人说罢,又道奇怪。陆渐叹道:“再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我认识一个极聪明的人,因为一时大意,双眼都被人弄瞎了。”那人哦了一声,说道:“这话也在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姓沈的财大气粗,根本就没将这笔生意放在心上。”

  陆渐与此人隔壁共语,只觉他心思缜密,谈吐多智,对各方掌故了然于胸,想必是一位久经世事的前辈人物,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你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这边么?”那人笑了两声,“你说你在炼奴室呆过,那里是地牢的第几层?”陆渐道:“第二层。”那人道:“我这里是第九层,狱岛地牢的最底一层。”陆渐失声道:“什么?”那人又问:“你从炼奴室到岛面,走了多久。”陆渐想了想道:“三刻钟吧。”

  那人笑道:“我从岛面来到这里,弯弯曲曲,上上下下,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所以说,我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因为那送饭的一来一去要六个时辰,一天的工夫就算过去了。那帮小幺儿嫌麻烦,有时一次送几天的饭菜,哈,这么一来,就能偷上好几天的懒了。”

  陆渐吃惊道:“饭菜岂不坏了?”那人轻笑道:“坏了的饭菜算什么?若要活命,蛤蟆蛆虫也得吃。唔,二层还有灯火吧?”陆渐道:“有的。”那人沉默许久,叹气道:“第七层便无灯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么样子,哪怕一眼便好。”

  陆渐听了这话,心头微微一酸,涩声道:“前辈,你在这儿多久了?”那人道:“按送饭次数来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幺儿们偷懒的工夫,再加一倍,哈,已有八百多天了。”

  陆渐吃惊道:“你在这里呆了两年半?”那人道:“怎么不是?”陆渐怔忡半晌,叹道:“想必他们抓你来,也是为了将你练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炼成劫奴,我也谢天谢地了。”陆渐惊讶无比,大声道:“成为劫奴,是天底下最为不幸的事,你怎么还能谢天谢地呢?”

  “你别激愤,且听我说。”那人顿了顿,“被练成劫奴,有三大好处。第一,若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说话解闷;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话,我就有了说服他的机会,若能说服他,我便能脱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仅身负异能,能转化为内外之力,那么我脱困之时,又多了几分胜算。”

  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这两年半的时间,没有人跟你说话吗?”

  “鬼都没有一个。”那人冷哼一声,“那些人并非不愿跟我说话,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语蛊惑,放我出去,是故当初便有严令,与我搭话者割舌穿耳。来送饭的人都是一次两个,互相监督,还用棉花塞了耳朵。

  那人顿了顿,叹道:“所以啊,我起初来到此间,半点声息也无,几乎发了疯。后来不知怎的,忽又冷静下来。我害怕日子久了不会说话,便自己和自己说话。”

  陆渐奇道:“自己怎能跟自己说话?”

  “怎么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编了故事讲给自己听,要么想一些艰深问题,自问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陆渐忍不住道:“可是做了劫奴,便没了自由,要终身受制于劫主。”那人轻轻一笑,说道:“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聪明了得,未尝不能驾驭劫主。你说,古今的皇帝权力大不大,还不是常常被聪明的臣子摆布愚弄。故而事在人为,什么‘无主无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将劫主骗得服服帖帖,乖乖给我出力。”

  陆渐听得哭笑不得,又觉这人的话不无道理,再想到他在这个不见天日、寂无声息的地方呆了两年半,心中不由大生同情,问道:“既不是为了炼奴,这些人与前辈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要这样对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这个说来话长。”一顿又道,“我这边门户重重,你那边总算还有一条出路。你能否帮个忙让我过去?”陆渐迟疑道:“这石壁太厚。”

  “厚也罢了。”那人叹道,“可恨这石头比他姥姥的生铁还硬,我用瓷片挖了两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个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够。”

  “我听到的声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头?!”陆渐恍然道,“不过瓷片不及石头硬,若有铁钎、铁锤就好了。”

  “铁钎、铁锤?想得倒美!”那人冷笑一声,“当初我刚进牢房,吃饭用的是木碟木碗,就连拉屎拉尿的便盆也是木头做的。我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头吧?故而想了一个法子,但凡他们送饭送水,我都假装愤怒,将木碗木盆敲得稀烂。日子一长,他们总不能每天都用全新的碗碟。终于有一次,想是木器被我砸光了,送饭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我吃完饭以后,也照样砸碎,瓷片坚硬锋利,用来挖洞强了许多。你想一想,几块瓷片都来得这么艰难,更何况是铁钎、铁锤呢?”

  这人两年来无人说话,难得遇上陆渐,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陆渐听了半晌,渐觉饥饿,暂且告辞,那人一听他要走,忙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陆渐道:“我吃饱了再来。”那人松了一口气,又急声说道:“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陆渐嗯了一声,转身回去,忽听那人大声叫道:“你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呢……”

  走了好远,叫声仍是不断传来,陆渐不由暗暗叹气。想来那人身处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狱大牢,两年多来不见光明,不闻人声,心中的孤独苦闷远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时忽然有了说话之人,那一分眷恋之情真是无以言表。

  

  陆渐返回深潭,捉了海鱼果腹,又睡了一会儿,方才钻入洞中,大声说:“前辈,我回来了。”话音方落,就听那人欢喜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哈,等死我了,我……我当你不回来了呢……”说着,嗓音一沉,竟有一些哽咽。

  陆渐慨然道:“前辈,咱们想个法子,打破这面石壁。”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那边可有刀剑或是铁器?”陆渐道:“没有,这边只有石头。”那人叹道:“没有刀剑铁器,只有两个法子可以破壁。”陆渐奇道:“哪两个法子?”那人道:“第一个法子是练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术’,只消这石壁生有裂纹,便可运劲裂解。”陆渐发愁道:“我不会这个。”

  “你若会了,那还了得?”那人哈哈大笑,“至于第二个法子,便是你练成‘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无坚不摧。只不过天下会这功夫的人,就跟会打鸣的母鸡一样多。”

  陆渐奇道:“这话怎么说?”那人笑道:“你见过母鸡打鸣吗?”陆渐摇头道:“没见过。”那人笑道:“不只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所以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可说是没有的。”

  “不见得。”陆渐忍不住道,“我倒见过一个。”那人“咦”了一声,意外道:“他在哪里?”陆渐叹道:“那位大师已经坐化了。”

  那人颓然道:“便不坐化,也是远水难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陆渐心想:“事在人为,无论成败,终需一试。”将双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从双手涌出,密布石壁之上。不一阵,他便知觉出这面石壁的破绽,寻来一枚尖石,施展“我相”,变相发力,“夺”的一声,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破壁,忽听声响,不由脱口问道:“你做什么?”陆渐道:“用石块砸墙。”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蛮牛,用石块怎么行?”忽听陆渐“啊呀”一声,叫道:“碎了。”那人道:“什么碎了,手里的石块吗?”陆渐惊喜道:“不是石块,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块。”

  那人喜道:“你怎么做到的?”陆渐道:“那位会‘大金刚神力’的大师教了我‘变相’,我用来砸石壁,本只试试,没料到还真管用。”那人惊喜道:“变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这可是‘大金刚神力’的根基。”

  陆渐道:“大师也说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势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破石壁就是好相。”陆渐道:“但愿如此。”他依次变相,锤击石壁,渐渐将坚石砸出一个小坑,手中的石块却完好无损。

  陆渐心中奇怪,可又想不通其中的缘故。其实说来,这道理便如当日在河边,陆渐用一柄中空刀鞘击碎忍太的宝刀,当时忍太也觉骇异,却不知这“三十二身相”本是“大金刚神力”的入门功夫。陆渐于变相之时,不知不觉将体内的劫力转化为“大金刚神力”,虽不如鱼和尚威能十足,可已略具摧坚之势,因之能碎宝刀,而刀鞘不坏,以石破壁,而尖石不坏。

  敲击许久,石坑深入数寸。陆渐备感疲乏,当下辞别那人,回到潭边将养精神。待得精力恢复,又去捶打石壁,这么反复敲打,石坑深达尺许,敲击过去,已不如先前那么沉实。

  陆渐心中喜悦,疲倦与时俱增,这日敲打半晌,忽觉三垣帝脉一跳,那一相竟然变不下去,只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

  那人见他久无动静,忍不住问:“你怎么了?”陆渐吸一口气,出声说道:“没什么,就是疲惫了些。”那人关切道:“累了便去休息,这事不用太急。”

  陆渐全身乏力,变相也不能够,只得返回潭边,寻思这几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过,第二道禁制有了松动迹象,若要保住禁制,最好就此罢手。他一念及此,心中又生愧疚之感:“我陆渐活到今日,全是鱼和尚大师所赐。大师舍身救我,我又岂能贪生怕死,不救这个身处绝境的可怜人?”

  想着养罢精神,又去破壁。这一日,忽听“豁剌”一声,他手底一空,石壁终被洞穿,一股浊臭透过孔洞冲来,陆渐慌忙掩鼻,跳开数尺。

  洞里那人哈哈笑道:“妙极,小了点儿,再大一些,我就能出来了。”石壁一旦洞穿,孔洞周边的岩石也都龟裂,再行敲击,容易许多,那人也在对面用瓷片撬开裂缝。

  不知过了多长时日。这一日,陆渐正觉疲惫,忽听那人叫声:“成了,你退开些。”陆渐后退两步,洞中伸出一只瘦骨棱棱的手来,继而便是头与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陆渐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挣,“哗啦”掉进水里。

  陆渐将他扶起,但觉他浑身皮包骨头,不觉心酸叹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我故意饿的,若不瘦一些,怎么钻得过来?”

  陆渐听得讶异,忽听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陆渐道:“我叫陆渐,陆地陆,水斩渐,前辈你呢?”

  “我吗?”那人呵呵一笑,“我若编一个假名字骗你,你会不会生气?”陆渐奇道:“你为何要骗我?”那人沉默一下,忽地叹道:“你这种滥好人,这世上少得可怜,也最讨厌。”

  陆渐莫名其妙,皱眉道:“前辈你不愿说名字也就罢了,又何必生气?”那人道:“有什么愿不愿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缜,谷雨清明之谷,玉缜则折之缜。”

  陆渐听得糊涂,问道:“什么鱼针?只有鱼钩鱼刺,哪儿来的鱼针?”谷缜大笑道:“玉是白玉无瑕的玉,才不是你这木鱼脑袋的鱼。缜是细腻温润的意思,这个字是我妈取的,说是出自颜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兰薰而摧、玉缜则折’,意思是说,兰花太香,容易凋谢,玉质太细,容易折断。”

  陆渐羡慕道:“谷前辈,你妈妈真好,竟懂这么多学问,不似我,身上有什么胎记,就取什么名字。”

  “狗屁学问!”谷缜冷冷道,“那臭婆娘就会伤春悲秋,她那些调调,我可不喜欢。”陆渐吃惊道:“你怎么骂……骂……”谷缜冷笑道:“骂我妈是么?她本来就是个臭婆娘。”不待陆渐反驳,话锋一转,“你说有什么胎记,取什么名字,那又是怎么回事?”

  陆渐将身上胎记形似“渐”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说了。谷缜听得大笑,拍手道:“令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该如此。很好,你这名字得之于天,比我这假斯文好得多了。”

  陆渐自小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谁知这谷缜虽有母亲,却不尊重,心中好生不快,正想劝导他几句,忽听谷缜笑道:“这里果然好过地牢,竟有这么多水洗澡。”耳听哗啦之声,他就着地上的积水梳洗起来,足见入牢之前,当是好洁之辈。

  梳洗已毕,两人来到潭边,谷缜道:“我饿得慌,有没有吃的?”陆渐递上生鱼,谷缜也不挑剔,抓过便吃,边吃边笑:“好久没吃肉了。”吃完之后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谷缜方才醒来,问道:“陆渐,你说这潭下有一条水道直通大海?”陆渐道:“这水道又长又窄,没有过人的水性潜不过去。侥幸潜过,洞口又有好多鲨鱼。”

  谷缜沉默一下,叹道:“也只有这条出路了。”陆渐道:“地牢的门是什么做的?我用‘变相’,也许能够砸开。”

  谷缜呵呵一笑,说道:“那是精钢铸的,厚有三尺,不止一道,前后三道,均是千斤铁闸,凭借机关控制。那机关极为歹毒,开第一道门的机关在第二道门后面,开第二道门的机关在第三道后面,被困者要开前一道闸门,非得先开第二道不可。呵,你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连开三道闸门,后面还有无数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陆渐悲愤难抑,以拳击地:“谷前辈,这些东岛中人好恶毒!”

  “不说这些。”谷缜淡淡地说道,“这条水路是你我唯一生路,你当初怎么来的,仔细说给我听。”

  陆渐说过。谷缜沉吟道:“这么说,你活到如今,全凭劫力,但听说借用劫力之后必遭反噬,你怎么会没事?”陆渐叹了口气,将鱼和尚舍身设下三道禁制的事说了。

  谷缜听罢,冷冷说道:“鱼和尚跟你一般,过于老实蠢笨,所以处处吃亏。”陆渐听到这里,气往上涌,大声说道:“谷前辈,你这话说得糊涂,设若没有鱼和尚大师,我固然尸骨已寒,你也不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说罢,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设法将壁上洞口扩大,钻入牢中一看,果如谷缜所说,他以石块捶打铁闸,震得石块粉碎,虎口流血。

  

  

  

《沧海. 卷1》资讯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