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全部小说> 军事历史> 欢乐宋

>

欢乐宋

王大胃著

本文标签:

来源:番茄小说   主角: 王大卫,王厚   更新: 2022-07-24 00:00:32

在线阅读

【扫一扫】手机随心读

  • 读书简介

王大卫,王厚《欢乐宋》讲的是王大卫一朝穿越到宋朝,安稳的小日子没过成,看他杀辽使,平青唐,战西夏,争霸海域,和王安石聊政治,和完颜阿骨达交朋友,正是建功立业展雄才,老婆孩子热炕头,回头一看,哎,其实我只是想要汝瓷和钧瓷呀

第1章

精彩节选


某日,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因为已经好久没联系了,我于是欣然赴约。

按照导航,我驱车来到他发给我的地点,是一片别墅区。看来这家伙是发财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按照他的语音提示,将车开进他家的车库。

我被他直接带到二楼,二楼也是客厅。面积很大,装修风格很新颖。

墙上到处都是诗词,即便以我浅薄的鉴赏能力也能看出这绝非一人所为,而是多位名家共同的手笔。

家具都是木制的,带着古朴的味道。我对此没什么研究,只是觉得很舒适。

落座后,我忍不住问他:“你可是理科生,还是个学霸。怎么会弄成这样?你该不会娶了个文科生做老婆吧?没听说你结婚了啊。”

他愣了一下:“文科生?不是文科生,你嫂子是彻彻底底的武科生。”

“怎么回事儿?你真结婚了?你这可不对,结婚这么大事儿都不叫我。”

“没办法,真叫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穿越了。”

“......少扯淡。你都穿越了,那你现在是人是鬼?”

“宇宙是对称的。我能穿过去,自然也能穿回来。”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多年的老朋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我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那你可发财了,从那边随便拿点儿东西回来都是古董。”

“也没那么容易。就好比你现在手里拿着的就是汝瓷,可是根本出不了手,没有买家相信这是真的。”

我吓得赶紧放下茶杯,连忙说:“你这屋子里还有什么是真的?都赶紧收起来。不然没法呆了。”

“全是真的。不过你放心,真正的宝贝我都已经收好了,摆出来的都是cei(卒瓦)了也不心疼的。我有苏轼亲笔写的《定风波》,你要不要看看?”

欣赏完《定风波》,还在为一个小目标而奋斗的我只能在心里感慨:宝贝啊!可惜也是个出不了手的,除非先拿去做旧。

可是谁又能忍心糟蹋这样的东西呢?那也太丧心病狂了。于是我问道:“那你是怎么发财的呢?”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大头还得靠野山参、和田玉,还有翡翠这些东西。”

“你穿越到哪个朝代?”

“宋朝啊!你不是刚看了《定风波》吗?”

“可是你说的那些东西都不在宋朝疆域之内啊!赶紧说说怎么回事儿。你要是不说,我可就只能认为你今天找我是为了炫富的,那样咱就绝交。赶紧说说。”

回到座位上,他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端着汝窑瓷杯仔细聆听,脑海里犹如一卷《清明上河图》缓缓展开......

次日清晨,饥肠辘辘的我们点了一顿外卖。付账的自然是他,必须的。

吃着早餐,我征求他的意见:“我想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发到网上。”

他连忙拒绝。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谁都不想惹麻烦。

于是我继续争取:“我不写你在这边儿的事儿,一点儿都不写,只写那边儿的。而且,写完也会先让你先看,看过才会发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穿越这个能力你也不能写,这是我的秘密。”

我只能讨价还价:“穿越肯定要写的,不写逻辑上也不通啊!但是你是怎么穿的我可以不写,我也写不出来,因为我根本就没听懂。穿越这个能力只是作为书中的设定,如何?”

“那你先写写让我看看吧!”

“你这个穿越的能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例如:两个时空的时间流速是否一致?”

“流速?看来你是真没听懂。我记得你以前物理不错的啊,都还给老师了?

穿越是这样的:我能穿过去,但是只能穿到我之前穿回来的那个点。这个点包括三维空间坐标,也包括时间坐标。

反过来也一样。具体来说:我现在穿过去,在那边睡一觉,再穿回来,还是现在这个时间,你还在吃早饭。

从你的视角看,我就是突然换了个姿势,换了身衣服。”

“那......你穿过去的第一个点呢?”

“咱们老家有个天池,你知道吧。三维空间坐标就是天池边上,水面之上十米;时间大概是1068年年底或者1069年年初。

时间是我后来推算的,只能给个大概。我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法知道,我很久之后才知道是宋朝。”

“不对吧!冬天,天池都冻上了。你没摔死?十米呢,你肯定是记错了。”

“我命好,掉雪堆里了。”

“那这边的时间呢?”

“前年夏天。我当时只穿了T恤和短裤,老惨了。我还丢了一只拖鞋,一直没找回来。

对了,你写书就直接从我到了宋朝之后开始写,前面的就别写了。反正我看你也是只关心宋朝的事儿。”

“为什么?”

“我可不想做‘穿越者之耻’。”

“嘿嘿。可是不写的话有些逻辑不通啊!”

“那就少写。淡化,淡化。”

“还有个问题。按照你这个穿法,你现在应该很老了。”

“我也在研究这个事儿。我在那边儿不会衰老,这算是一个穿越者的福利......也是诅咒。”


宋熙宁四年,正月十八,汴梁。

毫无疑问,汴梁城是当世最繁华的国际化大都会,并且没有之一。

这既得益于赵宋的基本国策:强干弱支,集全国之力供养一城。

也得益于66年前的“澶渊之盟”,一甲子未闻兵戈之声,让这座城市里的百万生民完全忘记了祖辈经受过的苦难。

至于岁币的耻辱、幽云十六州的同胞、西北的党项人、南边的交趾人,那都是相公们该操心的事情,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三天,北风仍寒,却吹不散满城春意。

从阊阖门向东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五十步,路南有一座酒楼。

酒楼只有两层,不高,装潢也谈不上豪华,斑驳的匾额上嵌着五个爬满铜锈的大字——七哥汤饼店。

尽管如此,酒楼的生意却非常火爆,上下两层都坐满客人。

楼下的西侧,一名老者端坐当中。老者须发斑白,打理得非常整洁,身穿黑色武士服,浆洗得一尘不染。

另有二十余人围坐在老者四周,有的穿着与老者同款的武士服,也有的仅穿常服,却也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臂膀,或敞开衣襟,露出凛凛的胸毛。

他们有老有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此刻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当中老者的讲述。

老者讲的是三日前一场比武的经过。三日前,上元夜,辽国贺正旦副使萧确与宋国新科武状元康大同在樊楼不期而遇,口角几句后,两人动起手来。

最终,康大同被萧确一脚踢中胸口,撞破窗棂,飞出樊楼,吐血昏迷,被送入医馆。

整个过程大约一炷香时间,但是老者已经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时辰。

在老者口中,萧确和康大同的功夫各有渊源,两人也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一招一式都有跟脚,又暗藏百般变化,千种玄机,应对之人又有几种手段,各有多少利弊。

讲到精彩处,围观者连连惊呼,或是暗暗点头,与老者呼应。

老者更加得意,加之学识广博,于是便顺带讲起中原武林各派特长,面对此种局面各有哪些巧妙应手。期间不乏“若是老夫”便如何如何之类的感叹。

楼下的东侧,同样座无虚席,但并没有一个核心人物,大多三五好友占据一桌,或同桌对饮,或与旁人遥相呼应,交谈的内容多是家长里短、诗词歌赋,对西侧的武事兴趣寥寥。

本来嘛,年年都要比的,大宋从来没赢过,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宗景德元年,辽军饮马黄河,逼迫宋国签订“澶渊之盟”。自此两国罢兵,宋每年向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宋国“收获”岁币之耻,辽国得了实惠,同时也得到了纠结。

倘若撕毁盟约,悍然南下,想要一举灭宋,基本不可能。若只是饱掠一番,底层士卒或许能有所收获,于国而言却是未必,毕竟这么干每年白得的岁币是铁定先亏出去了。

但是若不动刀兵,大辽以武立国,没有武力震慑,如何维持“辽兄宋弟”的局面?

于是,每年辽国派遣入宋的贺正旦使团中增加一个副使的职位,由武力高强之人担任,再配上个暴躁蛮横的人设,主动挑衅,逼迫大宋进行比武。

第一届比武,时间是正月初一,地点是大庆殿。没错,就是直接在正旦大朝会上比。真宗皇帝那时已经被辽人吓破了胆,根本不敢拒绝,还暗令宋国比武之人只许败不许胜。

等到真宗皇帝求仁得仁,终于羽化升仙之后,仁宗即位,年幼,太后刘氏摄政。这老娘们比她老公强多了,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将比武的时间被一点点往后拖延,比武的地点也逐渐转移到不那么重要的场所,只是依旧“许败不许胜”,这是原则问题。

辽人对此也无可奈何,但只要每年还能“得胜还朝”也就够了,毕竟这意味着宋国小兄弟还是识趣的,明白这兄弟之国到底谁是兄、谁是弟。

就这么过了六十多年,比武的时间已经拖到了上元节,不能再拖了,再拖这个年就过完了,辽国使节该收拾收拾东西回家了。

比武的地点也安排到了樊楼这样的**所。在大宋君臣多年的不懈努力之下,原本一年一度的羞辱硬生生变成了一场娱乐真人秀。据可靠的小道消息透露:樊楼可是砸给国信所老大一笔钱才获得今年的比武承办权。

国信所是大宋创立、专门负责对辽外交事务的新衙门。

宋代以前,外交一般由鸿胪寺掌管。鸿胪寺外交有个特点,工作模式是上对下、宗主对藩属。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从儒家教义演化来的。

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人世间只能有一个皇帝,铜锣湾只能有一个浩南。

想跟我们天朝上国交往,你最好按照这个模式来。你要不乐意,揍你。具体操作请参考汉之于夜郎。

有时候也会出岔子——打了,但是没打过。那怎么办?也简单,我两眼一闭,看不见你,就当你不存在。你都不存在了,自然就不用搞什么外交了。具体操作请参考东晋之于五胡十六国。

这种模式维持了一千多年,到了大宋,干不下去了。

宋、辽两位“浩南”商量了一下,决定不打了,把酒言欢,称兄道弟了。一个皇帝太孤单,俩人作伴儿好多了。

他俩喝“嗨”了,外交官们却愁白了头。继续按照原来的模式走,辽人肯定不乐意,还得打,酒可就白喝了。那这活儿怎么干?书上没有啊!

先成立个新衙门吧,于是,国信所挂牌营业。全称为管勾往来国信所,设管勾官二人。别看是个“所”级单位,直接挂靠在枢密院之下,级别其实挺高的。

接下来,真正的麻烦来了:这个所长,没人愿意干。

这个衙门一看就不“正经”,处处跟儒家教义反着来。干这差事,会不会为自己以后的仕途埋雷?

别跟我说什么“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如何如何”,大家都在一个染缸里混,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呢?

你要强逼我干,大不了帽子一扔,念两句陶渊明的诗,老子进山当隐士去。

文官不干,武官呢?弄这么个衙门就是为了别打架,放一个杀胚在那儿,闹呢?

文官、武官都不行,怎么办?天朝上国还能缺人?关门,放宦官。宦官身段儿软,也不在乎什么孔孟之道,干这个正合适。

宦官其实也不愿意干。当年挨那一刀难道是为这个?国信所一看就是个清水衙门。要是对大理、高丽、倭国之类的还能落下点儿油水,对辽国,只能呵呵了。

采购和销售能是一回事吗?可是不愿意干也得干,宦官,说到底还是家奴,跳槽都找不到第二家用人单位。

熬吧。熬着熬着,熬到今年,出现转机:樊楼突然要争当东京第一楼。本着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精神,国信所上上下下终于过上了一个肥年。

武事令人扼腕唏嘘,只能从其他方面找补。好在大宋朝文运昌隆,前有奉旨填词柳三变,后有重塑文坛欧阳醉翁,现在更有当朝王相公,大苏、小苏两兄弟等众多文豪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大宋文坛群星璀璨,诗词远播四方。就连北国皇帝都感叹:愿来世生为宋人。

当然了,如果真的有人劝他赶紧转世投胎,并且保证一准能如愿成为宋人,估计会被安排先行为陛下探路。

眼下酒楼东侧客人中聊得最多的话题便是新年期间流传出的新词。上元节只过了三天,正是贺岁档的高峰期,一首首新词在客人口中流传,引得声声喝彩。

时近正午,一首《青玉案》被人吟唱出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

此句一出,酒楼内顿时安静下来。已经听过的,知道这首词的魅力,放下酒杯细细回味;首次听闻的,或是被词句吸引,或是被旁人裹挟,也仔细聆听起来。

就连西侧的武夫们也停了下来,回首东望。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曲终了,酒楼内瞬间沸腾起来。此时简单的喝彩已经上不了台面,要想被人关注,必须得品评几句,还要言之有物。

好在这本就是汴梁百姓的拿手强项,别看东京城里没出过几个著名词人,但是诗词评论这块阵地一直牢牢掌握在汴梁百姓手中。

一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凡。也有人专门盯着最后一句,似乎非要从这句后面推测出什么香艳故事才肯罢手。

楼内喧嚣不已,一直呆在柜台后面、仿佛隐身一般的掌柜抬起头,给忙碌的店小二一个眼神。

店小二会意,出了店门,片刻后,领了两人进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

两人进入店中,先向四方行礼,随后老儿打起拍板,女子唱了起来,仍是那首《青玉案》。

那女子一开口,瞬间让人清楚地感受到职业歌手和业余票友之间的巨大差距。待到女子唱了两遍,收了声音,喝彩声一起爆发出来,声音之大仿佛要把楼顶掀翻。

店小二见状,拿起一张托盘,走过各处桌案。客人们纷纷解囊,或三五铜板,或半串铜钱,更有楼上的客人吆喝着从挑空中扔下几块碎银。

那店小二眼疾手快,不曾让半个铜板落地。转过一圈之后,店小二来到老儿身边,将托盘中的铜钱和碎银一股脑倒入老儿肩上的褡裢之中。老儿和女子再次向四方行礼道谢,说着吉祥话走出店门。

喧闹过后,楼内气氛渐渐回落,但多数话题仍围绕这首新词展开。突然有一人问道:“说了这么多,这首词到底是哪位名家的手笔?”

这一问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纷纷扰扰,却偏偏没有一人能说得清楚。又过了一阵,却听得有人平淡地说道:“某倒是知道。”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人,员外打扮,靠窗独坐一桌,胖胖的脸上挂着微笑,虽明知别人都在看他,却不抬头,两眼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空酒杯,不再说话。

有人不耐,催促他继续说下去,这胖子只是摇头不语。

店小二走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一个酒壶,转身又忙碌去了。胖子抬起头,遥遥对着掌柜一拱手,那掌柜只是对他摆了摆手,便不再搭理。

胖子也不恼,拿起酒壶斟满,一饮而尽:“某有一外甥,在樊楼学徒。据他讲,这首词出自樊楼,就是三天前的上元夜。

那个萧确跟那个什么什么大同的,在樊楼比了一场之后,有一位王公子便念出了这首词。”

话说一半便停了,又拿起酒壶,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饮起来。

有人熟悉这胖子的脾气,此时不能催他,越催他越是拿捏起来,反而不知要拖延到几时。却也有人忍耐不住:“敢问柳兄,这王公子是何方人士?年方几何?”

柳胖子自是没有立刻回答,众人见状,便转头调侃那催问之人。

“董兄如此急迫,莫非家中女公子等不得了?”

“必定如此。早就听闻董兄家有明珠,一直藏于深闺,连媒婆都不许登门。怎么?这次终于要出手了?”

“董兄好眼力,好手段。那些金榜题名的,早就已经被相公们盯死了,一放榜就被‘捉’了个干净。这些榜外的,就得靠董兄这样的眼力。”

“兄台此言差矣。能作此词者,岂会榜上无名?怕是早就已经被‘捉’走了。”

“贤弟有所不知,若是往年定然不会如此。今年,哦不,去年却大不相同,王相公改了科举的规矩,一大批才子白跑一趟。”

“科举也能改?那不是......”

“王相公眼里,有什么是不能改的吗?”

“莫说这些糟心事。某倒觉得董兄还有机会,而且机会还挺大。诸位想,若这王公子已是金榜题名之人,怕是当天夜里便已传开,我等还会不知道吗?”

“有理,有理。我等举杯,祝董兄马到成功,一举‘捉’下乘龙快婿。”

虽被众人调侃,那人也不气恼,居然随着众人一起饮了一杯:“董某多谢诸位。自我董家先祖迁入东京,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创下这份家业,传到某这里,已经五代人了。

我董家家风如何,诸位都有见证。可惜啊,五代人就楞是没出一个读书人可以改换门庭。我那两个孽子,拿起论语就瞌睡,拿起账本就精神。

唉!这第六代是没了指望,董某现在就想着给第七代找个好姑父。有劳小二哥,给柳兄上一壶好酒,算某的。”

又一壶酒放在面前,柳胖子不再拿捏。今日用这故事换了两壶酒,已然心满意足。“多谢董兄。只是......怕是要让董兄失望了。”

“柳兄但讲无妨。”

“这位王公子,双名大卫,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尚未娶亲。”

“那不是正好,怎么又说让董兄失望呢?”

“因为这王公子并非此词的作者......诸位莫恼,某刚才说的是:王公子念出了这首词,并未说这首词就是王公子所作的啊。

据那王公子所说,他并非作者,真正的作者乃是他的同乡好友,姓辛,双名弃疾。王公子只是抄来应景而已。”

“管他姓王姓辛,既是辛公子所作,那就去‘捉’了辛公子吧。”

“可是来的只有王公子,那辛公子还在老家呢。”

“敢问柳兄,这两位公子家在何处?纵是千里之外,董某也可以走一遭。”

“川越。”

这是哪里?没听过啊!哪一路的?这又是川,又是越的,川和越可是隔得老远呢。

“川越,并非宋土。”

什么?不是宋国的?难不成在辽国?鞑子能有这本事?

“诸位!且听柳某道来。这一段某是背过的,但还不熟练,莫要打断我。开始了。”

“周慎靓王五年,秦吞巴蜀。川人不堪压榨,以竹作筏,沿大江东下,至楚,楚不纳,逐之于越。

又十年,楚灭越。川越亡民伐木为舟,浮于东海。苍天怜之,化作赤鸟引至诸岛,活其苗裔.....

嗯......后面......诸位莫急,某还记得大致意思的,莫急,莫急......”

“就此,这川越两国人就在岛上生活,一边开荒种地,一边打探中原消息。只是这中原一直就是战乱不休。

等啊!等啊!结果最后是秦人得了天下。越人觉得,可以回去了,管他谁赢了,总算太平了。

川人却不同意,他们当初就是受不了暴秦的统治才逃出来的。两边争执不下,最后决定,派了一个兼有两族血脉的人先回来探探路。你们猜这人是谁?

嘿嘿,此人姓徐名福,结果你们也知道了。这徐福回来一看,暴秦治下,全无活路,赶紧回岛上吧。

回就回吧,这徐福却是个狠人,临走居然骗了始皇帝一支船队,五百童男,五百童女,还有无数财宝。”

“等到秦朝灭亡,汉朝建立。汉初执行休养生息的国策,川越人一看,这下总算熬到太平盛世了,准备返回中原。

刚准备好,七国之乱了。再然后,汉武帝伐匈奴,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王莽篡汉,绿林赤眉起义,后汉立国倒是太平了几年,结果又出了黄巾之乱。

唉!这中原啊,总是这样,川越人每次刚准备好,中原就又乱了,不仅没回来,反倒一船一船往外面运人。这几百年下来,也就干脆断了念想。”

“只不过呢,不论中原还是川越,都是华夏子民,虽然远隔重洋,不能断了往来。这便是王公子的来历了。董兄,这川越怕是不好去啊!”

柳胖子的一番话信息量太大,众人一时难以消化,纷纷议论起来。

有人觉得这番话逻辑严谨,足以自洽,不妨信之。

也有人觉得过于离奇,犹如志怪传奇,断不可信。

更有人觉得中原多灾多难,华夏衣冠曾危如累卵、九鼎一丝,之后又能存亡绝续,这海外分基地必定是提供了重要助力的,真相了。

谁也说服不了谁,渐渐地,讨论变成吵架,声音之大引得楼外过路之人纷纷侧目,以为要上演武行。


楼上的食客同样在激烈讨论,这些人多是头戴儒巾、身穿长衫的士子。

自持身份,纵然彼此争辩,却也要保持风度,因此激烈程度远不如楼下。

靠近挑空的护栏边,有三人围坐一桌。

上首之人明眸皓齿,面若桃花,颌下蓄着短须,看起来比另外两人年长几岁。

虽一袭青衫罩身,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出贵气,此刻看向右手边的同伴问道:“少游觉得此事可是真的吗?”

被问的年轻人摇摇头:“此事观亦不知。不过,我却另有疑惑。依两位兄长之见,那首词的上半阕写的是何处景致?”

年长的问话者答道:“自然是上元夜汴梁......”

说到一半,顿时停住,随即大笑着继续说道:“少游当真机敏。此事确有古怪。

若那川越王公子所言是真,这词是他抄来的,那岂不是川越国也有如同汴梁一样的繁华所在,这却让人更难相信。

但若这王公子所言是假,这词是他自己所作,却又为何假托他人?当真古怪。伯时以为如何?”

桌上第三人应声道:“这词到底何人所作,某亦不知。但是某却觉得:川越国应该是真有其事。”

另两人忙问:“为何?”

名叫伯时的人继续说道:“前几日放衙之后,某与同僚在樊楼小聚。那樊楼新出了十几种菜肴,都是辛辣口味。”说到这里,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名叫少游的人忙问:“可是用了茱萸?”

伯时摇头:“不是茱萸。此物名字到也直白,就叫辣椒。

跟茱萸相比,茱萸虽辣,但却带有别味,而且难以根除;辣椒却没有其他味道,就是单一的辣,到也名实相符。

不仅如此,这辣椒还可以激发其他香料,尤其是和麻椒相配。有一道菜名叫水煮鱼,做法非常简单,那味道......”

说着又咽了一下口水,自己也觉得尴尬,于是看向上首的年长者:“晋卿兄家门显赫,想必知道我所言不虚。”

晋卿忙道:“伯时误会为兄了。这勋贵或是外戚,看似轻松惬意,无所事事,出入繁华,但那只是平时,一入年关,各种礼仪故事让人席不暇暖、疲于奔命。

一年的事情都挤到这一个月来办,为兄偏又占了两头,简直活不得了。伯时所言的辣椒,莫非就是川越国传来的?”

伯时点头:“当日那樊楼本不肯透露半点口风,我等略施小计,终究逼得他们说出辣椒并非中原出产,而是来自海外。如今看来,就是这川越国了。”

晋卿摸着短须:“既然如此,我等立刻出发去樊楼,既可品尝美味,说不定还能会一会这位‘一夜鱼龙舞’,当面问问这首词是怎么来的。”说罢就要起身。

伯时连忙拦下:“晋卿兄莫急,有两件事容小弟说在前头。其一,美味虽辣,价钱更辣。当日我等一场小聚,正月的公使钱便折了个干净。

其二,想来樊楼也怕这价钱犯了众怒,于是上元夜之后出了新说法:若谁能写出与那《青玉案》比肩的新词,便可免单。”

此言一出,蓄须的年长者顿时泄气了一般坐回到椅子上。

他本名王诜,字晋卿,开国名将王全斌之后,自己又娶了宝安公主,正应了他自己说的勋贵外戚两头占。

但他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这两个身份,而是更看重第三个身份——才子。

这也不难理解:勋贵,投胎得来的,自己决定不了;外戚,父母之命(其实是丈母娘之命)得来的,自己同样没有决定权;只有才子这个身份是真正自己努力获得的,因此格外珍惜。

王诜有钱,而且不是普通的有钱,樊楼就算再贵王诜也不在乎。但那钱是王勋贵和王外戚的,王才子是断然没有的。

靠在椅背上仔细回味着《青玉案》,越品越是玄妙,越品越觉得自己才子这个身份还真有点儿虚,抬头看向两位好友。

名叫伯时之人面露苦笑,并未开口,但笑容已经回答:我李公麟(字伯时)练的是画画,诗词这种事情还是你和秦观(字少游)来吧。

秦观开口道:“不瞒两位兄长,这首《青玉案》当夜我便听过......如今......观也是苦吟派了。”

正说话间,楼下又生变故。

一人闯进店门,急匆匆向楼下西侧的老者奔去,边走边喊:“师父,不好了!”

老者听闻,气得胡须乱颤,用力一拍桌案,喝道:“住口!”

老者素有威严,来人被吓得愣在原地。老者还不解气:“心浮气躁,武者大忌。

须知武学至高境界乃是拳与心合,心与意合,如此才能身随意动,收放自如。看你慌张的模样,将来能有什么成就。”

说罢,见来人惊慌的脸上带着恭谨,想想平日里对自己也算孝敬,终究是自己门下弟子,训斥一番也就罢了,于是放缓语气:“说吧,出了何事?”

“回师父,那辽国副使萧确被人杀了。”

“什么!”老者长身而起,几步来到徒弟面前,双目如刀。不只老者如此,楼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慑心魂,一时间落针可闻。

老者感受到周围的压抑,强行稳住心神:“徒儿莫慌。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慢慢说与为师。”

“是,师父。今早徒儿与几个伙伴正在南斜街玩耍,便听有人说萧确被人杀了。

徒儿起初是不信的。那萧确武功高强,又是辽使,哪里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又想起今天是辽使离京的日子,按理应该在含辉门外,于是就跟几个伙伴一起去含辉门。

路上不停听到有人说,都说那萧确的确被人杀了。还看到好多开封府的捕快往城外跑,军巡铺也在召集铺兵。

刚到含辉门,正碰上大师兄进城,于是就上前询问。大师兄说,他前几天出门访友,今日回来,正好碰上辽使离京,封了路,大师兄也被拦在外面。

他亲眼看见有人向萧确挑战,说是萧确杀了他的朋友,他要为朋友报仇。

萧确应战后,那人两剑就割了萧确的脑袋,然后骑上马跑了。

大师兄还要带徒儿去您家,徒儿却觉得您老人家在这边的可能性更大,于是就跟大师兄分别,向这边寻过来。果然还是徒儿更聪明些。”

老者听后沉默不语,旁人也不再怀疑,看来这萧确确实是死了。

只因来人口中的大师兄乃是汴梁城里的一位名人,自幼拜入老者门中,学习拳脚功夫,成年后又寻师访友,武艺精进,近几年来已鲜闻败绩。

为人习武成痴,言出则掷地有声,那老者舌灿莲花的功夫则是半点也未学得,人送花名“铁臂膀”,未必没有暗讽之意。

消息已经确定,楼内气氛仍然压抑。

有人哀叹,辽使在汴梁城下被杀,辽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会不会兴兵南下,再度饮马黄河?

有人则较为乐观,宋辽休战六十载,局面来之不易,辽国理应珍惜,大宋自有名相运筹帷幄,大约最后不过是赔钱了事。

还有人谏言,若是赔钱,最好是一次赔完了事,不要增加岁币。

司马相公曾言: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这岁币终究还是要落在咱们老百姓头上。

也有人表示:以上观点都不对。辽人兴兵又如何?大不了干他一场。

那萧确不是武功高强吗,这不也被人两剑就斩了。借着酒劲对那个聪明的小徒弟喊道:“小哥儿,是哪位英雄斩了萧确,你有没有听到些什么?”

小徒弟一拍额头,面露愧色:“刚才一急忘记说了。这位英雄诸位都认得......”

楼内响起一阵啐弃之声。你认得就你自己认得,我们可跟杀人犯不相干。

小徒弟于是更急了:“诸位误会了。我说的认得不是认得,是......唉!此人不是宋人,据说是海外来客。

衣着发式都跟我们不同,尤其是头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扎在脑袋后面,从后面看像条马尾巴。

陆九,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偷偷给人起了个‘双马尾’的花名吗?那人身边总是带着一匹大黄马,常在街上转悠,你们肯定见过。

那匹马挺高的,但是嘴巴大、耳朵小、毛色也不好,挺难看的。

哦,对了。这人前几天还作了一首词,常听人唱,好像有一句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听着像是在找人。哎呀!他别是就在找萧确吧。”

压抑的气氛瞬间消失。

“你这小哥好不晓事,最重要的事情偏偏放到后面说。这下倒不用担心辽人南下了。若要复仇,辽人自己坐船去川越国好了。”

“此事我大宋责任不大,赔点小钱而已。接着奏乐,接着舞。”

“杀人之前先留词一首,三日后再取你狗命。川越人行事果然有上古之风,真豪侠也!诸位想想,萧确听了这首词之后该是什么表情。痛快!”

“灯火阑珊处,竟是杀机满满,着实让人意外。只是,这样的词还让人怎么比肩。”

“樊楼商贾不当人子。如此人物我等竟然错过了,实在可惜。此刻想必已经远遁千里,今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缘悭一面!”

“在下却有幸见过一面,就在御街。当时这位王公子频频西望,想必是在盯着都亭驿里面的萧确吧。那王公子身量颇高......”

接下来,一个“丰满”的形象被七嘴八舌拼凑出来——玉树临风又能拔山扛鼎;手持论语却又腰悬利刃;温文尔雅而又胳膊上头跑马......

喧闹声中,一人迈步跨入酒楼。

来人身量颇高,头戴宝蓝色儒冠,额头嵌着美玉,身穿宝蓝色儒服,剪裁得体,细看还有梅花暗纹。腰悬一柄长剑,镡、茎、格、鞘都有宝石装饰。

进店之后,也不寻找座位,而是抬头向楼上张望。待看到目标,高声喊道:“晋卿果然在此。快随我去樊楼。”

王诜闻声看向来人:“季常来的正好,先上来我介绍两位朋友给你认识。”

“既是晋卿的朋友,正好随我一起去。晋卿可知道萧确被人杀了吗?”

“季常来晚了,此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那还在这里做甚?速速随我去樊楼。”

“季常怎么糊涂了,现在去樊楼还有何用?”

“啊!看来你还不知道啊。那王公子在含辉门外杀了萧确,又从宣化门重新回到汴梁,先是在水相街张记皮货店用萧确的人头祭奠了好友,然后又回到樊楼。

晋卿快随我去,这等英雄,断不能让他被开封府刁难。”

满店食客被雷得外焦里嫩。

留词,杀人,割首,祭友,安居,坐等官府上门——原来这才是古风大全套!

只是,是不是有点儿迂腐了?远遁千里不好吗?大宋这么大,随便找个地方待上两年,等个大赦,完美。

都不用刻意躲藏,杀的又不是宋人,没有哪个官差会认真的。

这王公子真是个糊涂蛋。这里不是古意盎然的川越,这里是礼崩乐坏的大宋!

四个士子身影撞破店门,一路向东狂奔而去。店小二对着背影高喊:“几位明天一定要来啊!掌柜的给你们准备了上好的梨花白。”


看着客人走进雅间,高葛倒退几步,直起腰,转身朝大门快步走去。

虽然只是一个小迎客,而且还是白班,高葛却有自己的小骄傲。樊楼,你听过吧!

大门快到了,高葛放缓脚步,掸了掸青衣,扶了扶小帽,狠狠搓了搓脸。

这几天客人太多,笑得有点儿僵。没关系,只要努力工作,总有一天老子也能身披貂裘,房子比你柳家还大。

迈步出门,一抹蓝光闪过。

“哎呦!这不是陈公子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里边儿请。”

“我问你,开封府来人了吗?”

“来了。约莫一刻钟之前。”

“告辞。”

陈糙(字季常)转身就走。

“哎呦!”

王诜被撞了个满怀。一路奔袭而来,王诜气血翻涌,脚步虚浮,要不是身后李公麟和秦观扶了一把,这下肯定摔得不轻。

陈糙拉住王诜,急声道:“抱歉!抱歉!咱们晚了一步。走!开封府。”

三人面面相觑。阻拦官差拿人是一回事,从开封府捞人却是另一回事,难度不是一个量级的,是不是该从长计议。而且,真特么跑不动了。

高葛连忙走过来,躬身道:“几位爷,怨小的嘴笨,没说清楚。开封府的差官来是来了,可是王公子还在咱们樊楼呢。”

什么情况?官差上门,却不拿人,来拜年吗?难不成王大卫暴力抗法把官差打跑了,看着周围的环境、小迎客的表情,不像啊。四人盯着高葛,满脸疑惑。

高葛:“几位先进店歇歇脚,喝杯茶,容小的仔细跟诸位说。请!”

高葛走在前面,一边引路一边解说,虽然一直面向前方,偏偏每一个字都能清楚地传到后面四人的耳朵。

“王公子回来的时候,可是吓了小的一跳。小的还劝王公子赶紧躲躲,谁料王公子全不在意,在大堂笔走龙蛇,留下一幅墨宝。

我们掌柜的高兴坏了,当即让人封了桌案,谁也不许碰,自己在旁边一张桌子上临摹,写废了好几张呢。

后来,开封府的差官来了,掌柜的就让他们看字帖。那领头的看完,还想把字帖收走当证据,掌柜的岂能容他们放肆,让账房抄了一份把他们打发走了。

几位公子,要不咱们先看看字帖?就在前面。”

大堂正中,一张桌案上平铺一幅字帖。王诜一看立刻惊道:“咦!这字体倒是新鲜......嗯......清、润、雅。掌柜的,我看上了,开个价吧!”

掌柜的满面带笑走了过来,拱手道:“驸马爷可有日子没来了,一向可好?”

高葛悄悄退后,搓着脸走向大门。今天有的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

王诜看向掌柜,想起李公麟提及的樊楼新说法,不由得心里暗恨,没理睬掌柜的问候,手指字帖,语气冰冷:“开价。”

掌柜的不明所以,只当王诜发了书痴。但他却不肯轻易就范,这幅字帖留在樊楼对今后的生意大有帮助。

于是笑着说道:“驸马爷见外了,这字帖能入您的法眼,是小店的荣耀。只是,这帖上的内容却跟您的身份不符啊。

您要实在想要,我给您留意着,等王大卫王公子再有墨宝传出来,我亲自送到您府上。”

王诜听完不由得一愣,他酷爱书法,也爱收藏名家字画,刚才第一眼便被新颖的字体吸引,起了收藏揣摩之心,根本没看内容。现在被掌柜的提醒,低头看去。

宋律.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

萧确者.契丹乙室人也.某亦然.留符牌于掌柜处为凭.

乙室部素有决斗之俗.遇纷争不诉官府.自相约斗而决.

小者分胜负.大者决生死.确阴杀吾友.某约而杀之.礼也.

闻开封府有孝肃遗风.必不致媚辽枉法而.

另.闹市纵马未伤人物者.笞五十.依例.可赎刑.

今留一宝于樊楼寄卖三日.以筹赎金.

这种内容的,本才子还真没收藏过。这要是收回家也就只能当字帖用,都没法拿出来跟别人一起鉴赏。

但是这字是真好啊!虽然细看下来有几处地方还欠火候,但不妨碍自己反推这种字体的精髓。王诜内心纠结。

秦观:“王大卫王公子是契丹人?据坊间流传,他不是来自川越国吗?”

掌柜的回答:“川越国的说法光怪陆离,无凭无据,我是不信的!那块乙室部的符牌却是真的,已经交给开封府了。至于另外二十多块符牌,某可没见着。”

四人看向掌柜,八道目光先是惊讶,随后变成原来如此,最后变成佩服。

陈糙:“敢问李掌柜,帖上说王公子留下了一件宝物,不知能否带我等一观?某先出五十贯打底,替他交了赎金。若是宝物有趣,某再加。”

李掌柜笑容更胜:“陈公子豪迈,请随我来。”说罢,带着一行人走上二楼。

李掌柜脚步轻快,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些人对自己态度的改变,这也是他冒着得罪开封府的风险却坚持这么做的原因。

雅间里,四人正在围观桌案上陈列的一堆宝物。七八件木器,长短粗细不一,有几件还带着明显的断裂茬口;十来件金属器,或铜或铁,形状各异;还有若干麻绳丝线。

四人抬起头,眼神交互,虽然没有开口,却已经达成共识——这件“宝物”若是有个名字,想必应该叫“破烂”吧。

陈糙回头看向李掌柜:“这宝物......嗯,在下眼拙,可有名目?”

李掌柜:“宝物上有铭文。”

“哦!我看看。”李公麟来了兴致,拿起“宝物”一件件仔细查看。

边看边说:“这里有,是契丹小字......咸雍四年......啊!这是神臂弓。”转头看向王诜。

李公麟去年金榜题名,在中书门下省做了个小官,没什么权力,但是消息灵通。

依稀回忆起去年西军曾申请补充装备,点名要的就包括神臂弓。申请被驳回。

同僚的评论是:一群土包子,神臂弓也敢想?搞不清自己定位。

秦观和陈糙不知道神臂弓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听名字也知道这是一件武器,在场之人只有王诜是勋贵,勋贵跟军队的关系不言自明,于是一起看向王诜。

王诜脸色铁青。

神臂弓这个名字他四年前就曾听过,当时并未在意,舞文弄墨的王才子是主人格,舞刀弄枪的王勋贵没话语权的。

而且,大宋发明过许多武器,各种花里胡哨,各种华而不实,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演武的时候让皇帝陛下龙颜大悦,赐下赏钱,然后勋贵们把钱一分,花天酒地。

至于那些武器则乖乖回到库房,直到下一次表演时间到来。

但是神臂弓不一样。

虽然王诜从未见过神臂弓长什么样,但是与生俱来的勋贵身份让他总能听到这个名字。

知道这是一件真能上战场、并且在战场上可以发挥巨大作用的武器。

知道官家和相公们极度重视,执行的是最严格的保密制度,禁军士卒只有在训练的时候才能接触到,训练结束立即收回。

知道它绝对不能进入走私物品名单,如果有其他勋贵胆敢铤而走险,作为王家当代家主必须要立即切割。

知道如果将来某一天,王家那些在禁军中混饭吃的门生故吏走上战场之前,他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给这些丘八弄到最多的神臂弓。

现在,一张辽国仿制的神臂弓摆在他的面前。

“一千贯......不!五千贯......五千零五十贯。某出五千零五十贯。”王诜咬牙切齿。

......

雅间内,四人围坐一桌,李掌柜则下楼去招呼下一波客人了。雅间的大门敞开着,今天樊楼注定不平静。

王诜依旧面色难看,陈糙安慰道:“晋卿,不必如此。辽人得了神臂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观捧哏:“此话怎讲?”

陈糙:“神臂弓其实是弩,辽、夏军都以骑兵为主,用不上。”

秦观追问:“骑兵也可以下马步射啊。”

陈糙:“那可太好了,我大宋军队能笑死。这么说吧,下了马,没人是大宋的对手。

骑兵不可能背着这个马上用不了、下马也打不过的东西,凭白浪费体力。”

秦观继续捧哏:“那辽国为什么还造呢?”

陈糙思考片刻:“我猜有两个用途。一是用于训练,让骑兵提前适应,免得上了战场被打得措手不及。

另一个作用就是刺杀,王公子不是说他那个好友就是被萧确用这个东西暗杀的吗?”

陈糙的解说让三人大感安慰,一边吩咐伙计斟酒布菜,一边夸赞陈糙博学多才。

陈糙则面带得意,口中谦虚道:“哪里,哪里。家父早年曾任凤翔知府,某随侍左右,跟西军将校多有往来,故而知之。”

李公麟建议:“既然如此,季常兄不妨将消息透露给西军故交。

某听闻西军去年曾申请装备神臂弓,不知什么原因被拦下来了。如今出了这事,倒是可以再试试。”

陈糙大惊:“还有这事!难道西军一直没装备神臂弓?外人都有了,自己人却不给。这......这都什么破事。”

说罢看向王诜,用目光发出询问。

王诜立刻回了一个“本才子也不知道”的表情,但是脑海中勋贵人格心思飞转,隐约猜到了前因后果。

西军申请被驳回,十有八九用的就是“军国重器,尚需保密”之类的理由。

朝堂朱紫说不定还幻想将来发生大战,一支神臂弓劲旅作为奇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一举扭转乾坤,因此不肯提前装备西军,防止泄密。

但内里却是强干弱支的国策在发挥作用,是汴梁对西军的“压制”。西军虽然也是禁军编制,但常年在外,已经是事实上的边军,东京焉能不做提防?

即便西军再次申请,恐怕也不会通过,只是再换个理由罢了。至于用什么理由,那就让两府相公头疼去吧,王诜倒是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想到这里,说道:“此事还是要尽快通知西军。”

既然王诜也表示赞同,陈糙当即说道:“我有一师弟正好在汴梁,我先通知他。”随即召唤伙计准备笔墨。

王诜好奇:“师弟?没听说季常拜过师啊。”

陈糙傲然道:“关中子弟皆横渠门下。我也算半个关中人,曾在张公门下苦读三年。

我这师弟家世不凡,乃是青涧种家年青一代的翘楚,名建中,字彝叔,文武双全,与我最投脾气。”

说话间,伙计已准备停当,陈糙提笔将神臂弓之事简要写成一封拜帖,封好后交给伙计,说了地址,伙计正要转身离去。

陈糙又将他拦下,嘱咐道:“还请捎带一句,他若有空,可来此寻我。”


伙计带着拜帖离去。

陈糙首先对未经三人同意自己做主拉人入局表示歉意;三人则表示无妨,并对种师弟充满期待。

王诜特别指出,既然今天是陈糙做东,他们自然要客随主便。

陈糙先是一愣,想起确实是他把三人拉到樊楼的,理当自己做东,但嘴上不肯服输,嘲笑王诜失了一掷五千贯的豪气......

四人东拉西扯地聊天,敞开的房门也传来了外边的消息。

辽使携滔天怒火闯入开封府。指责知府韩维尸位素餐,纵凶为恶;韩知府掏出符牌反诘契丹不知礼仪,蛮化未开。

辽使说既然王大卫是辽国人,那就交给他带回辽国自行处理;韩维说好啊,但是辽国必须先把犯了宋法逃亡到辽国的人先抓了送回来,表示诚意。

辽使说王大卫的事情我们先搁置争议,萧确的头颅你是不是该先还我,死者为大;

韩维说死者为大自然是应该的,但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被萧确谋害的宋商尸骨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回来,狐死首丘。

辽使气坏了,说你要是不管,我们自己去抓人抢脑袋;韩维说你敢在老子地盘上撒野,老子先办了你。

辽使说你怕不怕我大辽铁骑;韩维说来啊,有种就干啊。

谈判破裂。辽人动手能力强,动口,真不顶事。

有人“赞”之:韩持国每及北事,必言放牛归马、铸剑为犁而后天下安,没想到事到临头居然这么硬气。引得无数“喝彩”。

辽使出了开封府,转头进了国信所。

国信所所长是阉人,毫无风骨。面对辽使的咄咄逼人,一直说:是是是......好好好......没问题......马上办......向上级反应......有关部门......

辽使发泄一通之后满意离开。

国信所封门,宣布:依旧例,即日起,补正旦、上元两节假期。

辽使病了。太医诊断:非药石所能及也。

凤箫鸾管,鼓乐齐鸣。樊楼歌舞部工作人员主动加班,登台献艺,拿出自己最大的热情,务必要让今日到场的每一位客人都感到宾至如归。

有伙计进门告知:辽仿神臂弓,已有人加价到八千六百五十贯。王诜摆手表示不跟了。

烈火油烹一般的气氛中,一人出现在门口。来人魁梧奇伟,阔额宽腮,面向陈糙抱拳拱手:“师兄,小弟有礼了。”

陈糙起身将来人拉进雅间:“这位就是我家师弟——种彝叔了。”

众人一一见礼。

种建中靠着陈糙入座:“小弟此来,有一件事要麻烦师兄。”

陈糙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尽管说来。”

“我今日见到一张神奇的弓......”

“神臂弓?”

“不是。神臂弓之事,先谢过师兄。小弟说的弓是真正的弓,骑弓。”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弓,也叫不出名字。它上下各有一个轮子,有三根弓弦。”

“那你先说说它有何神奇之处。”

“好。今日上午,含辉门外,小弟有幸亲眼目睹川越王公子用这张弓,两箭射杀萧确。”

“两......箭?”陈糙先做出拉弓的姿势,随即,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挥舞两下,继续问道:“不是两剑?”

“是两箭。”种建中点头,“当时国信所和礼部的人正在十里亭给辽国使团送行,王公子出现在官道上,东边,正好堵在路上,说要挑战萧确,为友报仇。

萧确出来,上马。王公子也在马上。萧确先是策马向王公子靠近,差不多距离一百步的时候,王公子张弓搭箭,萧确就停下来了。

然后开始反复试探,一边试探一边靠近。过了大约一刻钟,萧确突然冲锋。

一直冲到三十步左右,王公子射出第一箭,箭速极快。萧确躲闪不及,被射中右肩。”

说着用左手指向自己右肩头,“这里。后面露出这么长。”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陈糙:“射穿了?你没看错?”

种建中用力地点头:“绝对没看错。萧确的马槊当时就掉地上了。后来,乱起来之后,我还摸过去仔细看了看。”

陈糙眉头紧皱:“那还真有古怪啊!”

你俩说的啥?怎么就古怪了?本神童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赋诗,贯通儒释道,为啥听不懂?还好,另外俩人也听不懂。

王诜、李公麟、秦观六目相对,迅速达成共识。王诜被选出来提问:“季常,说得仔细点儿。”

陈糙稍作思索,组织了一下语言:“首先,像萧确这样的人,其实应该是很难一箭命中的。

我说的是单对单的情况。习武之人,感官比常人敏锐,萧确这样的高手肯定更厉害。

你一箭射来,我这自然就会闪避。你用的六斗弓,我就躲得慢一点,保存体力。

你用三石弓,那我就躲得快一点。这都是常年习武后下意识的反应。

所以我觉得王公子的弓有古怪:它有三石硬弓的威力,但让人误以为是六斗软弓。

萧确就是上了这个当,才被一箭命中。”

说完看向三大才子,三人仍是一脸茫然,只得继续深度解读:“先说这张弓的威力。现在我们也没见到,不好说是不是三石弓,但肯定威力不小。”转头看向种建中。

种建中点头表示肯定,补充说明:“有可能更重,萧确穿了内甲。”

陈糙:“这是从中箭的位置判断的。这里都是骨头,萧确又是习武之人,三十步,能一箭洞穿,前后两层甲,足以说明这张弓的威力。”

三才子对比了一下自己和种建中的肩膀,深表赞同。

秦观问道:“那又如何让人误以为是六斗软弓呢?”

陈糙:“这就是古怪的地方了。三石弓,不常见,但是西军里还是有几位能用的。彝叔就是其中之一。”

种建中:“骑射不行,步射还可以,我能连发三箭。但是拉开后再坚持一刻钟,我是绝对做不到。六斗软弓倒是勉强可以,只是准头就不好说了。”

三大才子总算明白了。

陈糙:“这张弓这么古怪,不如我们一起去见见川越王公子可好?王驸马,这里你面子最大。”

王诜心动,此时也不顾忌身份问题,当即说道:“好!”

“别。”种建中出声阻止。

陈糙一愣:“彝叔,这是为何?你可是清涧种家人,见到这种宝贝,居然能忍得住?你五伯要是知道得揍死你。”

种建中苦笑:“小弟原本自然是很想见识一下的,但是后来看到了神臂弓......王公子这弓可是骑弓,能在马上用的。若是泄露到西夏去,那西军的日子可就惨了。”

雅间陷入沉默。三大才子也一言不发,比武射箭这些他们理解起来比较困难,泄密这种事,秒懂。

过了一会儿,秦观首先打破沉默:“从王公子行事风格来看,他肯定是知道这些道理的。

虽然他不是宋人,但能感觉到他对大宋有善意,至少不用担心他主动泄露出去。”

陈糙接茬道:“怕就怕有小人。”

秦观:“能明白这把弓神奇之处的,还能不明白泄密的后果?辽人仿造的神臂弓都摆出来了。”

陈糙:“所以说小人啊!把弓弄到手,功劳是自己的。泄密,那是别人的。”

秦观震惊,愤怒,但也无话可说,他只是一介白身。转头看向李公麟。

李公麟是有官身的,虽然工龄还不到一年,但工作单位厉害啊。

加上他性情随和,醉心书画,基本不与人起冲突,跟新老同事关系都处得不错,因此消息灵通。

他知道陈糙说的小人是存在的,而且正在逐渐增多,老同事们经常感叹:自王相公秉政以来,君子之风越发难行于世了。

见秦观看向他,也只能说:“我会上书的。”后半截没说出口——估计也没啥用。

李公麟佛系为官,王诜却是被迫只能佛系。勋贵加外戚,你活得那么智慧,是有啥想法还是怎么地?

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闷到极处,喊来伙计,询问辽仿神臂弓当前的价钱,伙计回复:已过了一万贯。王诜大手一挥,两万......零五十贯。

若是辽仿神臂弓最终落到自己手里,他可以通过宝安公主直接从宫里要来泄密案的调查权。

到时候自然要大展拳脚,管你官居几品或是几世荣勋,让老子逮着就要你好看。

若是有人不想让自己折腾,那也简单,加钱去吧,现在不是心疼钱的时候。

雅间内气氛沉闷,门外依旧喧嚣,种建中没讲完的故事也从门外传了进来。

萧确尽管被一箭废了右臂,但依仗多年的修炼没有直接从马上掉下来,人马靠着惯性停在距离王大卫十步远的地方。

萧确似是用契丹话问了一句,王大卫用汉话回应:“别躲,遭罪。”

第二箭射出,整支箭穿透萧确的脖子,又飞行了二十多步,落地。

萧确死,尸身坠地。

王大卫上前,下马,抽刀割下萧确的头颅,飞身上马,向南疾驰而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围观群众乱作一团,东奔西走,就是不肯离开南去的道路。

禁军士卒冲入人群,长枪举过头顶,高喊:“让让,拜托各位父老乡亲们让一让......大娘,您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二十多辽骑上马,扬起马鞭。

礼部官员浩然正气加身,喝道:“追凶请自便,休伤我无辜百姓。”

被推搡得东倒西歪的禁军士卒立即整队,数百长枪逼得辽骑绕路远行。


日西斜,东风起。带着樊楼的喧嚣、歌声和酒香,飞跃长街,飘上巍峨的宫墙。

若能站在宫墙上,可以清楚地看见皇城里有两条中轴线。

主轴线上,大庆殿坐落当中,三层丹陛,重檐庑殿顶,阔九间,东西挟殿各五间,宏伟壮丽,极尽皇家气派。

它的功能是作为礼仪活动的办公场所,类似于后世的天安门,但是不卖门票不开放。

真正决定帝国命运的建筑都在西边的轴线上。

小一号的文德殿坐落于轴线北部,日常朝会都在这里进行。

轴线南部,两大核心机构——中书门下和枢密院挤在一起。

如此奇葩的布局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朱温篡唐,建立后梁,定都于发家之地——开封。

汴梁城一夜之间从三线小州城升级为首都,连城里的老鼠都没做好心理准备。好在朱温是个爽快人,节度使衙门换块牌子就当皇宫了。

混乱的五代时期正式开始,五个朝代里有四个都把都城选在开封。

这几个朝代的主要活动有两项:打仗和去打仗的路上。至于城市规划、基础建设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风水轮流转,转到赵老大。赵老大坐上龙椅,一看,朕的宅子怎么这么小,一点儿也不符合老子的历史定位。

想扩建,但是扩不了,周围都是结义兄弟的府邸,这帮家伙的开封户口拿得比赵老大还早,老钉子户了。

而且,他也知道这些人能干出什么事儿来,他自己就是一觉醒来被黄袍加身的。

赵老大一咬牙,继续打仗。占荆湖,灭后蜀,亡南汉,伐南唐,谁家房子比朕大,灭之。

当是时,吴越恭顺,北汉穷,辽国皇帝爱旅游,誓死不当房奴。

赵老大折腾一辈子,终于成为东亚地区房子面积最大的人。

然后,都便宜了赵老二。

赵老二跟他哥比就是个窝囊废,只有飙车技术独步天下。他哥都干不成的事儿,他和他的后代就更没戏了。

小点儿就小点儿吧,这样显得君臣之间更亲近。

所以后来就有了:寇准强拉真宗去澶州阅兵(同时接受检阅的还有辽国军队),包拯喷仁宗一脸唾沫,富弼小声提醒英宗“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现在这份亲近属于赵顼(此时还没有神宗头衔)和王安石。

王相公在加班,当然了,用的是值班的名义。宰相加班可是重大政治事件,会进史书的,值班就平常多了。

上元节,七天假,每天必须有一位宰相或副宰相值班。王安石把自己安排在今天。如果可以,他宁愿每天都值班。

庆历二年,二十一岁的王安石登进士榜,名列第四。

春风得意的江西小伙儿走上人生巅峰,抬眼望去,被吓了一跳。

北有契丹,西有党项,内有三冗,大宋朝原来是一条千疮百孔的破船。现实真特么残酷。

然后,庆历新政开始了。范仲淹、富弼、韩琦......犹如一座座灯塔,驱散他的迷茫,照亮他的前路。那时的他只恨自己年轻、浅薄,无缘参与其中。

然后,新政失败了。它轰轰烈烈地开始,干脆利落地结束,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蹉跎岁月,一晃二十多载,人生最好的年华就这么逝去。

子啊!你那句“逝者如斯夫”说得真特么好。子听到了,于是给了他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年轻的皇帝看到了危机,迫切渴望改变,与王安石一拍即合,就像刘备遇见了诸葛亮。虽然,小皇帝的某些行为让他时常想起阿斗。

阿斗就阿斗吧,大不了自己多干点儿就是了,大宋朝怎么也比蜀汉强。

王相公在工作,所以整个中书门下省非常忙碌。世上从不缺有心人,自然会把自己的作息时间调整得跟老板一致。甭管忙啥,总之让老板看到你忙就对了。

当然,像李公麟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更多,足见大宋冗官之害。

脚步声在门口响起,一步步向王安石走来,舒缓而有节奏。不用抬头,王相公也知道来人是自己的长子——王雱。

政事堂的属员们行色匆匆,却又轻手蹑脚,绝不敢打扰上官。

想想还真是难为这些人了。若是外官拜见,也只会在门口报名等候召唤。

天底下能无所顾忌在中书门下肆意行走的,唯两人而已。

脚步声来到王安石桌案前,停步。王相公没有抬头,看着桌上的公文。有小吏无声地送来椅子,王雱在对面坐下。

王相公依旧没有抬头,将公文又看了一遍。小吏送上茶水,王雱安静地饮茶。王相公看完第三遍,提笔写下批注,放到一旁,抬头看向长子。

王雱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请相公收回此令。”

王安石接过公文,顺手打开。公文是下发给刑部的,内容是急令刑部抓捕川越人王大卫。

建议来自章惇,理由则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王大卫那张两轮三弦弓万万不能外流。

本来这活儿由开封府办更合适,但韩维已经跟辽使怼上了,因此章惇跑来政事堂说服王堂主走刑部的流程。

这份公文半个时辰前刚刚发出去,现在被王雱截回来了。

合上公文,放到案上,王安石看向王雱,等他的解释。

王雱:“川越人不只王大卫一个。”

王安石铁面一冷,没有开口,用目光催促长子。

王雱:“辣椒......最近一个月,樊楼餐饮收入超过了花酒,原来可是连三成都不到。”

王安石目光微动:“能查出来吗?”

王雱笑了:“怎么可能?王大卫可不是傻子。”

王安石两眼一闭,愤怒、无奈、惋惜,各种情感一起涌上心头。

这小子从小就这样,聪敏过人,才高志远,又善决断。但是,太聪明了,睥睨一世,目无余子。

好半天,王相公将纷乱的情绪压下去,睁开眼,对着儿子摆了摆手:“还有事吗?没事就回家多陪陪你母亲,别总往樊楼那种地方跑。”

王雱起身施礼,转身向门口走去。政事堂里再次响起脚步声,不疾不徐。

看着儿子的背影,王相公陷入沉思:明天,那个“老王相公掌中书,小王相公掌门下”的传闻肯定又要被人提起来了,不过也没啥大不了的,“人言不足恤”嘛。

倒是难得从这小子嘴里听到一个“不傻”的评价,只可惜是个川越人。

红霞散尽,皎月初升。

一列长长的车队延伸出巷口,又在街边整齐地排开。车夫们聚集到附近各处食肆,用着简单的饭食,简洁而又带着防备地交流着,略显沉闷。

事不关己的旅客则大胆猜测:巷子里住的是文相公吧,是天天如此还是出事了?见多识广的店家则回应道:肯定是有事,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让人安心不少。

巷子里,大门紧闭,将一切焦虑、猜疑、喧闹阻挡在外。

安静的后院里,书房亮着灯,一把新式的椅子将文彦博从头到脚托起,须发皆白的老枢密使躺在上面,双目微阖,面露惬意。

躺椅旁,一个年轻人坐在边上,拿起一封封书笺,轻声阅读。

书笺内容丰富,从王大卫斩萧确,到小王相公闯政事堂,这一日汴梁城里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传入了老相公的耳朵。

最后一封书笺读完,文彦博睁开双眼,抬起头。年轻人伸手拉动躺椅下方的机关,将椅背换了一个角度。

文彦博在椅子上重新躺好,拍着扶手说道:“舒服!没想到川越国还真有些意思。六郎,让樊楼再做几把,送到洛阳和相州去。”

文六答应下来:“樊楼的人说,这种躺椅还有改进,可以自己转动手柄,调整角度。就是什么时候能弄出来还说不准。”

老文不屑地说道:“老夫有佳儿傍身,用不着。怎么,你有心下场与他们较量一番?”说罢,向儿子看去。

文六瞬间感觉自己五脏六腑皆被洞穿:“不,不。儿天生鲁钝,还是跟在您身边比较好。”

老文收回目光。

文六:“儿最近听到件趣事,说与您解解闷吧。王大卫那匹丑马不是凡品。

有相士看过,说是野生贵种,生长在金山一带。那匹马能懂人言,王大卫初到樊楼的时候嘱咐过,要用最好的马料喂养,结果这马还真就听懂了。

开饭的时候,先吃一口自己的,然后把其他马的马料挨个吃一遍,果然还是自己的最好,但是已经饱了,吃不下了。哈哈。

现在这匹马更聪明了,别的马料嚼上几口,然后吐掉,都尝过一遍之后,回头再吃自己的。有趣吧。”

老文爽快地笑了起来:“这种有趣的故事你可要多留心记得,多说与为父听,让老夫好多活几年。还有吗?”

文六:“另外还有一事,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王子纯遣子王处道回京。”


王大卫走在汴梁街头,目的地是网红打卡第一站——大相国寺。

出门前,热情的高小哥特意为王大卫作了介绍: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极其热闹。日期是初一、十五以及逢八。

听得王大卫差点儿犯了强迫症。

这个时间安排实在奇葩:间隔最短的是月末二十八到下月初一,大月隔两天,小月没三十,只隔一天。

间隔最长的是十八到二十八,稳稳的九天。实在想不通汴梁人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今天正好是九天中的一天,十八那天王大卫忙着杀人报仇,没赶上。不过王大卫也没打算换地方,看看和尚们的日常生活也好,等到二十八,还可以再去一趟嘛!

王大卫在前面走,大黄马跟在身后,再后面还有一头小毛驴。小毛驴是樊楼的,驴背上架着大大的驮具,装着王大卫购买的商品。

大黄马是野马,虽然现在跟着王大卫混饭吃,但还保持着高傲和倔强。拉货这种活儿是打死也不会干的。

街道很宽,打扫得很干净,两边都是商铺。

没有右侧通行的规矩,没有机动车道,没有隔离护栏,妥妥的商业步行街。王大卫左边逛逛,右边逛逛,一路买过去。

也不管有用没用,看着有眼缘就掏钱,自己用不上还可以送人嘛。送人的时候附带一句“这可是纯手工的”,倍儿有面子。

王大卫化身购物狂魔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能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而且还不只一拨人。这让他有些不爽。

不爽,却又不好主动撕破脸,那就购物吧!我花钱,你们看着。来啊!互相伤害啊!

除了购物,王大卫也顺带学了不少知识。例如:什么是右衽?

古人没拉锁,扣子要到明代才普及,衣料的弹性导致不能设计成套头的。于是胸前的左、右衣襟哪个在里面、哪个在外面就成了学问。

汉人选择右衣襟放里面、左衣襟在外面,于右腋下系带。是为右衽,俗称左压右。

而周边的少数民族则相反,他们喜欢左衽。子曾经曰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翻译成白话:要是没有管仲管老爷子,我们全都得跟蛮夷一样,披散着头发,衣服右压左,不好看。

此外,汉人有一种情况也会用左衽:寿衣。以示阴阳有别。

这下麻烦了,有些古装剧成了僵尸片,追不下去了。

知识是个圈,知道的越多,未知的也会随之增多。例如:有不少药铺附带送画活动。但是必须先买药,不买药、只买画,那不行。

搞得王大卫非常闹心。因为他即使买了不少根本用不上、也送不了人的药材,那些卖药的也不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

东西买了不少,终于看见一座大殿的房顶。

这里应该有一个菜园子,园子里应该有一棵垂柳。可惜什么都没有,这里是饭馆一条街。王大卫有点儿懵,直路也能走错?

东西可以乱买,饭不能乱吃,肚子只有一个,得挑一家好的。

王大卫带着大黄马和小毛驴一路寻过去,突然发现一家饭馆与众不同,跑堂的都是小和尚。

抬头看去,招牌上写着“烧朱院”。有意思,就你了。

将小毛驴拴在木桩上。大黄马没法栓,它不喜欢戴马具,所以没缰绳,不过倒也不用担心它会乱跑。

王大卫正要迈步进屋,大黄马拦住去路,向他打起响鼻。王大卫无奈掏出一个苹果,塞进它的大嘴,这才顺利过关。

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王大卫坐下。跑堂的小和尚走过来,略带惊讶地问道:“客官可是川越王公子?”

“是我。”这句话今天听了好多遍,王大卫心里有点儿小得意,“大师如何称呼?”

“小僧法号智清。公子驾临,小店蓬荜生辉。敢问您要用些什么?”

“挑几个拿手的就好。”

智清小和尚说了声“稍待”,转身离去。片刻后,端来六盘菜,一一摆到桌上。

看着几盘菜的摆法,王大卫推测中间那盘肯定是这家店的招牌。

盘子上是码放整齐的油炸小肉块儿。大小适中,可以一口一个,外皮金黄,香气四溢。

拿起插在上面的小竹签,王大卫将一块儿放入口中。还真是肉,猪肉,焦香酥脆,肥而不腻。

你们谁有如来的微信?我要......请他一起尝尝,再夸夸他徒子徒孙的好本事。

王大卫吃得正香,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老夫可以坐在这里吗?”

话虽然是疑问句,语气中却带着十二分的不容置疑。

王大卫抬头,眼前站立两人。说话之人站在前面,身量中等,白面长须,年龄嘛......王大卫就不猜了。

宋人爱留胡须,王大卫看谁都像五、六十。

不等王大卫回答,说话之人直接坐到王大卫对面。他身后的年轻人也顺势坐到面向窗户的位置。

王大卫看了看周围好几张空桌子,继续低头猛吃。

“老夫章惇......”

“幸会,幸会。我,王大卫。”王大卫嘴里有炸酥肉,所以说话含混不清。不过章惇脸色并无丝毫变化。

老头儿,城府还挺深,应该是个当官儿的。

“老夫为官多年,最喜青年才俊。今日在此偶遇,也算是一场缘分。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老夫作你的举主,举荐给朝廷。不知你意下如何?”这次倒是询问的语气。

怎么回事?主角光环?莫非我憋屈了两年积攒下的人品在这一刻爆发了?

不过你这老头儿没什么名气,要是包拯或者苏轼我就认了。实在不行,蔡京也可以玩一下。

呸,呸!想什么呢?都穿越了,还给人打工,还是给臭名昭著的赵老板打工。

没出息,丢不丢人?

王大卫心思百转,却没那么深的城府,倒让章惇看了个通透。

“老夫听闻,你为友复仇,一战名动汴梁。所以老夫打算举荐你为进义校尉,前往荆门军效力。”

荆门?湖北那个?那地方不是大宋腹地吗?去那儿能干吗?

“老夫在中枢任职,预计两湖将有夷乱......”

夷乱?难不成要朝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兄弟头上挥刀?这活儿可不能接。

我杀萧确纯属私人恩怨,不牵扯民族矛盾。

“介时,老夫也将亲赴两湖。你在老夫麾下,自然少不了立功的机会。”

后路都给我铺好了,简直太像天上掉馅饼了。我有点儿怀念《反诈APP》。

不对啊,这是武官啊。文官我都不乐意干,居然骗我去做武将。天底下谁不知道:给老赵家做武将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怎么?你不愿意?哦!是了,是老夫的疏忽。

你擅诗词,又写得一手好字,与人争斗乃是迫不得已。

老夫倒也可以举荐,只是品级不高,难有作为。而且,如此得官并非正途,来日恐遭反噬。”

文武通吃?你这名不见经传的老头儿吹牛功夫倒是一流。

“这样不妥。依老夫之见,你不如先随老夫做个幕宾。

一来,可以施展才华;二来,老夫亦可传授些制艺于你,将来定有你金榜题名之日。”

给老赵家打工前得先给你打工。我也不用跟你学什么“制艺”,你这打算盘的手艺就够我学半辈子的了。

“怎么?不相信?说起科举,天下没人是老夫的对手。”

章惇的白脸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一抹傲气透出,“老夫中过两次。”

这牛皮可太大了。历来进士都是终身制,谁吃饱了撑的考两次?

后世的双学位也是两门不同的学科。

不跟你这老头儿聊了,没意思。

“有没有这样的官儿?不用上班,也不用做事,还有俸禄拿。官儿还挺大,见谁都能颐指气使。”

“荒唐!”

“没有吗?我听说你们大宋有三冗,其中一冗就叫冗官。说的不就是有很多这样的官儿吗?”

章惇的白脸更白了。

王大卫继续:“而且,我觉得你现在的官位就是这样的。要不,等你去了那个什么两湖,把你现在的官位推荐给我呗。我不嫌弃。”

章惇骤然起身,双目如刀。

王大卫泰然自若,刀枪不入。

章惇一甩袍袖,转身离去。年轻人连喊数声“世叔”追了出去。

王大卫心情舒畅,胃口大开。

不知过了多久,刚才追出去的年轻人独自回来,站到了王大卫面前。

王大卫抬头看去,这年轻人身量颇高,并不魁梧,却透出一股悍勇之气。

肤色略黑,年龄大约二十上下。没胡子,好猜。

他也在看王大卫,脸上看不出报仇的意思,倒有几分好奇。

“坐。”王大卫率先开口。

年轻人坐到王大卫对面,刚才章惇的位置。

“你怎么又回来了?”王大卫问。

“送了章世叔回家。发觉有点儿饿了,想着你这人有趣,就顺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你还在。”

“那正好一起吃点儿。伙计,哦不,智清大师!麻烦再上一份。”

“多谢!”

“不用客气。”

“我也姓王。王厚,字处道。”

“本家啊!问一下,你跟刚才那个爱吹牛的老头儿什么关系?方便说吗?”

“章世叔与家父同年。”

“哦!”

“我想你对章世叔有些误解,我想替他解释一下。”

“你说。”

“首先,章世叔的官职是......嗯,我想我说了你大概也不明白这些官职的意思。

总之,章世叔可以算得上位高权重,并不是你说的只拿俸禄不干活儿的官儿。”

“那这个点儿他怎么不办公?”

“今天章世叔休沐。”

“啊?不好意思,我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的确是我的错,我应该道歉。

不过,我想我大概是见不到他的了。你若是再见到他,麻烦代我表达一下歉意。”

“好说。”

“还有,他说他中过两次进士,这是怎么回事?”

“章世叔确实中过两次。”

“?”

“第一次是与家父同榜,只是两人名次都不高。

偏巧那一次的状元是章世叔的族侄,章世叔性子傲,干脆弃了。过了两年再考,名列第一甲第五名。”

王大卫当场宕机,花了好半天才重启成功。随即想到:科举制度果然残害人性,没点儿精神病谁特么考这个?


王厚:“既然误会已经解开,兄台可愿接受章世叔的建议?”

王大卫连忙摇头。

“兄台请放宽心。章世叔虽然性子傲,却有宰相度量,断不会因为刚才的事情刁难、报复你的。”

王大卫再次摇头。

“兄台何苦如此?机会难得。章世叔才高八斗,得他指点,金榜题名如探囊取物。”

拉倒吧!我都参加过一次高考了,这辈子再也不想来第二遍。

不过总是摇头也不是个事儿,反击一下吧。

“考上又如何?”

“做官啊!”

“然后呢?”

王厚有点儿懵,这事儿以前还真没考虑过。想了想,说道:“做官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我现在过得不好吗?”

“......做官,不怕恶人欺负。”

“现在也没人敢欺负我啊!”

“......做官可以施展才华。”

“为什么要施展?”

“......做官可以光耀门楣。”

“我住樊楼,连房子都没有,还门楣?”

“......做官可以造福乡梓。算了!做官可以名垂青史。”

“然后呢?”

王厚没词儿了。

王大卫的反击开始了。“你说了这么多好处,想过坏处没有?”

“坏处?做官还有坏处?”

“当然有。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别的不说,只说一事:我要是个做官的,还能为老张大哥报仇吗?”

做了官,就要受《公务员行为准则》限制,自然没法跟人决斗。

其实,王大卫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我做了官,还能跟老张大哥成为朋友吗?

毕业之后,步入社会,王大卫的许多同学都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

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踏入仕途的几个。虽然同学聚会的时候他们都会刻意隐藏这些变化,但正是这种刻意让王大卫觉得恐惧和庆幸。

王大卫无意评价这些变化的好与坏,也无意评价有这些变化的同学的高与下。因为,换位思考,王大卫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变。

王厚果然陷入沉思......

等王厚清醒过来,发现王大卫已经结账离去。心中有些遗憾。

王厚这次回京是他父亲王韶的安排。王韶在秦凤路为官,遇到了大麻烦,自己不能擅离驻地,因此派次子王厚回京拜访章惇,寻求帮助。

王厚也知道这次的麻烦不小,即便章惇位高权重,也未必能处理妥当。

跟王大卫一番交谈,倒让王厚隐隐觉得:说不定可以在王大卫这里找到些“锦囊妙计”。只是王大卫已经走了。

走就走吧!今天初次见面,若是直接说了反倒有点儿交浅言深。明日我再去登门拜访,那时就可以算是故人了。

顺便逛逛樊楼,正好!

茂林修竹,青砖碧瓦。汴梁城的老百姓绝对想不到,灯红酒绿的樊楼里居然藏着一座如此清幽的小院。

正房当中,一盆炭火驱散寒意,散发着阵阵幽香。

火盆两边,各有一把躺椅,两个年轻人相对而坐。

王大卫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右手手指偶尔敲击一下扶手。

王厚手端茶杯,茶水清澈,杯底的茶叶清晰可见。这是川越国的饮茶之法,可称得上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不过此刻王厚的心思都在身旁矮几上放着的一把亮银色水壶上,他进门时间不短了,现在从壶里倒出来的水还是滚烫的。

他很想研究一下这把壶的奥秘,又怕打扰王大卫的思路,只好一遍遍告诫自己:忍耐,正事要紧。

就在王厚快要忍不住的时候,王大卫开口了:“你是不是记错了?”

王厚一愣:“啥?什么记错了?”

“你说你这次进京,是让朝廷采信令尊的奏疏,而不是令尊那个顶头上司的。”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确定令尊让你回京,是要你尽力办成此事......会不会他其实是把你当烟雾弹,而他真正的目的恰恰相反。”

“......烟雾弹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家父不会......应该不会吧!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我觉得,那个李......什么来着?”

“李师中,字诚之。”

“对。我觉得姓李的写的那封奏疏对令尊想要做的事情其实更有帮助。”

“啊?”

“我们从头捋一遍。令尊,在秦凤路做官,秦凤路在大宋最西边,对面不是西夏,而是青唐。

令尊的想法是占领青唐,然后从西边进攻西夏,至少也能对西夏起到点儿牵制作用。对吧?”

“能全取青唐自然最好,至不济也要占领河州。

现在占着河州的是木征,木征是唃厮啰的长孙,一向不服他三叔董毡,又跟兰州的禹藏花麻眉来眼去。

占领河州,进可全取青唐,退可威胁兰州。”

“因此,令尊上书说:伏羌城至渭源,可屯田万顷。

但是那个姓李的官比令尊大,人还保守,总给令尊找麻烦。

听说令尊上书,他也上,说:只有一顷。”

“是一顷四十七亩。姓李的信口雌黄,老东西连秦州西门都没出去过。我陪我爹可是亲自去过的,一万顷只多不少。”

“那不是挺好嘛,就按姓李的说的来呗。一万顷地,只有一顷四十七亩交税。

你们大宋朝不交税的地不好找吧,说得我都想弄一块玩玩了。”

“啊!可是不交税我爹拿什么养军,进攻青唐呢?”

“不交税的地难道不值得老百姓自己组建.....嗯......叫军队有点儿犯忌讳,可以换个名字,团练怎么样?我也不太懂,你领会精神就行。”

“自己组建......可是老百姓自己组建的,凭什么听我爹的呢?”

“说是自己组建,那就是给上上下下一个说法而已。

而且,老百姓真能自己建成?

这个过程中难道不需要令尊这样的大人物出面做点儿指导工作?令尊是个进士吧。”

“是。嘉祐二年的。”

“这个年份我好像有点儿印象。”

“建成之后呢?大宋也有乡兵,不过都是保卫本乡本土的,连朝廷下旨征召都费劲。

我爹怎么率领他们去进攻河州?”

“首先,咱这个不叫乡兵,最好也别用大宋现有的名字,干脆起个新名字比较好。

而且咱这个本来就跟乡兵不一样。

建成之后,只需稍微透露一下,就说河州那边也不用交税,你说他们会不会自发地请求令尊带他们走一趟?”

“河州那边也不交税?”

“交给谁?大宋的官儿凭什么到青唐地盘收税?

青唐蛮夷敢收天朝上国人的税?那时候河州可是咱们打下来的,敢收咱们就带上家伙,武装交税,问问他到底想收多少。”

“他们会主动要求去打河州?”

“我想会的。首先,人心哪有够的时候?有一块不交税的地,难道会不想再来一块?

而且还有另一个原因,更重要。

如果没有河州,那令尊说的一万顷地在大宋始终都是一个特殊的地方,那些在这个地方屯田的人始终心里都不踏实。

那怎么办呢?如果这样的地方多一些,他们是不是就会更安心一点儿?

就好像......一个官儿自己贪污了,他就睡不好觉;等他把上上下下的人都拖下水,他就舒坦了。你说是吧?”

王厚猛地站起来,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虽然心里清楚,作为客人这种行为很不礼貌,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传说中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吗?

川越国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这是一个无法无天、无父无君的计划,可为什么自己觉得那么爽呢?

看来老爹让自己弃文习武果然是有道理的。

现在就是不知道老头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要是老头子不同意,我能不能效仿这个计划,让老头子也来个捏着鼻子承认?

王厚越走越快,快得王大卫头晕,索性再次闭上双眼。但此刻思路已经打开,仍忍不住继续说道:

“如果你决定按照这个方案干,那你这次回京最好的结果就是把姓李的那份奏疏弄成圣旨,圣旨上一定要写清楚一顷四十七亩。

等圣旨到了令尊手上,咱们就在屯田的地方弄块碑,把圣旨刻碑上。以后要是有谁不开眼,敢跑来收税,拖到碑前抽死。

听说你们皇帝还挺年轻的,应该能活好些年。咱们就一起祝福他万岁、万岁、万万岁。

要是实在弄不到圣旨,退而求其次,姓李的一定要继续坐在现在的位置上,让他一直坐,坐到死。”

王厚停下脚步,眼一闭,心一横:“大卫,有纸笔吗?我要写信。”

王大卫抬手朝西边一指:“那间是书房,你去找找看吧。”

王厚迈步进了西屋,不多时,传出声音:“哇!端砚、李墨,都是好东西啊。

怎么这些笔全都没开过?你平时都不写字吗?”

王大卫心里盘算:端砚啊!这个我知道,另一个时空也是很贵的;

李墨是什么墨?听王厚的语气,应该能跟端砚齐名,可能是断了传承吧,没能流传后世。

当初住进来的时候那个服务员也没仔细介绍过,自己还以为都是些普通货色呢。

看来樊楼可以给个......四星吧!毕竟没有抽水马桶。

过了不知多久,王厚走出西屋,向王大卫挥了挥手中的信封,来到门前,推开房门,喊道:“年叔。”

东厢房的房门一直开着,听到喊声,从里面走出三人。

为首者看面相四十左右,虽然已经用衣着极力遮掩,仍透出一股江湖气息。他身后两人则不到二十,虽然魁梧彪悍,却面带稚嫩。

三人走到正房门前:“二郎。”

王厚:“得辛苦年叔一趟,把这封信亲自交到我爹手上。”

年叔接过信,揣在怀里,拍拍胸口:“二郎你放心吧!”

王厚看向年叔身后两个年轻人:“你们两个也一起走,路上保护好年叔。”

两个年轻人先是一愣,接着面露不甘,大约是汴梁的繁华太迷人,两人还没体验够,不愿离去。

年叔接过话头:“还带他俩?带他俩我路上还得分心照顾这俩棒槌。

不带了。我自己骑你的大黑走,早去早回。”转头对着二人:“你俩,好好照看二郎,听到没有?”

两个年轻人连忙点头。

年叔转回头,面向王厚:“二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王厚郑重说道:“一路小心。信无所谓,人别出事就行。”

年叔转身,仰天大笑出门去。

王大卫心算了一下,这个年代的带宽不能用每秒多少字节,得反过来,用每字节多少秒才合适。


雅间里,王大卫和王厚一边饮茶,一边挺着肚皮消食。桌上,杯盘狼藉。

起初两人还吃的比较斯文。奈何王厚是个武夫,食量宽大,再加上樊楼大厨的手艺确实名不虚传,渐渐地,斯文就顾不上了。

说起来王厚也挺惨的,明明是个官二代,却摊上一个胸怀大志的爹,年纪轻轻就被拉到边疆苦寒之地,东奔西走,风餐露宿,“衙内”的好日子是一天也没过上。

看王厚吃得这么香,王大卫也食欲大增。

穿越以来,就交了老张大哥一个朋友,还被萧确给害了;

到了汴梁城,跟樊楼达成协议:辣椒换食宿全免,包括请客。

但王大卫根本没人可请,这一个多月竟琢磨怎么杀人报仇了。

王厚有幸成为本时空第一个让王大卫享受请客快乐的人。招呼伙计过来添酒加菜,大快朵颐。反正不要钱。

王厚一看,敢情你也是装的啊,那还客气什么......

酒足饭饱,两人躺在躺椅上闲聊。

而今躺椅已经成了樊楼包间的标配,只是跟王大卫房里的躺椅相比笨重了许多,也不能躺着调整角度.

或许是樊楼仿制却还没学到精髓,亦或,这个功能无用。

茶,仍是川越国的饮法。原本伙计还想推荐两位擅长斗茶的花魁,结果被王大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王厚深以为憾。

手捧茶杯,王厚突然想起一事:“大卫,你房里那个水壶,就是那个总能倒出热水的水壶,有什么玄机?能说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那就是个保温壶。保温的,你把开水灌进去,过一天,再倒出来大概还能有70度。”

“70度?”

“温度。开水,100度;冰水,0度;嗯......洗澡水,最舒服的温度是40度。”

“那岂不是......宝贝啊!”

“这哪算什么宝贝,保温而已,又不能加热。”

“已经很宝贝了。你不知道,我爹一年到头在秦州城里待不了几天,我也得跟着到处跑。

西北那破地方又干又冷,要是能在路上喝口热的,简直美死。对了,装酒也行吧?”

老王同志这么爱岗敬业吗?还是被上司挤兑的?反正两个时空都算上,小王同学是唯一一个让我泛起同情心的官二代,帮一把吧。

“我房里那个装酒不保险,不过有能装酒的,过两天送你一个。”

“啊!很贵吧?”

“不贵。嗯......这玩意就跟荔枝差不多。荔枝,在汴梁城里很贵;但你要是去岭南,敞开了吃。一个道理。”

“那......要是真不贵的话,多送我几个吧。就一个的话,肯定被我爹给抢走。”

“哈哈。老子抢儿子,天经地义,神仙来了也没辙。

干脆,你数数还有哪些长辈可能会抢你,咱们都先送到,免得你最后一个也没落下。

今天下午,你叫年叔的那位也是长辈吧。”

“年叔大排行十二。后面,还有。上面,还有爷爷辈的。我们家是个大家族......要不,咱能自己做吗?”王厚面带羞涩地提出建议。

“自己做?很麻烦的。”

“麻烦怕什么?能赚钱啊,还是大钱。赚了钱咱俩对半分。”

“你很缺钱吗?你可是官二代啊。你爹不会连你的钱也抢吧!”

“官二代?这个称呼有点儿意思。我爹倒是不抢我的钱。因为,我的钱本来就是他给的,我自己没钱。”

真是个可怜的娃,经济没独立,没人权。果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以宋朝这个科技水平想仿制保温壶还真不容易。

不锈钢内胆的就别想了,玻璃镀银的倒是可以勉强够一下。但是,后面还有个抽真空的科技点迈不过去。

要不,把原理告诉他,说不定他能找到这个时代的人才,用这个时代的方法做出来呢。永远不要低估古人的智慧。

就这么干。万一真成功了呢,万一成功的道路上有新发现呢。带着新发现穿越回去......嘿嘿......咱可是双向穿越者,那快乐,你想象不到。

“猴子,这壶想要仿制是比较困难的,咱们先从保温的原理入手......”

“大卫,你能叫我处道吗?另外,你也取个字吧。”

“取字?还是算了吧。你叫我大卫不是挺好?换个名字你叫我我未必反应得过来,到时候多尴尬。”

“......那你叫排行也行。我行二,你叫我王二吧,这样显得更亲切。”

“没问题,猴子......我尽量吧。保温的原理是这样的:热量总是自发地从高温物体向低温物体传递,这是热力学第二定律规定的......”

......

“猴子,你是不是没听懂?”

“这是你们川越国的学问?”

“九年级物理。”

“九年级的意思是开蒙之后,学到第九年才能学到的学问?”

“对。不过你别担心,我们川越国六岁入学,前面的知识都是哄小孩的,很简单。

要不我给你弄套教材,你从头开始学,肯定用不了九年的。”快到我碗里来,我保你成为这个时空的伽利略和牛顿,你要肯努力,当爱神都行。

“算了,算了。”王厚坚决地摇头。川越国的学问听着就邪性,这要是没学会,我岂不是连六岁小孩都不如,风险太大了。

王大卫万分不解,难道这货是学渣,看着挺机灵一人啊。不行,加把劲。

“你不想赚钱了?”

“赚钱谁不想啊?不过我就没有必要学那些学问了,反正你都懂,你直接说让我干啥吧。”

这货就是把聪明劲儿都用在别处、死活不用在学习上的那种学生啊,不过王大卫也不差。

“你找几个肯吃苦的跟我学物理吧。”

“好,就这么办。不过等他们学会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你先送我三个怎么样?”

“三个,够吗?”

“我、我爹、年叔。其他人谁想要,就让他跟你学......那个物理。”王厚一脸得意地坏笑着。

“跟你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年轻的......”

“他俩跟我同辈,不用给。不过他俩都不是读书的料,想必你也看出来了,那俩小子已经让汴梁城迷花了眼,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快活呢。”

“既然他俩没什么事儿,帮我个忙吧。”

“好啊!你说。”

“让他俩闲逛的时候,顺便逛一下外城、南边、水相街......”

“张记皮货店?”

“这你也知道?”

“谁不知道?你干嘛不自己去?”

“我现在一出门总感觉被人盯着,我怕给他们家添麻烦。”

你太谦虚了,你不出门就没人盯着啦?盯着就盯着呗,谁敢把你怎么样吗?

不过王大卫这人可交,这忙得帮。“帮你看看那家人过得怎么样,是吧?”

“嗯。再顺便带点儿东西过去。”

“什么东西?”

“钱。”

“你上次去的时候忘了?”

“没忘。她们死活不收。”

“那这次就能收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的钱是卖神臂弓赚的,那把破弓是我跟老张大哥一起出力弄到的,现在卖了钱,必须得一人一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绝对是啊!按照这个道理,王大卫这人必须得交。

“你放心吧,肯定给你办妥。对了,多少钱?”

“不能说。李掌柜说,是暗标,我们有义务帮买家保密,不能说价格的。”

“那谁买的能说吗?”

“这个李掌柜倒是没说不能......因为他根本就没告诉我。呵呵呵......”

“好了,猴子,休息得差不多了,回吧。你是回你住的客栈还是住我那儿?住我那儿的话,我让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

“当然住你那儿啦。不过,是不是有点儿早?”王厚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作为男人,王大卫秒懂。但是作为老大哥,必须得有所表示。“你小子,年纪轻轻不学好。”

“不小了。”王厚昂首挺胸,努力证明自己是个铁血真汉子,却越发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那你留下慢慢玩,我先回去了。”

“啧。大卫,你这样可不是待客之道。”

“呵呵。知道你缺钱,算我的。不过你悠着点儿啊,我还想买房呢。”

“这不是钱的事儿......可以不用给钱的。”

卧槽!你现在有点儿官二代的意思了。不过,你一个偏远山区副厅级小干部的子女在首都最繁华的**这么干,合适吗?

我看你有点儿飘啊。等将来你爹打下青唐,你还不得变成高衙内?

王厚看着王大卫一脸惊讶的表情,决定给他普及一点儿大宋生活小窍门。“你会填词啊!送我七、八首,今晚就够用了。”

“我抄的。”

“抄......抄的更好,你干脆抄个百八十首一起送我得了。”

王厚心中略带不满,都这会儿了,还死鸭子嘴硬,谁信啊?也不知道你为啥非要说是抄的。

“不好吧!作者找上门来怎么办?”

“反正你也抄过一首了,你就继续抄那个人的呗。叫啥来着?辛......什么来着?”

兄弟我够意思吧,借口都给你准备好了。现在就看你够不够意思了。

就可着老辛一个人薅,不会薅成葛优吧!不过老辛挺能写的,先薅薅看。关键是,用老辛刺激一下老苏会怎么样?万一弄出点儿另一个时空没有的东西呢。

按照后世记载,老苏这段时间根本就没好好经营自己的账号,名篇是一首都没有,天天跑到人家王安石账号下面发差评,简直不务正业。刺激一下,让他干点正事。

......

推开房门,王大卫吴带当风,飘然而去。只剩王厚独坐空房,风中凌乱。

真是抄的?不然这也太吓人了。

但是,这些词里大部分如果细品一下都能品出点儿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味道,很符合我爹当下的处境。

我要是放出去十有八九会被人认为是我爹写的,反而不会怀疑到王大卫身上。

如果这些词是多人所作,风格却又出奇的一致。如果是一人所为,姓辛的是怎么回事?这么大本事怎么混得这么惨?看来川越国里有奸臣啊。

不对。

如果真是抄的,我一放出去肯定会被川越国的人识破。

坑我?太下本了吧。我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坑吗?我自己怎么不知道。而且,要拆穿我必定会暴露川越国身份,值吗?

王大卫怎么保证其他川越国人不跳出来拆穿我?他有那么强的控制力?他是......川越王?

不会不是抄的吧!他其实就是辛弃疾,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于是就漂回来了。难怪不肯取字。

哪种可能更吓人?想不明白啊!都是妖魔鬼怪,邪性。

不想了,今晚先放一首出去试试,我也不说是我自己写的。眼下最要紧的是......

“伙计,笔墨伺候。”

赶紧默写下来。太特么多了,我要能记住,早就考进士去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成天跟在老头子屁股后面喝风。

-

《欢乐宋》资讯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