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璞玉记

半夏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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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idejian   主角: 陈氏崔瑢   更新: 2022-09-06 13: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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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崔瑢《璞玉记》讲的是菊生觉得,她大概是前世得罪了阎罗王,才会被一个疯批美人不死不休地缠住崔瑢认为,他一定是前世拯救了六界,才会被一位单纯玉匠治愈了受伤的心灵疯批美人第一次发疯菊生道:崔公子,我不想混贵女圈崔瑢道:菊生,你要是不和我在一起,我就自残,反正你也不稀罕这副身子疯批美人第二次发疯菊生道:崔公子,我不想当王妃崔瑢道:菊生,你要是不嫁给我,我就死在你面前然后,附在玉俑上,做鬼也要纠缠你

第1章

精彩节选


第1章 璞玉 白露时节,天气转凉,菊生比昨日起得晚了半炷香。 她边打起哈欠边洗漱穿衣,听了一耳朵从左边客房传来的鼾声,声音不大,富有节奏感,越发催人犯困。可怜,她这个大活人,只能硬着头皮,从厨房里翻出一只又冷又硬的馒头,啃得直皱眉头,尔后慢吞吞地走到前边的店铺,慵懒无力地卸下木板,开张璞玉记。 斜对门的曾秀才拜托她,打造刚刚病逝的陈大娘的玉俑,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皮砣的收尾工作。她得赶在今日子时之前,保证玉俑抛光完毕,呈现润泽玉色。 皮砣,牛皮所制的砣碾。菊生坐上水凳,脚蹬踏板,带动皮砣快速运转,其间不停浇水和解玉砂,忙活起来就是一个上午,不知疲倦。 “东家,我想订制一只玉俑。”来人的嗓音很好听,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润润、冰凉凉,蛊惑着正愁喝不上冷开水的菊生。 可惜,菊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抬头,只是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自从那位教过她一段时日读书认字的白鹿书院院长陆琚,随口夸赞一句璞玉记手艺不错、价格公道,就吸引了一批读书人争相恐后地过来下订单。家里死人的打造玉俑,闲得没处花钱的就要打造玉蝉,还四处胡诌璞玉记的玉俑是可以招魂的,把她折腾得够累。 哎,陆老师,您还不如打我手板呢。 菊生不知默默地吐槽了多少回。 “东家,家母刚刚病逝。”来人的语调忽而变得悲伤。那是一种极需要倾诉的悲伤,像是结出一层又一层的蚕茧,随时将自己包裹住。 菊生听后,想起爷爷去世的那段时日,胸口闷得慌。 她再也忍不住干渴,抄起木瓢,饮了一口用于浇玉的清水,感觉透心凉,甚是爽快。然后,听得熟悉的哼唧声,抖了抖小身板,竟是将少许水珠溅落在来人的衣裳。 “对不起,对不起……”菊生起身,从腰间摸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塞素帕,真是尴尬。她只能伸出一对带有薄茧的双手,替来人使劲地擦着衣角。 结果,来人不知是刻意还是矫情,喘出温温柔柔的气息,像极了春天里的猫叫,自然是招惹了一声冷笑。 菊生很想抱怨一句,这起床气真够大。但是,碍于来人在场,她鼓起**嫩的腮帮子,一屁股又坐回水凳,继续皮砣工序。 “哟,这可是送上门的俊俏郎君,菊生怎么不瞧一瞧。”背后的女声,笑得洒脱,带着惯有的痞里痞气味道,还有点油腻腻。 你要是个大活人,遇见好看的男人,还轮得到我!菊生腹议道,实在不喜阿瑛这只闲得没事干还浪费粮食的女鬼,总是逮住机会就打扰她干活。 对,撸起袖子干活,楼外楼新出品的灌汤黄鱼在向她甩尾呢。 于是,皮砣转动,菊生那双乌黑得发亮的眼珠子便黏在玉俑身上,并没有察觉出来人早已寻了角落里的小木凳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至于阿瑛,瞅了片刻,顿觉无趣,回后院帮忙捣砂研浆。 “菊生,你什么时候相了这么俊俏的小白脸。”隔壁的徐大娘是给这长安城西市永阳坊长春巷的大作坊烧火做饭的,每逢晌午拿点饭菜给菊生送过来,月结二十个铜板。 都说俊俏,菊生决定抬头看一看,然后挪不开眼了。 杨柳风裁剪的小山眉凝聚着点点春光,杏花雨浸润的丹凤眼流溢出缥缈山雾,桃木簪束发,竹青色袖袍,仿佛打从江南走过,要给菊生捎带一枚南阳翠玉。 “东家,我饿了。”来人微眯双眸,笑如春风。 语罢,菊生揉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将食盒递给来人。 来人没有推辞,打开食盒瞟了一眼,无奈笑道:“抱歉,这些饭菜是隔夜的,我怕吃了闹肚子。东家若是不介意,我想请你去楼外楼吃顿饭,算作你为我打造玉俑的酬金。” “你这小白脸怎么说话的!这些饭菜出自大作坊,油水多、荤香足。若不是我瞧着菊生孤苦伶仃的,犯不着做了那好心当驴肝肺的蠢事。”徐大娘双手叉腰,扯开喉咙,拔高的嗓音犹如敲响的锣鼓。 话音刚落,她突然站不稳,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地推搡一把,略微肥胖的身躯竟是机敏地转了方向,准备扑倒在小白脸身上,趁机摸一摸这教人咋舌称赞的玉白肤色,到底是什么**滋味。 然而,小白脸更加抖机灵,扔了食盒,闪躲得快。徐大娘摔个狗啃泥不说,还糊了一脸散发着淡淡馊味的饭菜,实在狼狈。 阿瑛拍手称快,哈哈大笑,还打出胖揍徐大娘的手势。 来人轻轻勾起嘴角,像是新开的璞玉,蕴藏润美质感。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孩子,果然没有教养,以后休想我施舍你残羹冷炙。”徐大娘利索地爬起来,骂骂咧咧,临出门时小腿似乎撞邪,被人用力踢了一脚,感觉见鬼般落荒而逃。 菊生最怕阿瑛乱来,一时气恼,脑袋晕沉。她试图追赶出去,同徐大娘道歉,奈何整个上午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双腿虚浮,不慎踩空,晕倒在来人的怀里。 “小白脸,快带菊生去看大夫!”阿瑛急得跺脚。 她总是忘记,她可是死去了上千年的女鬼。 语罢,阿瑛瞥见,小白脸微微调整姿势,好像是想让菊生躺得更舒服一些。尔后挽起袖子,玉白指尖竟是轻轻柔柔地划过菊生的手臂,气息变得暧昧起来,教阿瑛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看过的某图,咳咳,不可描述的某图。 我去,小白脸居然饥不择食! 阿瑛来了脾气,抡起拳头砸下去,直接扑空。 “东家饿晕了,我带她去楼外楼吃灌汤黄鱼。”小白脸清浅一笑,打横抱起菊生,踏上巷口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这话是对老娘解释么?阿瑛暗自狐疑。 马车的轮子已经骨碌碌转动。阿瑛想追出去,却被这刺眼的秋阳晒得浑身冒烟,只能看着马车远去而叹气。 菊生,你自求多福吧,说不定有段艳遇。
第2章 子夜 东市宣平坊楼外楼,乃长安城第一流酒楼。建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设映日荷花、湖光月色、绿杨白堤、放鹤梅亭,拥有第一流的灯火、歌舞、美酒、佳肴。 “挑选观残荷的雅间。”来人依旧抱着菊生,轻笑道。 一盏茶功夫后,有小倌打扮的歌姬袅袅娜娜领路。不过,歌姬最是好眼色,上了一道灌汤黄鱼,就规矩地退下去。 完整的大黄鱼,在热油中翻滚,洋葱垫底,芥蓝贴身。来人执着象牙筷,轻戳了鱼肚子,洁白如珍珠的丸子随着汤汁涌出,仿佛展开了一卷名画,瞬间释放出鲜美香气。 菊生苏醒过来,完全不知自己正坐在来人的大腿上,抓起筷子,大快朵颐,果真是饿得发慌。 “东家,好吃吗?”来人估摸着菊生填了一两分肚子,浅笑道。 菊生吓得弹跳起来,傻兮兮地盯着来人许久,竟是成了哑巴。 “东家,我叫崔瑢,家母刚刚病逝,想打造一只玉俑,盼着她给我托个好梦。这顿灌汤黄鱼,算是酬金。”来人作揖道。 菊生咬了咬唇瓣,有苦说不出。平白占了别人家的便宜,不乐意也得答应。哎,阿瑛的江南游泡汤了,回头又该发脾气。 接着,两人安静地对坐了半晌,菊生起先忍不住地小声问道:“崔公子,我可以叫一盘熘鸡脯吗?” 一盘灌汤黄鱼半碗软糯米饭,是喂不饱她的。菊生琢磨着,熘鸡脯是楼外楼比较便宜的菜肴,应该不会下了崔瑢的面子。 “不可以,没钱了。”崔瑢答得一本正经,眉眼含笑。 “那我来买单吧。”菊生绞着双手,嗓音越发低小。 真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崔瑢摇头失笑,从腰间摘下一枚蟠螭流云纹白玉佩,递给小厮阿凡。 然后,小倌打扮的歌姬端上来一罐黄焖鱼翅。 卖相金黄亮丽,荤香浓郁扑鼻,馋得菊生忍不住咽口水。菊生除了雕刻玉俑和玉蝉,平日里的爱好便是赏菊花和吃美食。 “东家,吃吧,算作押金。”崔瑢淡淡一笑。 菊生听后,毫不客气地动了筷子,幸福得眯起双眸。 黄焖鱼翅过后,歌姬还陆续上了烧鹿筋、樱桃肉、熘鸡脯、麻香鳝、屉排骨、松鼠鱼,菊生吃得满足,临走时竟是站不起身子,有些欲哭无泪地瞅了瞅崔瑢,连忙捂住烧红的脸颊。 崔瑢见状,递了眼色给阿凡,取来用于消食的二陈丸。 “东家叫什么名字?”崔瑢问道。 “菊生,出生于菊花盛开时节,因为是爷爷捡来的,没有姓氏。”菊生细细咀嚼着二陈丸,依旧不敢抬起脑袋。 “名字很好听。传说,有寿客古国,以菊花为国花,毗邻黄泉路,专程给鬼差办事。”崔瑢浅浅一笑。 寿客古国,菊生没有听过。像她这样专门为鬼魂完成未了心愿,也算是替鬼差分忧吧,至少省去鬼差跑遍天涯海角去追捕的麻烦。 思及此,菊生咬着唇瓣,变得谨慎,夹菜的动作也随之缓慢。 真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将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崔瑢再次感慨道。他见惯了美丽、睿智、冷静的嫡女千金,反而觉得像菊生这样的杭白菊,小小一朵,纯粹且自然。 于是,崔瑢刻意留着菊生又安静地对坐了一会儿。 “崔公子,抱歉。斜对门曾秀才拜托我打造的玉俑,得赶在子时之前完工,我要回家。”菊生瞟了一眼窗外的黄昏色,终究是起先站起来,回忆着往常她学习的礼仪课,打了一个标准的作揖。 “阿凡,打包一份云吞面。”崔瑢轻笑道。 “崔先生,多谢您的好意,我已经吃不下了。”菊生笑道,尔后想起阿瑛那只老油兵作派的女鬼,小脸顿时发青,惊恐地盯着崔瑢。 “今日刚进入璞玉记,我就瞧见扔在角落里的圆头红木屐,估摸着脚型应该大你一寸。”崔瑢俯下身子,双手奉上云吞面,笑意浅淡。 “那是表姐阿瑛,不常在家。”菊生解释道,掌心沁出冷汗,拎着云吞面,转头就走,脚步加快,恨不得立即消失在崔瑢面前。 此刻,菊生想更正一下对崔瑢的印象。 这哪里是南阳翠玉,分明是树化璞玉。似玉而非玉,似木而非木,一会儿流光溢彩、温润腻手,一会儿藏着不可倾诉的故事。 半炷香后,回到璞玉记,已是夕阳西下。 菊生被突然蹦跶出来的阿瑛,吓得捂住砰砰跳的小心肝,竟然不争气地滴落几颗泪珠。 “菊生,你这么胆小爱哭,是如何做到对着鬼魂的。”阿瑛夺过云吞面,挑出鲜虾云吞,吧唧个不停。 “鬼魂不会吓人。”菊生恼道,随后坐上水凳。 皮砣转动,解玉砂混着水花撞击玉俑的声音清脆。 阿瑛想八卦菊生与小白脸的暧昧故事,不过瞧着菊生这坐上水凳就谁也懒得搭理的架势,吃光了云吞面,便回客房睡大觉。 子时夜半,阿瑛是被疼醒的。 体内的玉蝉要放大,冲破魂魄,形成肉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阿瑛摸索着床头,闷了大口烧刀子,大呼畅快。 尔后,她推开门,打起一把朱红色绘凤穿牡丹纹油纸伞,踩着细碎月光,来到栽种几棵杭白菊的空旷小院。 院落里,竖立着玉俑,旁边站立着鬼魂,生得相似。一个是老妇形象,另一个是少妇样子,皆是曾秀才的母亲陈氏。 “你是谁?”陈氏鬼魂初初恢复意识,有些困惑。 “帮你完成在人间的未了心愿,好上黄泉路。”阿瑛生得美艳,新月眉弯弯,瑞凤眼流光,一袭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从长腿上拉出一条大口子,隐隐若现里边的玉白细腻风光。 “鬼差大人,我好像没有心愿。”陈氏低声道。 阿瑛听后,见怪不怪,寻了搁置在璞玉记角落里的圆头红木屐穿上,顺便拍醒趴在水凳上睡得香甜的菊生。 “鬼差大人,我有心愿,我藏在砖头缝里的首饰是要留给阿瑕娶媳妇的。可是,阿瑕一门心思扑在秋闱上,当了二十年秀才。我当时咽气太快,没来得及说。”陈氏鬼魂跟随阿瑛的脚步,恰巧瞧见菊生,啊地一声鬼叫,着急飘回玉俑所在之处。 菊生早已习惯了自己这副吓住鬼魂的模样。左眼曜石黑,右眼丁香紫,配上瘦不拉几的小身板,活像阎罗王派来的鬼曼童。 “陈大娘,我是菊生,拥有鬼眼异能。”菊生快步走到小院。 陈氏跟菊生一样,是个胆小鬼。她躲在阿瑛背后,瞟了一眼那废弃的石磨,想起这大半辈过的苦日子,不禁眼泪簌簌。 她本是茶商世家,同阿瑕他爹私奔到长安。阿瑕他爹也是个秀才,生了一场大病后就撒手人寰。她承担起将阿瑕拉扯长大的重任,常常磨豆腐到半夜,实在辛酸。 所以,她早就看上力气够大的菊生,娶回家好生养。可惜,菊生居然是可以看得见鬼魂的怪物,还天生异瞳。 “陈大娘,您回家给曾秀才托梦,可好?”菊生笑道。 “菊生大人,我现在改心愿了。想去求一求远在祁门县的大哥,将阿瑕认下,改姓陈,接回去照料。”陈氏轻声道。
第3章 心愿 祁门县,隶属于江南西道歙州,距离长安,两月车程。 “菊生,抱紧了,启程喽。”阿瑛搓了搓油纸伞柄,待菊生抱住她的腰杆,捞起陈氏,嗖地一声升空,飞向祁门县。 陈氏吓得鬼哭狼嚎,教阿瑛感到无奈。 有些人做鬼魂,一丁点也没有鬼魂的觉悟。 祁门县陈家宅院,依山傍水,粉墙黛瓦,门前两只石狮雕刻得颇为气派,被阿瑛选中,收起油纸伞而降落。 “长话短说,一炷香时间。”阿瑛将陈氏推入马头墙。 尔后,她与菊生并排站在马头墙下,笑得有些猥琐。当然,阿瑛天生丽质,即便不好好笑,也瞧着赏心悦目,这便是看脸的魅力。 “站住,老子还没问话呢,你能跑到哪里去。”阿瑛拽住菊生的后衣领,岿然不动,任凭菊生如何挣扎也逃脱不掉,笑嘻嘻。 “问吧,阿瑛姑娘。”菊生故意将姑娘二字咬得偏重,这便是嘲讽阿瑛没有姑娘样子,就爱欺负她。 “菊生,你和小白脸除了吃饭还干了啥?”阿瑛再度笑得猥琐,还模仿那些大作坊的中年玉匠的神气,吹着下流的口哨。 “吃饭就认真吃饭。”菊生恼道。 “菊生,别在心底偷偷地骂老子是女色鬼,老子可听得见。越是长得好看的男人,越容易骗人。老子这是担心你情窦初开,被小白脸骗上床后,就要从一而终了。对于女人来说,最不值钱的便是贞洁。多少官家女子,一遭被抄家,就无法营生,非要依靠卖身来养家。”阿瑛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似的,听得菊生耳朵生茧。 “阿瑛,我又没说过喜欢崔公子。”菊生无奈叹道,然后右眼流转淡淡紫光,狡黠一笑:“阿瑛要是想言传身教,得上真材实料,莫非阿瑛也被好看的男人骗去身心?” 语罢,菊生挨了阿瑛一顿爆栗子,疼得冒出泪花。 我去,一个女鬼始终保持神秘感,能吸引到活人么。 “菊生,那位小白脸,动机不纯。长春巷里,最不缺的便是打造玉俑和玉蝉的大作坊。他放着大作坊不选,偏偏瞧上你的璞玉记,初次见面就懂得用美食来收买你。怎么想都不对劲。”阿瑛托着下巴,蹙起秀眉,细细思忖。 对比之下,菊生不爱多想,崔公子是他的贵客而已。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算算时间,竟是过去一炷香。 阿瑛等得不耐烦,正打算闯进陈家宅院,就瞥见了捧着一包祁门红茶而哭成泪人的陈氏,眼皮子狂跳。 “菊生大人,我还想见见阿瑕。”陈氏塞给菊生一包祁门红茶。 阿瑛刚准备拒绝,就受不了菊生投递过来的哀求眼神,还冒着幽幽紫光。那感觉就像是她成了欺负菊生而穿裤子走人的恩客。 我去,菊生,你咋不去做花魁呢。 于是,阿瑛抓住菊生的胳膊,狠咬一口,汲取鲜血,瞬间获得无穷力量。尔后,撑开油纸伞,单手捞起菊生和陈氏,飞回长安。 璞玉记斜对面,黑瓦白墙,两开间民居。 阿瑛防备着陈氏鬼魂继续瞎折腾,非要跟随陈氏鬼魂进入。而菊生瞟了一眼阿瑛的臭脸,却是担忧陈氏鬼魂被阿瑛胖揍。哎,阿瑛这么暴力,当真想象不出她喜欢一个好看的男人的情景。 只见陈氏鬼魂,刻意放缓脚步,推开曾秀才的卧房。 曾秀才趴在陈氏生前磨了几个月豆腐才换来的书案上熟睡着。读书人睡觉斯文,将煤油灯推得远远的,小心地护着他的书本。 陈氏鬼魂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抱着薄被,披在曾秀才身上。 她认真地看着曾秀才,想将曾秀才的样子牢记于心。 她的阿瑕,不是那种迂腐读书人,早早学会洗衣做饭,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她的阿瑕,最是孝顺,每每都劝慰她,别那么努力存媳妇本,他再不济也可以买个扶桑女人传宗接代。 思及此,陈氏鬼魂泪流满面,一颗颗泪珠,货真价实地砸在曾秀才的肩头,教曾秀才从睡梦之中苏醒过来。 “娘亲,你来看我了?”曾秀才揉开了双眼。 阿瑛见状,拉着菊生,迅速躲进门后,不敢动弹。 “阿瑕,娶妻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更多的是共同扶持和成长,让单调的生活变得逐渐有了念想。你要是谨记着父母之命,娘亲宁愿你一辈子单身。因为娶错了妻子,你的人生才是毁掉大半。”陈氏鬼魂抚摸着曾秀才的脸庞,回忆起生前的温暖触感,笑得格外祥和。 “娘亲,儿子明白了。”曾秀才低声道,带着哭腔。 “所以,你不许娶菊生。”陈氏鬼魂提高了嗓门喊道。 话音刚落,一阵秋风吹过,带动木门发出吱呀声。曾秀才隐约瞥见一只散发丁香紫光芒的眼睛,吓得晕倒过去。阿瑛长舒一口气,趁机将陈氏鬼魂收拢进朱红色绘凤穿牡丹纹油纸伞里边,催促着试图将曾秀才抬到床上的菊生离开。 我去,陈氏胆敢嫌弃菊生是怪物,阿瑛有些忿忿不平。 “阿瑛,没事的,我习惯了。”菊生恬淡一笑。 “菊生,要不我们去巷口吃烧烤,许久没吃烤羊肉串了。”阿瑛故意转开话题,试图缓解菊生竭力遮掩的失落情绪。 哎,每只鬼魂,都当菊生是怪物。 “好哇,配碗冰镇葡萄酒,更加美妙。”菊生笑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曾秀才家走到巷口,欢笑多多,算是庆祝替陈氏鬼魂完成未了心愿这桩任务的圆满。 “菊生姑娘,你在同谁说话?”崔瑢迎面走来,问道。 菊生被吓得不轻,下意识摸了摸阿瑛的手,果然是毫无触感。子时已过,阿瑛恢复鬼魂状态,活人是看不见的。 “崔公子,我在自言自语。”菊生答得理直气壮。 崔瑢忽而凑近菊生,轻嗅了一缕明显不属于菊生的石榴花香。气味极淡,几乎没有味道。崔瑢这些年醉心于厨艺,对于香味比较敏感。 “菊生姑娘,要不要一起去巷口吃烧烤?”崔瑢笑道。 菊生此刻很心虚,连忙摇头,却被阿瑛推搡着向前。哎呀,大半夜的跟外男吃夜宵,爷爷要是泉下有知,得被气得复活。 “菊生姑娘,我送你回家吧。”崔瑢浅浅一笑。 尔后,他递给身旁的小厮阿凡一个眼色,与菊生并排散步。咳咳,阿瑛那个满脸写着八卦二字的神采,教菊生羞得不敢抬头。 到了璞玉记,菊生立刻下逐客令,开始合上一块块木板。 崔瑢没有在意,只觉得菊生鼓起腮帮子的模样好真实。不过,菊生合上木板的速度太快,崔瑢往外边瞅了几眼,才盼来拎着油纸包一路狂奔的阿凡。 “菊生姑娘,夜里贪吃,还是忍一忍。”崔瑢将油纸包递给菊生,烤羊肉串的荤香味当即窜进菊生的鼻梁,教菊生馋得咽口水。 崔瑢告辞后,阿瑛毫不客气地夺过烤羊肉串,啃得津津有味。 “菊生,小白脸不错,可以来段露水情缘。”阿瑛笑呵呵。
第4章 菊生 “菊生,菊生……”璞玉记的木门被敲得砰砰响。 菊生正睡在卧房里,脑袋晕沉得厉害,眼前一片白茫茫。她几次紧咬牙关撑起身子,奈何使不出任何力气,急得掉落几颗泪珠。 “好好躺着别动。”阿瑛伸出刚刚涂了鲜红金凤花的素手,轻戳菊生的胸口,嗔道。尔后探一探菊生的鼻息、脉搏、心跳,蹙起秀眉,继续喃喃道:“昨天半夜吃烤羊肉串的时候还挺精神的,今早怎么就虚弱成这样,跟只玉俑差不多冰凉了。而且,我明明记得很克制地只吸取你一口鲜血呀。” “阿…瑛…我…饿。”菊生说得吃力,带着哭腔,眼眶红红。 “睡吧,饿鬼,我来想办法。”阿瑛替菊生掖了掖薄被。 她一只女鬼,能想什么办法。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下厨,烧坏几次厨房,连累菊生被不良人教训,只能作罢。哎,她现在十分后悔,昨日捉弄了晌午按时送饭的徐大娘。菊生这一睡,恐怕得到子时。 思及此,她踱步到小院,瞧见陈氏的玉俑。 凡人看到陈氏的玉俑,是曾秀才眼中的老妇形象。而阿瑛所见,是比昨夜陈氏的鬼魂更加年轻的少女形象。 鬼魂还了心愿,回归本真,犹如璞玉。 阿瑛走到璞玉记时,曾秀才站在木门外还未离开。 “菊生,我梦见娘亲了,但是又不确定是娘亲。娘亲从前见到你,总是向我夸赞,像你这样的好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可是,梦中的娘亲警告我,不许娶你。”曾秀才说到最后,低着脑袋,盯起自个儿穿的破旧草鞋,感觉耳根子火烧般发烫。 娘亲说,梦中的话,都是要反着来的。 那么说,娘亲最后的遗愿,就是希望他迎娶菊生。 梦醒之后,曾秀才思考了整晚,竟是睡不着。穷秀才皆是要娶富小姐的,就像娘亲和父亲一样。菊生经营着璞玉记,应当小有积蓄,与富贵擦个边角,但是同小姐存在天壤之别。 曾秀才印象中的菊生,细柳眉,水杏眼,个头不高,刚到肩膀,黄杨木簪束发,穿着粗蓝麻衣。生得倒是清秀,瞧着很舒服,就是有些不修边幅。曾秀才瞅过不少次菊生顶着乱糟糟的枯草坐在水凳上忙活的模样。娶她好像委屈了自己。 不过,百善孝为先,他得遵从娘亲最后的遗愿。 阿瑛并不知道曾秀才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只觉得好笑。 在徐大娘固定给菊生送饭之前,陈氏也催促着曾秀才,送去几回香甜豆腐脑。阿瑛看不惯曾秀才那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态度,忍不住捉弄了一次,就将曾秀才吓跑,还胡诌璞玉记住着女鬼,害得菊生没了好几单大生意。如今,陈氏反对曾秀才娶菊生,曾秀才居然上心了。 哎,这些臭男人的贱骨头想法,她是不屑于了解。 “菊生姑娘可在?”走了曾秀才,又来了一个小白脸崔瑢。嗓音轻灵,犹如一片洁白无瑕的孔雀羽毛,划过心湖,泛起涟漪。 阿瑛听得出,崔瑢唤着菊生的名字时,刻意呼出温温柔柔的气息,教旁人误会,菊生是他珍而重之的爱人。 此刻,菊生醒来,一路摸着墙壁,缓缓来到璞玉记。 有时候,子夜疲劳过度,第二日眼睛就不大好使。 “菊生,这个崔瑢小白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昨个儿又是楼外楼的灌汤黄鱼又是巷口的烤羊肉串。今个儿更凑巧,踩着曾秀才难得向你吐露真心话的点跟来。不过,他这身段,睡一睡也值得。”阿瑛帮助菊生卸下了木板,揶揄道。 菊生努了努发白嘴唇,不乐意搭理阿瑛。能不能不要开口闭口就是睡男人,好像阿瑛睡过很多男人似的。菊生十分阴暗地思索,搞不好阿瑛还是处女鬼,上辈子都没有享受过男人滋味,才觉得可惜。 “菊生姑娘,昨天你没有向我要家母的小像就匆匆离去了。我今日特意踩着饭点过来,想必你还没有时间吃饭,一起吧。”崔瑢这次吩咐小厮阿凡将马车停在长春巷口,省得引人注目。 然而,这楼外楼出品的剔红花鸟图三层提盒,可不是便宜货。 第一层是飞孪脍、剔缕鸡、斫鱼羹、连珠肉、无忧腊,第二层是紫龙糕、龙须炙、碎香饼、青虾卷,第三层是春香汤、葛花饮。 “菊生,青虾卷留给我。”阿瑛笑盈盈。 菊生轻微点头,尔后去搬四仙桌,依然缺乏力气,脚步都虚浮起来。可是,她怎么好意思请求崔瑢帮忙,只能半拖半拉着,一不小心就朝后倒,恰巧被崔瑢抱个满怀,瞬间怂成涂抹了红胭脂的鹌鹑蛋。 菊生羞红着脸,不能动弹,不敢出声。 崔瑢感到有趣,也保持安静,仿佛时间停止。 “菊生,吃饱了肚子才有精神上床。”阿瑛左瞧瞧青虾卷,右瞅瞅这两个见过两次面就开始体验肢体接触的快乐的呆瓜,调笑道。 话音刚落,菊生推开了崔瑢,拔腿就跑。 可是,她忘记自己的身子骨此时忒娇弱,阿瑛随意搁置的圆头红木屐将她绊倒,摔得结结实实,万幸没有擦破脸皮。 “菊生姑娘,还是我来吧。”崔瑢将菊生打横抱起,轻轻地安置在四仙桌旁的靠背椅上,对望片刻,温柔一笑。 接着,擦桌椅、备碗筷、摆瓷盘,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菊生托着下巴,看得痴迷,一点也没察觉到,崔瑢已经取了热水浸泡过的素帕,替她轻轻地净手。 “菊生姑娘,家母已经过世七八天,再打造玉俑,会不会失灵?”崔瑢为菊生夹了一只青虾卷,打破再度凝结的气氛,低声道,眉宇间染上淡淡的忧愁。 “过世七八天?那确实有点棘手。”菊生喃喃道,然后被阿瑛的咳嗽声吓得抖了抖小身板,低声道:“我可以赶一赶。” 阿瑛听后,狠狠地赏了菊生一个爆栗子,疼得菊生不敢冒出泪花,只能将脑袋埋在饭菜之中。 赶什么赶,不眠不休七天,方能打造一只玉俑。
第5章 赶工 “那就有劳菊生姑娘,我会天天给你带饭。”崔瑢轻声道,双手捧上一卷陈旧的宣纸。 宣纸上的少妇,锦衣华服,云鬓金钗,天生贵气。 菊生偷瞄了一眼就做贼般卷起,埋头苦吃。 “家母只是父亲大人买来的妾侍,一次露水情缘便怀上了我。她过得并不好,那些华贵服饰是我添加进去的。想她死得体面一些。”崔瑢哽咽道,舀起春香汤的勺子又放下,已经没了胃口。 “崔公子,这位贵夫人生得如此绝美,你家父亲大人还瞧不上,是不是眼神不大好使。”菊生有心宽慰崔瑢几句,却发现自己确实不大会说话,听着听着自个儿都感到别扭,只能轻叹一声。 “菊生姑娘,内在美比外表美更重要。”崔瑢摇头失笑。 这话听着不对劲,崔公子这是安慰她长得不够漂亮么。本来是在谈论他的娘亲,怎么就扯上了自己。 菊生有些不高兴,啃青虾卷的速度加快。 阿瑛眼见青虾卷要被菊生糟蹋完,便打出想要胖揍崔瑢的手势。菊生无可奈何,对崔瑢下了逐客令。 “菊生,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崔瑢浅笑道。 过几天到底是几天呢?菊生不甚在意。只要她坐上水凳,眼底就只有玉俑,她得不分昼夜地赶制玉俑。 她确实不知,崔瑢到底是过了几天才买来肉汤包,阿瑛倒是竖起三根白玉指头。肉汤包皮薄肉多,咬一口汤汁烫嘴,菊生吃得欢脱。她更加不知,崔瑢又是什么时候送来雪梨汤,阿瑛这次犯懒,捏起了拳头。雪梨汤清甜滋润,适合她这种熬夜人群。 不错,恁凭阿瑛怎么嬉笑怒骂,菊生是铁了心要完成崔瑢的先母的玉俑,赶在崔瑢的先母喝孟婆汤之前,完成未了心愿。 “菊生,你不必这么赶,我不着急的,晚几天也行。家母的葬礼,只有我记得,没什么亲朋好友吊唁。”崔琼在菊生打造玉俑第五天时间,终于不忍心地开口。 他现在算是知晓,菊生为何吃不胖了。 这么没日没夜地劳作,终究伤身子。 “崔公子,就差两天了,你现在劝我放弃,岂不是打击我的战斗力。没事的,你觉得我挣钱不容易,我还以为斜对面的陈大娘是过劳死呢。”菊生执拗起来,干脆趴在水凳上睡觉。 接下来两天,崔瑢都是夜里有空过来坐一坐。 菊生唯恐崔瑢要待到子时,悄悄向阿瑛递了眼色。阿瑛则是好奇,崔瑢忽然接近菊生,是否与菊生的鬼眼有关。 “崔公子,你在这里,我没法赶制玉俑。”菊生恼道。 “菊生,我还期待着,你邀请我去卧房里睡觉呢。”崔瑢俯下身子,伸出玉手,并不嫌弃地替菊生擦了擦眼屎,温柔一笑。 我去,小心肝砰砰跳,菊生好想咬崔公子的下巴。 这时,阿瑛犹如一阵强劲秋风,将木板摇晃得厉害,惊动了两个随时进入暧昧状态的人儿。咳咳,男女之情,应当细水长流,发展得太迅速的话,容易夭折。上辈子只谈过一次恋爱的阿瑛如此思考。 “菊生,我希望我可以喜欢你。”崔瑢脱口而出。 然而,菊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这句告白。第七天,崔瑢没有出现,菊生仍然赶制玉俑,已经接近尾声了。 直至子时夜半,菊生完成崔瑢先母的玉俑,费力地推向空旷小院,让玉俑安安静静地吸取月华而招到鬼魂。 她累极了,返回璞玉记,准备清理水凳。 结果,她趴在水凳上熟睡,愈发浑身酸痛。 “菊生,这只玉俑招不到鬼魂!”阿瑛的喊叫,令菊生起身时不慎摔倒,磨破了眼皮底下的柔嫩肌肤。 羊脂白玉打造的俑,细腻、光亮、温润。 可是,再精美的玉俑,没了鬼魂,不过死物。 菊生盯着玉俑半晌,想起那双小山眉或许凝聚一两重巫山云,那对丹凤眼也许衔含三四朵沧海水,不由自主地咬破了手指。 以血为祭,画秋华阵,借助玉俑,可以招魂。 这是菊生整理爷爷的遗物,从《寒菊集》中翻看到的。 “菊生,你这是做什么,为了一个骗子,连命都不要!”阿瑛不知秋华阵,只是隐隐察觉出危机感,连忙撕下衣角,强忍着吸血冲动,替菊生包扎伤口。 玉俑招不到鬼魂,只有一个可能,逝者已经投胎了。否则,即便鬼魂上了奈何桥,也会飘回玉俑身边。 因此,阿瑛大骂崔瑢是骗子,一点也不为过。 “阿瑛,崔公子能骗我什么?”菊生问道。 骗财?崔瑢那枚蟠螭流云纹白玉佩,足以买下十个璞玉记。骗色?不好意思,菊生自知身材干瘪,比不上平康坊的红牌姑娘。骗心?那就更加没有必要,人心易变,并不值钱。 阿瑛瞧了菊生那只散发紫光的右眼,欲言又止。 连菊生自己都对鬼眼技能的获得感到莫名其妙,外人又如何接受菊生不是怪物呢。至于利用价值,那也要看菊生的鬼眼技能是否具备杀伤力。很遗憾,菊生心地善良,只会帮助鬼魂完成未了心愿。 “行啦,洗洗睡睡,以后别贪吃。”阿瑛摆手笑道。 贪吃?菊生嘟起小嘴,哼唧一声。不知道是谁,贪吃崔先生送来的上汤焗龙虾、清蒸东星斑、鲍汁扣辽参、白灼象拔蚌…… 第二日,菊生睡到自然醒,从后门偷溜出去。 她实在担忧,经不起这骗子的美食和美色双重诱惑。 然而,后门站着曾秀才,背了包袱,像是要出远门。菊生这才想起,陈氏鬼魂可是拜托了远在祁门县的哥哥,好生照料曾秀才。哇塞,曾秀才摇身一变陈秀才,不必寒窗苦读,就可以攀登人生巅峰,这好运气是她菊生不敢羡慕的。 “曾秀才,忘记告诉你,陈大娘托梦给我,你家砖头缝里藏着她的首饰,是留给你娶媳妇的。”菊生老老实实地道。 “菊生,你答应嫁给我了?等我,等我这次秋闱中举,就风风光光地娶你做举子夫人。”曾秀才略显激动地握住菊生的肩膀。 这肩膀又窄又瘦,摸起来没几两肉,有点硌手。 不过,曾秀才像是中了邪,对拥有菊生的未来充满期待。 菊生若是识字,他可以教菊生将《蒹葭》镌刻在玉石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菊生要是不识字,也不打紧。他就念《蒹葭》给菊生听。
第6章 骗子 “曾秀才,你又要考秋闱?你那祁门县的舅舅没有过来认亲吗?”菊生急切问道,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因为紧张而捏成拳头,打破了曾秀才的美好幻想。 “菊生,我何时多了个祁门县的舅舅?娘亲告诉你的吗?”曾秀才感到疑惑。 糟糕,陈大娘的心愿没有完成!菊生猛然推开曾秀才,往回奔跑,寻了阿瑛的客房,将门敲得乒乓响,急促且密集。 “阿瑛,陈大娘的哥哥没有认曾秀才。”菊生喊道。 阿瑛听后,一肚子的起床气瞬间消散,神色变得严肃。 陈氏鬼魂若是上了奈何桥,发现自己心愿未了,必定不愿意喝孟婆汤,闹着要返回凡界。那么,陈氏鬼魂可能化作厉鬼,向菊生讨债。 阿瑛清晰记得,半年前那只厉鬼,将她和菊生折腾得半死。 她消失了七天,不知道去哪里,而菊生昏迷了七天。 “菊生,别着急,你雇一辆马车,采买干粮,先赶往祁门县。我等到子时与你汇合,允许你启动秋华阵。”阿瑛沉声道。 语罢,菊生点点头,正是与她心中所想分毫不差。 于是,她往一只洗得发白的荷包里装满了银两,想从后门离开又怕遇见曾秀才,犹豫片刻,卸下璞玉记的木板,恰巧撞见那个骗子。 “菊生姑娘要出去?”崔瑢浅笑道。 “崔先生,我现在没空。”菊生恼道。 尔后,她当作没有看见崔瑢,挽起裤脚,一路小跑,出了长春巷,又凑巧被马车拦住去路。马车四轮,青榆木质,栓着两匹肌肉充实的河曲马,脚程应当不错。菊生动了小心思,掏出高于市价两倍的银两,想同车夫雇下这辆马车。奈何,车夫是个哑巴,比划许久,菊生听不明白,着急起来,塞给车夫银两,打算强抢了马车。 “菊生姑娘想去哪里,我送你。”崔瑢轻笑道。 菊生愣了半晌,原来是崔瑢的马车。崔瑢骗她赶制玉俑这事,她还没有时间气恼,这么上赶着露脸,那就留给阿瑛胖揍。菊生道了一声祁门县,车轮轱辘转动,銮铃清脆作响。 一炷香后,出了长安城,菊生暗道这车速好快。 “菊生姑娘,先吃些糕点填肚子。”崔瑢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黄釉粉彩食盒,打开盖子,荤香扑鼻,馋得菊生咽了咽口水。 虾皇饺、金钱肚、蒸凤爪、脆锅贴、萝卜糕、豆沙包……菊生认得,这是西市大安坊熙春楼新出炉的茶点,还冒着热气。 菊生吃别人嘴软,决定还是拦着阿瑛动粗比较好。 “菊生姑娘,对不起,我昨日说了谎。家母身份卑贱,在我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我碍于嫡母对她的厌恶,迟迟未替她打造玉俑。那幅小像,是我根据旁人对她的描述所绘,盼着她投个好胎,嫁入富贵人家。”崔瑢轻叹道,眉眼间当真拢起巫山云、沧海水,透着凄凉意。 菊生泪点低,咬了一口脆锅贴,和着咸咸泪珠。 崔先生这么可怜,她还是原谅他的欺骗吧。况且,崔先生又不知,她打造玉俑,是为了帮助刚刚死去的鬼魂完成遗愿。 忽然,马车遇到石头,被迫停下,菊生连忙撩起车帘张望,竟是欣喜得挪不开眼。对面那辆同样受不得石头颠簸的马车,走出一位轮廓生得与曾秀才相似的中年男子,正在向人询问西市永阳坊长春巷的去路,大概就是那位祁门县的舅舅。 “这位老爷,我就住在长春巷。”菊生跳下马车,笑道。 “在下祁门陈瓒,世代经营茶叶生意,想去长春巷寻一位故人之子。他好像叫作曾…瑕,姑娘可认识吗?”陈瓒作揖问道。 “认识,认识,就住我家斜对面!”菊生欣喜道。 她起先上了马车,打算带路,并没有瞧见陈瓒是在崔瑢点头之后方上了另一辆马车的画面,只觉得近来运气爆棚,做什么都比较顺手。 “陈老爷,您得快些,曾秀才要参加秋闱,晚了恐怕得等上三天。”菊生没有听见车轮的轱辘声,连忙撩起车帘,冲着陈瓒所坐的马车喊道,眉眼弯弯,露出两只白里透黄的小虎牙。 “多谢姑娘。”陈瓒也掀了车帘,拱手笑道。 崔瑢瞟了一眼,琢磨着回头捎带些牙粉,督促菊生好好刷牙。 马车启动,过了安化门,折返永阳坊长春巷。菊生现在有时间整理崔瑢这个骗子的说辞,发现了不对劲。崔瑢明明在她赶制玉俑时说出真相的,却一直强调葬礼可以推迟。他这是卖惨,越发促使菊生坚定了赶制玉俑的决心。 “菊生姑娘,还不能原谅我么?”崔瑢轻声问道。 “阿瑛说了,见了几次面就向姑娘表白的男人,都是骗子。”菊生唯恐被崔瑢这张俊美容颜蛊惑,坐到车板子上,与哑巴车夫并排着。 一炷香后,马车照例停在长春巷口,菊生着急跳下马车。 她领着陈瓒,一路小跑一路催促,在秋阳的映照下,像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麻雀,天真又活泼,透着无限生机。 崔瑢走在最后,瞧着菊生,感觉秋阳有点温暖。 “曾秀才,曾秀才,你那祁门舅舅过来认亲了!”菊生将曾秀才家的木门敲得格外响亮,教陈瓒暗自诧异这小姑娘力气颇大。 “陈先生,您等等。”菊生绕到曾秀才家的后门,决定爬树。 曾秀才家的后门种着一棵枣子树,结出来的冬枣清脆甘甜。今年秋天,陈大娘卧病在床,曾秀才委托了菊生帮忙采摘冬枣,还分给她一半的冬枣作为酬劳。 可是,擅长爬树的是阿瑛,而不是她菊生。 她爬到一半,有些畏高,不上不下的,想哭鼻子。 崔瑢见状,足尖轻点,施展轻功,借助枣子树的反作用力,将菊生捞入怀里,飘飘然落在曾秀才家中。 菊生道了一句多谢,转身要去推开曾秀才卧房的门,却被崔瑢轻轻握住早上忘记浸泡薄茧的双手,暗自感到难堪。 “菊生,我只对你说过喜欢。”崔瑢抢先推开门。 曾秀才卧房,空空如也,说明曾秀才同菊生道别之后,就去了崇仁坊。眼下距离秋闱开场时间尚早,曾秀才大概是舍不得付车马钱,打算从永阳坊走到崇仁坊。平民百姓的生活便是如此,曾秀才赚不到钱便要省钱,而菊生贪吃就要熬夜干活。 “崔公子,我还没有原谅你。”菊生跺了跺脚,跑得贼快,差点撞上等候多时却丝毫不心急的陈瓒。 多好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被主子喜欢上。 陈瓒暗地里感叹,自然将情绪收拾得干净。
第7章 秋闱 东市崇仁坊,坐落着大齐第一贡院。 坐北朝南,大门五楹,门前栽种文昌槐。 菊生带着祁门茶商陈瓒,前往西市永阳坊长春巷走了一遭,又催促着马车急急赶到贡院,凑巧拉住正要踏进贡院的曾瑕。 “曾秀才,这是你的舅舅。”菊生笑道。 “小妹说得没错,阿瑕和我长得有点像。”陈瓒笑道。 曾瑕到底是读书人,稍微思索一下便缓过神来。他的娘亲病逝前,委托了菊生,寻来富贵舅舅,大概是想照应他。由此看来,娘亲迫切地希望他迎娶菊生。 “舅舅,您远道而来,我有失远迎。秋闱在即,请恕我无法为您接风洗尘,一切待我考完乡试再慢慢认清,可否?”曾瑕作揖道。 陈瓒是商贾人家,细细打量,觉得曾瑕颇有骨气。 小妹托梦,央求他照顾曾瑕,他只当每月多使点银子,并不在意。他与曾瑕素未谋面,何谈血缘情分,不过是看在小妹的薄面上罢了。 但是,曾瑕若是有幸高中举人,那就大大不一样了。 思及此,陈瓒心底有了为曾瑕娶娇妻的打算。 至于菊生,想法更有意思。曾秀才若是中举,陈大娘应当会高兴得立即灌完孟婆汤。她扒拉着马车,拖出那只黄釉粉彩食盒,里边有她还没有吃完的素菜包、香酥饼、蒸烧麦、猪肠粉,全部塞给曾秀才。 “菊生,多谢!”曾秀才感动得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不谢不谢,祝你早日高中举子。”菊生摆摆手笑道。 语罢,曾瑕拎着黄釉粉彩食盒,一步一回头,要将菊生那张白嫩得掐出玫瑰汁的小脸蛋牢记于心。饭食之恩,应当以身相许。不过片刻时间,他幻想出与菊生熬过苦日子而结为举人夫妇的美好画面。 “那些吃食,本是我准备带进贡院的。”崔瑢是男人,扫过曾瑕那略微显得痴傻的模样,心底暗自不屑,表面上却轻叹道。 有钱人也参加秋闱呀!菊生惊讶得瞪大了水杏眸子,情知自己失礼,连忙小跑到附近,买下一包袱的食物,推给崔瑢。 崔瑢打开瞧了瞧,有些哭笑不得。 盐焗鹌鹑蛋、黄油咸鸭蛋、水煮白鸡蛋、松花溏心蛋、紫薯馒头、奶香馒头、红糖馒头、玉米馒头、葱油饼、酱香饼、胡麻饼、千层饼、牛肉干、猪肉干、鹿肉干、鸡肉干,按照这个分量,当他是饭桶。 当然,这是菊生待他的温暖心意。 “菊生,我胃口小。”崔瑢浅笑道,挑出水煮白鸡蛋、奶香馒头、牛肉干,递给小厮阿凡打包起来。 菊生听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接着,待崔瑢前脚刚走进贡院,她后脚跟进来,却被两个从大明宫调拨过来的羽林军拦住。崔瑢回头,冷眼扫过,身旁的小厮阿凡当即向两位羽林军亮了一下鱼符。 “崔公子,咱们欧阳丞相便是吃这个续命的,祝您考试顺利,高中举子。”菊生捧着一根人形野山参,腼腆笑道,眸光晶莹澄澈。 “菊生,虽然家底殷实,但是我希望依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崔瑢收了人形野山参,温雅一笑,尽显皎皎月华。尔后趁着菊生米糊糊,附在菊生的耳畔,悄声笑道:“所以,借你吉言,我想当解元。” 解元是什么?菊生读书不多,决定回头得问问阿瑛。 于是,菊生使劲挥舞着细胳膊,目送崔瑢远去。 三天后,乡试结束,崔瑢在出了贡院的人群中瞧见了曾瑕,不禁皱起眉头。曾瑕看起来考得不错,面露喜色,一直在努力地挤到门口,想必是要同菊生分享这个好消息。 菊生……崔瑢摸了摸贴在胸口上的人形野山参。 今年的试卷比较简单,他吃点奶香馒头就足够了。 不到一盏茶功夫,考生散去大半。等到崔瑢慢悠悠地踱步到门口,恰巧被温厚的嗓音叫住,便整理了衣冠,向来人恭敬行礼。 “二弟,没想到你也报名了乡试。”崔瑾笑道。 羽玉眉飘逸,瑞凤眼有情,犀木簪束发,月白色袖袍。 “二哥,早知你报名了乡试,我就不掺和喽。到时候,我没得亚元做,老头子大概又要罚我抄什么佛经养性子。”崔瑜故作愁眉苦脸。 双燕眉潇洒,桃花眼潋滟,竹簪束发,水蓝袖袍。 “大哥,我是临时起意,倒教三弟见笑了。”崔瑢淡然一笑。 “二弟,在外边游历这么久了,既然回到长安,就聚在一起吃顿家常便饭。”崔瑾拍了拍崔瑢的肩膀,笑道。 崔瑾和崔瑜都没有瞧见,崔瑢听见家常便饭四个字,向来温柔的眸光里划过转瞬即逝的阴鸷色彩。 紧接着,崔瑜扯了崔瑾的衣袖,躲在门后边。 “崔公子,考试顺利不?”菊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是富贵子弟,不会在意乡试。”崔瑢打趣道,忍不住抬起一只玉手,替菊生轻柔梳理了凌乱发丝,直至菊生羞得脸颊通红。 “菊生,又接了新活吗?”崔瑢随口问道。 崔瑢自信,若是没有活计,菊生早就守在贡院门口。 “宛姐姐落水自尽了。”菊生忽然呜呜咽咽起来,双眼肿得像核桃,显然已经哭过好几回。她到底脸皮薄,不敢在陌生男子面前放声大哭,竭力尝试憋住眼泪后,方继续道:“宛姐姐住在越女湖上的画船,从不靠岸,以卖粥水为生,性子最是温婉。她从不收我的买粥钱,偶尔会央求我帮忙修补她那宝贝玉坠。” “这位宛姑娘可是船娘?”崔瑢问道,语调渐冷。 菊生沉浸在悲伤之中,哪里注意到崔瑢的变化,轻轻点头。 “菊生,你心思单纯,并不知道,船娘营生,卖的不是粥水,而是皮肉。她落水自尽,要么是被金龟婿抛弃,要么是患了花柳病。所以,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流泪。”崔瑢冷笑道,脸色发白。 菊生察觉出崔瑢的不对劲,待要替宛娘说几句好话,却发现崔瑢离开的步伐极快,她这小短腿竟然追赶不上。
第8章 崔瑢 薄暮时分,大明宫的凤鸾殿,摆了小家宴。 主菜有水炼犊、雪婴儿、过门香、金铃炙、小天酥……羹汤有佛跳墙、清凉碎、冷蟾儿、白龙曜、狮子头……甜点有巨胜奴、汉宫棋、贵妃红、玉露团、甜雪面……说是小家宴,菜品精致昂贵,尽显皇家气派。生在皇室,哪里有家的概念。 一张黄花梨木雕龙刻凤八仙桌,齐高宗和欧阳皇后坐在高位,三皇子崔瑜挨着齐高宗,太子崔瑾牵着太子妃康玲珑,紧靠欧阳皇后。永乐公主崔琼因为出宫与小友一起玩耍,没有出席小家宴。 唯独二皇子崔瑢,坐在下首,仿佛是多余的。 不过,崔瑢一边认真品尝菜品,一边猜想菊生会更喜欢哪一道菜。主菜应是金铃炙,烧烤味香辣,羹汤应是佛跳墙,海鲜味浓郁,甜点有巨胜奴,甜得掉牙。 “老二今年弱冠,该娶妻开府了。”齐高宗不咸不淡地道。 “儿臣多谢父皇关怀。儿臣喜好游历山水、烹饪美食,还未定性,若是贸然娶妻,恐怕委屈了对方。因此,儿臣报了乡试,想做个父母官历练一番。”崔瑢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淡笑道,眉眼温顺。 “阿瑜,听一听,这才是朕的好儿子。”齐高宗笑道。 “父皇倘若给三弟找个媳妇,三弟必定连夜逃出大明宫。其实,母后一直都有留意与二弟相称的好姑娘,只是没有眼缘,就不好同父皇讲。”康玲珑调笑道,落落大方,毫无拘束。 礼部尚书嫡长女,见惯了世面,自然是八面玲珑。 “父皇,都什么年代了,还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民间早就自由恋爱了。说不定,二哥有了意中人,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崔瑜擅长活络气氛,冲着崔瑢挤眉弄眼,笑意清朗。 齐高宗没有接话,夹了半块狮子头,细嚼慢咽。 皇家娶媳妇,除了太子妃可以出类拔萃之外,讲究的是安分。那些撺掇着丈夫急功近利的王妃,便是再完美也要不得。 因此,皇家有个普遍现象,王妃不如侧妃受宠。 “陛下,臣妾打算,等乡试放榜之后,再替老二相看。那个时候,老二有功名傍身,想必翰林院都会排着队嫁女。”欧阳皇后赔笑道。 不到一盏茶功夫后,小家宴以齐高宗忙着处理国务而散去。 崔瑢最后离开,秉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不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一个下贱船娘的儿子,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配哪家金尊玉贵的姑娘都是错,教娘娘伤透了脑筋,”欧阳皇后身边的邱嬷嬷低骂道。 “娘娘何止伤透了脑筋,还被那些贵妇冷嘲热讽,道是谁家的宝贝女儿嫁给他,那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些贵妇家的庶女,想借助他攀高枝,娘娘为了保全皇家颜面,恁是没答应。”欧阳皇后身边的周公公也是咬牙切齿道,一副替自家娘娘烦忧过度的样子。 阿凡听后,气得浑身发抖,却被崔瑢轻巧按捺住。 这样的辱骂,从小听到大,何必耿耿于怀。 出了大明宫,回到皇子府,崔瑢就格外思念菊生。他想将这些混账话一点点说给菊生,他想看见菊生为了他而忿忿不平地挥舞起拳头的小模样,好像他也是有人关心的。 他说喜欢菊生,不全是假的。 可惜,子时刚到,他去不得。 所以,他进了皇子府,直接去了厨房。豆腐质地细嫩,冬笋清脆爽口,鸡肉紧实嚼头,火腿色泽鲜艳,花菇肉厚鲜美,生菜脆嫩清甜,每一种食材,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做文思豆腐,讲究刀工精细。豆腐、冬笋、鸡肉、火腿、花菇、生菜切成细丝。尤其是豆腐,横切竖切,细密如发丝,可以穿针,搁置在清水之中,要根根清晰、粗细均匀。 当豆腐丝犹如云雾般在清水之中缓缓绽放成菊花形状时,崔瑢不禁温柔一笑,仿佛瞧见了菊生那双会闪亮的眸子。 “入口鲜滑,回味绵长。”有红衣美人,玉面朱唇,左眼杜鹃红,右眼鸿雁灰,执着一只白玉洒金鹅形勺,嘴角勾起似有还无的笑意。 不错,红衣美人也是到了子时,会出现异瞳色。 “小花,这不是你的。”崔瑢淡淡地道,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小山眉垒起千堆雪,丹凤眼凝结万里霜,阴冷得像只玉俑。 他过得不好,为什么要发笑。 “阿瑢,有了新人,忘了旧人。”红衣美人乃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千面郎君,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死人例外。 “等着。”崔瑢冷冷地道,白衣胜雪。 语罢,雪风飘过,千面郎君暗叹一声好快的轻功,竟是捕捉不到他的气息,露出充满玩味的笑意。 紧接着,千面郎君挥一挥衣袖,化作崔瑢的模样。 他将文思豆腐收到食盒里,吩咐阿凡驾马车。 “爷,您这么晚去长春巷,恐怕会惊扰菊生姑娘的美梦。追求姑娘嘛,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急,您的想念就越发不被珍惜。当然,菊生姑娘不是这样的人。”阿凡抱着食盒,笑容憨厚,喋喋不休。 “小玉匠是什么样的人?”千面郎君浅笑道。 “性子单纯得像块璞玉,心底和云朵一样柔软。她并不是大美人,瞅多了却感到很舒服。”阿凡笑道。 “哦,那我更要见一见。”千面郎君喃喃道。 可惜,马车到了长春巷口,止步不前。千面郎君劈晕了阿凡,尔后跳下马车,拎着食盒,似笑非笑地看着崔瑢,也不恢复原本样子。 崔瑢没有说话,夺过食盒,转身离开。 不到一盏茶功夫后,千面郎君倚靠在厨房的门边,静静地看着崔瑢为他烹饪爆炒凤舌。凤舌嫩滑,首要是新鲜二字。崔瑢刚刚就是去采摘上百只禾花雀的舌头,保证菜品独特的清鲜美味。 “邱嬷嬷的儿子好色,长年流连在平康坊。周公公的女儿虚荣,一心想要钓金龟婿。慢慢玩,别整残,留着还有大用处。”崔瑢将爆炒凤舌推到千面郎君的眼前,语调冰冷。 “两桩事,需要两盘菜。”千面郎君邪魅一笑。 语罢,崔瑢轻轻扼住千面郎君的脖颈,盯着千面郎君越发惨白的脸色片刻方松开手。然后,他将文思豆腐交给千面郎君,冷笑道:“小花,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否则呢?否则千面郎君如同文思豆腐,被千刀万剐。
第9章 船娘 “阿瑛,这批解玉砂质量太差。”菊生的表情很认真。 阿瑛正在敲碎石臼里的石砂,闻言直接扔掉木杵。 “阿瑛,宛姐姐每次熬的海鲜粥、艇仔粥、猪杂粥、腊八粥,你都吃得一干二净。”菊生当即摇着阿瑛的胳膊,笑盈盈。 “菊生,你知道宛娘是什么人吗?那些白日买她的粥水的汉子,夜晚都钻进她的画船里颠鸾倒凤。她要做皮肉生意也就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可是,她投水自尽之前没有留棺材本,就是她的不对。从你替她收尸、小殓、报丧、奔丧、停灵到守灵,花了多少银两。现在还要打造玉俑,敢情你我赚的血汗钱都是大风吹来的。”阿瑛恼道,忍不住伸出纤纤素手,轻点菊生的眉心。 “阿瑛,等我们完成宛姐姐的未了心愿,我就主动向宛姐姐讨债,好不好?”菊生从新买的蓝地彩绣花卉荷包里摸出一粒油纸包的薄荷糖,塞进阿瑛的嘴巴里,笑道。 阿瑛知晓,菊生性子执拗,不再废话。 她捡起木杵,继续气鼓鼓地捣砂研浆。 打造玉俑的第一道工序便是捣砂研浆。首先,用木杵将石臼里的石砂敲得细碎。其次,用筛子清除粗砂。然后,用清水冲走泥巴,得到颗粒均匀的石砂,有石榴红、木炭黑、嫩柳黄,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解玉砂。 菊生托着下巴,瞅了一会儿,确认阿瑛气消了,方去忙活着打造玉俑的第二道工序即是开玉。 没有雕琢的玉料,被称为璞玉,外表包裹粗松石头。开玉就是削石头取玉石。这是个既需要消耗力气又必须讲究精细的活计。菊生干得很慢,却从未开口请求外人帮忙。一棵爷爷栽种的芭蕉树,悬挂底部戳了小洞的茶壶,里边按照比例配备了清水和黑砂,一点点地滴落在被架在木架上的璞玉。如此,菊生抱着大法条锯,来回摩擦、切割,事半功倍,才能切掉玉皮。 “菊生,你在干什么?”崔瑢明知故问,笑容淡去。 他不是告诉过菊生,船娘自甘堕落,不值得同情。 菊生答了一句开玉,十分熟练地抓起崔瑢带过来的生煎包,一口一只,皮香肉嫩,咬起来满嘴汤汁,幸福得眯起双眼。 崔瑢见状,满腔的怒火被迫消散大半。 菊生太单纯,大概并不明白皮肉生意有多肮脏。 “菊生,家母也是船娘,不过她懂得待价而沽。她为了攀上家父,不肯喝打胎药,非要生下我。据说,她为了将我送到家父身边,一路出卖色相,患花柳病而死,独留我苟活至今。其实,我宁愿从未出生过。”崔瑢冷笑道,小山眉垒起千堆雪,丹凤眼凝结万里霜,眨眼间就教菊生感到陌生,甚至害怕。 “菊生,你觉得这样的船娘也配你我的眼泪吗?”崔瑢紧紧地扣住菊生的肩膀,指节泛白,眸光阴鸷。 菊生大力,推开崔瑢,埋头开玉,掌心沁出汗珠。 她的举动已经默默地说明了她那不切实际的想法,生命无高低贵贱。世人总是将自己看得高贵,而以为别人低贱。 崔瑢难以置信,盯着菊生半晌,嘴角勾起凄凉笑意。 菊生之所以单纯是因为她有爱护她的爷爷。而他算什么,娘亲心底的垫脚石,父皇眼中的磨刀石,欧阳皇后嘴里的茅坑石。总之,他是任人糟践的石头,想当白璧无瑕的美玉,只能依靠自己。 “菊生,对不起,刚刚失礼了。”崔瑢恢复平时的温雅笑意。 语罢,崔瑢转身离去,就像是菊生抓不住的秋风,透着落寞。 自此,菊生将宛娘的玉俑打造得七七八八,都不曾见到崔瑢。说来可笑,她似乎从未询问过崔瑢住在哪里。就像开了一季的杭白菊,她也没有必要过问对方是否喜欢她,对不对。可是,她有点难受,杭白菊凋谢,她都会难受的。 子时,宛娘鬼魂,按时回归在玉俑身边。 一袭白衣飘飘,姑射真人的容颜,美得不真切。 “宛姐姐,你年轻的时候像仙子一样好看!”菊生由衷赞道,双颊晕开娇美粉色,眼波流转淡淡光华。她见宛娘应当是还没有适应做鬼魂,便继续笑道:“宛姐姐,我可以帮你完成在人间的未了心愿,轻轻松松地上黄泉路。” 毫无意外,宛娘鬼魂,最初被菊生的瞳色吓到。 左眼曜石黑,右眼丁香紫,的确是个怪物。不过,宛娘鬼魂见过世态炎凉,人心才是最可怕的怪物。她尝试着多看看菊生的眼睛,也不是那么可怕,说不定还是稀世珍宝呢。 “菊生,将我的尸体火化了,撒在越女湖上,便是最后的遗愿。”宛娘鬼魂,笑着笑着,追忆起她不敢回首的往事,蓦然梨花带雨。 “宛娘,别那么快许愿,再仔细想想。日后若是喝了孟婆汤也不肯投胎的话,可能化作厉鬼,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阿瑛撑开一把朱红色绘凤穿牡丹纹油纸伞,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宛娘瞅了许久,方认出阿瑛这只偷听了不少活春宫的女鬼。 “有劳菊生,送我去东市胜业坊,见一位故人。”宛娘不是什么矫情性子,从脖颈解下一枚半边瓜形玉坠,递给菊生。 人死了,玉坠还活着,可见这玉坠藏了多少执念。 菊生暗自感慨,双手接过玉坠,没有理由推辞。 于是,阿瑛搓了搓油纸伞,示意菊生抱上她的腰肢,尔后搂着宛娘鬼魂,直奔东市胜业坊,竟是在丞相府前停下。 “我的乖乖,你连欧阳丞相都睡过!”阿瑛调笑道。 同为女鬼,阿瑛感受到宛娘的哀伤,那是受到深深的伤害而无法愈合的哀伤。阿瑛猜测,宛娘从前是很高傲的天仙。可是,不好意思,经过上千年的沧桑,阿瑛的性子已经冷淡下来。若不是遇上菊生,只怕早就没了人情味。 “菊生,我不想独自面对他,你能不能陪我。”宛娘鬼魂看着菊生,而菊生又是一副苦苦哀求眼神望向阿瑛。 “菊生,老子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阿瑛嗔道。 语罢,阿瑛拎着菊生,跟随宛娘鬼魂,翻入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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