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死亡图鉴

第5章 绝对寂静

向日葵总是向阳的，不管是面对什么样的评价，他总是一直向着阳光的方向在不断的追逐，甚至不惜改变朝向。

也不知道他在他短暂的一生里到底有没有领悟到自己活下来的这一辈子只是为了虚无缥缈的追逐，甚至没有交流，像是什么不知名的使命。北方觉得自己就像向日葵，在追寻的路上有着自己的轨迹，不容撼动，即使所有人都在朝着相反的轨道行走。

北方降落的那天太阳很明媚，所以降落的地方向日葵都开的很美好，朝着一个方向，充满生机。北方来自外星系的一颗恒星上，是一颗即将变成黑矮星的恒星。其实北方的降落日期应该早一些的，可北方觉得这颗恒星或许还有希望呢，或许还能坚持到自己自然死亡以后呢，结果很明显，那颗恒星没有那么争气，所以北方为了存活下来，必须要离开。其实北方也没有那么想存活，不过大家早在恒星变成红巨星的时候就开始陆陆续续的找合适的地方降落以便存活了，虽然也有人和北方一样，一直留在了白矮星时期，可太慢再怎么舍不得想来也是想活的，等到北方收拾自己的包裹走的时候，白矮星已经七零八落不剩几个人了。其实北方是想留下来的，可留下来的人大都是一些很老的人活着得了绝症，又或者真的不想活了，所以留下来，等着和恒星一起灭亡，是那些不怎么正常的人。北方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他该走，或者说，他觉得自己该活着。

从红巨星开始，大家就在讨论，该降落在哪里。在红巨星时期就离开的人们是最有远见也最坚定的一批人，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所以不管是在红巨星还是在其他地方，都是会存活的很顺利的那批人，所以他们雄赳赳气昂昂的在红巨星时期酣畅淋漓的哭了一场，便朝着自己未知又美好的未来进发了。留到了白矮星时期的人们，有很多是恋旧的人，他们抱着这颗星球或许是爱他们的，会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的，所以应该会等到他们这一代死亡以后再陨落，可自然法则，怎么可能有人情味呢？大家或许悲伤，或许难过，或许不甘，然后也收拾好了各自的行囊，随机的选好了自己的降落地点，也就这么走了。其实多少是有些不甘的，毕竟是这个星球上的人，所以生命多多少少会和这个星球的衰落有些许的关系。随着这个星球的衰落，他们在这个星球上存活的时间越长，寿命越短，所以留到白矮星时期的人们总是期望着自己可以走在这颗星球之前，可根据完美的函数模型推算，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大家就这么四散走了，和自己本来能活很长的命。

北方是除了那些一定会留在恒星上最后一个走的人，所以他那时候只能活到120岁。其实恒星上的生活和地球上的差不多，人还是被分成了三六九等，有很成功的，必然有很失败的，不过很庆幸的事情是恒星发展不错，所以大家看起来其实都还过得去，就算是很糟糕的人，也托恒星发展不错的福，有了基本的离开恒星的设备和存货基金，也有自己选择降落的权利。北方不算很糟糕的人，也算不上普通，所以算普通糟糕。北方去挑选自己的降落地点的时候已经没看到什么工作人员留在那里做指引了，留下来不少机器人。星系是按比例等大造出来的3D影像，可以缩放，很真实。北方站在3D星系中间，不断的放大缩小，放大缩小，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北方觉得这种感觉有些不真实，极巨大与极微弱交汇处站了个自己，动动手就可以泯灭掉一个幻象，惊人的权利。不过北方向来逆来顺受，就算真的把他放到那个地位上，他也能很快习惯。北方在3D星系里随意拨弄，想着挑一个差不多的地方吧，活一活就死掉的地方，于是他就看到了地球。

北方降落在地球上的时候，看到了好大一片向日葵田。向日葵的生机勃勃总是很让人感动，于是他便留在了那片向日葵田附近。大概是恒星的生活水平实在有些高的吓人，所以给恒星上的人们留下来的存活基金很可观，可以让北方在地球上过上即算挥霍但是也足够富足的生活。北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过得有生机一些，像外面的那一田向日葵一样，最起码看起来像个在努力的人。北方感觉到了在恒星上不一样的生机，或许可以叫做希望。

北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拥有一个朋友，也可以拥有自己喜欢的一个事业，是想要坚持一生的。其实北方在恒星上生活的时候，也是可以有的。北方在恒星上出生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恒星决定快速发展的时候，大家都响应着努力生活的口号，于是堂而皇之的忙碌起来。所以大家过着朝九晚九的生活，然后花费掉大量在路上的时间，虽然在一个空间里生存，但确实见不了几面。出生的孩子像为了星球的崛起让路，所以他们在可以自理之前被集中管理，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有很多差不多的孩子，等着在某一个时间点的喂食、换尿布以及各种生理需求的解决。大家都在为这个星球的崛起而努力，所以都很忙碌，没人想停下来聊些日常或者说说心里话，有点儿像机器人。等到可以上学的年纪，在一个空间里生活的差不多的孩子就都被交给了学校，然后大家便开始接受一样的教育，然后有了自己选择兴趣班的权利，不过大家一定要选择到足够的兴趣班，然后学习。然后大家一起毕业，然后工作。事实上即算是外星人，关于天赋这件事情也总会有了高下之分，很庆幸的事情是，恒星在他们做出那些似有若无的牺牲后，真的崛起了，所以即算真的是很糟糕的人，也拥有足够优秀的教育资源，于是他们上了同样优秀的大学，起码在步入真的需要为这个星球做出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的时间之前，没有高下立判之分。大家都是平等的，平等的有些可悲。因为足够平等，所以大家没有攀比，没有攀比，似乎也不需要交流。于是大家像是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机器一样，从出生到死亡，都被安排的妥妥帖帖，也像不同赫兹频率的海豚，絮絮叨叨的自圆其话。北方在3D星系做选择的时候想到，其实是可以不像机器一样活着的，如果足够努力的话，是可以成为制造机器的人的，甚至再努努力，可以做那个规划机器流水线的人的。北方觉得那样有些残忍，于是便惴惴不安的接受了自己的机器流水线生涯。北方想，或许在地球上，自己是可以有所建树的。

北方很喜欢地球上的人写的书，于是便开了个书店，搜刮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书。北方喜欢在某个阳光正浓的午后，搬一张长椅放在向日葵田旁边，泡一杯浓茶，捧一卷在书店里随便抽出来的书，感受着生机勃勃的生命，朝着另一颗会发光发热的恒星方向体会着人间悲喜。北方想，自己还缺一个朋友。其实自从开书店以来，北方林林总总见了不少地球人，他们或许悲伤，或许开心，或许到了形容词需要用和蔼的年纪，或许也有如同初升的太阳的朝气般的年纪，可看起来似乎他们都有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似乎也很难理解北方之前的生活方式，比如对于平等化教育就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对于平等化教育的产物是北方这样一个很平庸的人就更难理解了。其实北方看到地球的书里说，人总要和平庸的自己和解，即使不甘。北方很难理解，他想，或许书里的人和地球上的人和恒星上的人或许不是一种人。不过北方想，自己总会找到一个可以理解自己的人，或许他会在北方慢慢讲完自己看起来有些机械化的恒星生活以后抨击这样的生活，或许会有些羡慕北方现在稀松平常的生活，北方想，他一定会找到那个对于自己来说很特殊但是想要和自己的人生轨道相交重叠的朋友的。

北方的开店生活很顺利，大概是平等化教育确实有些好处，所以北方站在地球人的角度上来看，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来着。不过北方不怎么交流，可能是因为在恒星的时候没有学会该怎么交流，也有可能是没遇到有交流欲望的地球人。总之，北方的生活一如既往的走，稍显平常但也还可以。他在店里养了很多和向日葵差不多的雏菊，想着生机勃勃的活着，然后等待着他梦想中的朋友。

不知不觉，北方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三年，之前看到了向日葵一年又一年的追着太阳的移动在变换着自己的轨迹。北方的书店也一样，除了每年在不断更新的书单，以及来店里不一样的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顾客与商家的关系。北方没有等到他想象中的朋友，大家都有自己需要奔赴的世界，朝着虚无缥缈的目标。第三年的时候，北方不怎么在向日葵田旁边喝浓茶了，他也很少去那片向日葵田了，他有些不想看到那片向日葵田。

在地球上生活的第四年，北方开始饮酒，他开始喜欢白兰地，大部分时候他想在书店的某个昏黄的角落里，给自己倒上一杯白兰地，然后等待，虽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些什么。北方不再去那片向日葵田了，他觉得那片向日葵田不变的轨迹在嘲讽他。

后来北方开始不记得自己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少年，书店里还是人来人往，北方开始变老了，老到没有心情去期待自己想象中的朋友了。大家都有自己的轨迹，总要奔赴不同的方向。没人会停在一个地方和一个人一起哭笑。

北方觉得自己老到该去死的地步了，他突然想起其实自己可以找很多朋友，这样即使他们只有一小段的轨迹和自己重合，那他的这一生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该有并行的另一条轨迹和自己一起走。但是北方又想到，在最开始，其实自己都不想离开那颗岌岌可危的白矮星，大概也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一条和自己微微重合的轨迹朝着不同的方向偏离吧。北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最开始和那颗恒星一起衰落，或许算的上是悲壮且瑰丽的一生吧，虽然只有最后一瞬间，可北方又想到，或许人活着这一生，本来就该期望着普通平常。

北方死了。应北方的要求，墓碑上刻了：52赫兹的故事不只有鲸鱼。北方想，不同赫兹的故事在每一个个体中都存在，他们普通又悲伤。

墓碑上要刻的字是北方买碑的时候拜托店家刻的。店家每年都会拿一朵向日葵去看北方，所以后来北方的墓碑前面长出来一片长的很好的向日葵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