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遇青山

第2章 送友离山

五十年后的初夏，鹤山上虫鸣鸟叫，山上几乎什么草木都有，其中数桃树和榆树最多，这个季节，正是桃子和榆叶成熟的时候，山腰的桃林里，人们正忙着摘桃子。

鹤山上住着一位隐姓埋名的神仙，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但鹤山上的小妖和人族都知道他是个大善人，他常常下山到很多地方去，只要见到无家可归、无路可去的孩子，不管是人是妖，都会带到鹤山，给口饭吃。

鹤山上人不少，但很清净，神仙和他的两个徒弟住在山顶，其余人住在山腰，大家都遵守着神仙定的规矩，种树种果，或自己吃，或下山贩卖，得了钱大家伙一起用。神仙还有个规矩，凡是人族，年满十八必须下山，自己过活；凡是妖族，待满五十年必须下山，至于做什么，全凭自己。

近几年来，神仙身体抱恙，很少下山，鹤山上的人丁只减不增，但他也不管，说是鹤山本就空无一人，最后回归空荡，也是自然。

山顶上，一蓝衣男子正在练习剑术，旁边桌前坐着位青衣少女，双眉微蹙，正往纸上奋笔疾书。男子练完最后一招，少女的笔也停了下来，她折起信纸，叹了口气，仰头看天发问：“师兄，你知道吗？今日正是祈恒在鹤山上待满五十年的日子，他中午就要下山了。男子把手中的剑收入剑鞘，无语道：“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不就是下山吗，你隔三岔五就下山，我看你每次下山都喜笑颜开。

“这怎么能一样，我多精明一个人啊，下山了又吃不了亏，祈恒不一样，他年纪又小，指不定出什么事呢。青衣少女瞪他一眼。

男子挤出一个笑容，对她说：“鹤心扉，要不你去求求师父，求他让你做祈恒的贴身护卫。

“鹤飞，信不信我把你腿打断，让你去不了蜀山！鹤心扉站起来，恶狠狠道。

鹤飞白她一眼，走向下山的路，留下一句话：“我摘桃子去了，你有这功夫不如练练法术，省得又跟上次一样，我袖子一挥你就飞了两里路。

鹤心扉朝他的背影比划了两拳，然后拿起桌上的信纸走进自己的卧房。她拿出一个包袱，把信装进去，又摸出自己的钱袋，她痛心疾首，里面已经所剩无几。钱没了还可以再挣，她如此安慰自己，将钱袋放进包袱，又收拾了件衣裳进去。

背好包袱的鹤心扉刚出门就撞见了师父，“心儿，又要下山？师父问。

心儿忙说：“今日中午祈恒要下山了，我去送送他，本来想等会告诉师父您的。

师父反倒笑了，“心儿，你哪次下山我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的规矩在你这何时管用？心儿尴尬地笑笑，师父又接着说：“你有一天也会和其他妖一样，真正离开鹤山，而不是下山游玩而已，我不会拘束你，但你一定要好好修炼，我希望到那天你有力自保，如果可以，还能够帮助别人。

心儿愣住了，她看不出师父是什么表情，只是感觉眼前的师父跟五十年前在雪地里救她时的模样很像，她有些恍惚。

“愣着作甚，赶紧做你想做的事去。师父对她微微一笑，心儿这才放心下来，刚刚那种不安感也一扫而空，她点点头，笑着作揖道：“多谢师父，心儿告辞！

心儿走到山腰的桃林中，大家都在采摘桃子，见了心儿跟她打个招呼又继续忙自己的。在桃林里找了半晌，她才见到祈恒。

身着白色短衫的少年正扎着袖子，站在一颗桃树下，摘着树上的桃子往背篓里放，心儿捡起地上一个坏果，扔过去打在他肩上，祈恒悬着的手抖了一下，回头见是鹤心扉，收起手向她走去，“心儿姐姐，你来了。

心儿叉腰道：“你让我好找啊，不是说好了在你房里等着我吗？又跑出来摘桃子，也不用法术，你打算摘到什么时候去？

祈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说：“我这不是马上要下山了……就想着……再体验一下摘桃子的感觉……

心儿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从他肩上拿过背篓，道：“收拾好了吗，随便吃点就下山了，你多带点桃子路上吃吧，我等会也要选两个大的带下山。

“收拾好了，心儿姐姐，去吃饭吧！祈恒不愿看她丧气的模样，露出一个笑容。

午膳过后，心儿和祈恒各背着一个包袱，和众人打完招呼后准备下山。

“心儿，你这次下山什么时候回来？鹤飞手中颠着一个桃子，问她。

心儿挑眉，一副得势的样子，“看我心情咯，师父都准许我下山，你管得着吗？

鹤飞手用力一握，桃子被他捏得软得滴水，他皮笑肉不笑道：“你最好在十日之内给我回来，我十日之后就要去蜀山了，你最好别耽误我。

“知道了知道了。心儿拉着祈恒就走，心里却是记了日子，他们二人现在也算半个鹤山的掌门人，若是都不在山上，师父怎么忙得过来。

下山路上，日头当空，很是明媚，但心儿却觉得心里有些空。山上人虽不少，但真正交心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今陪着她长大的祈恒就要走了。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明明这样的别离经历过那么多次，可每次还是会难受，感情真是最残忍的东西。

“心儿姐姐，你觉得姬水城好吗？祈恒问。

心儿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好了，姬水城有那么多好朋友，而且又大又繁华，什么都有。

祈恒点点头，没说话，心儿想起之前自己让他留在姬水城却被他婉拒的事，又开始劝说：“怎么样？留在姬水吧，我们还可以经常下山看你。

祈恒略带歉意地摇摇头，凝视着山下越来越清楚的姬水城，说：“心儿姐姐，姬水城太好了，好到已经不需要我，我留在这里，只不过空有一身法术，什么事都做不成。

心儿望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早已长得如此高大，灵力也比自己强，即使没有师父的指点，也可以独当一面。

“好，无论你去哪，都要记得，鹤山随时欢迎你回来。心儿抬头看向他清澈的双眼，里面有抱负，也有勇气。

祈恒又说：“等会下山见见朋友，晚上我就离开姬水了。

“这会不会太快了，心儿惊讶，“你准备去哪呢？

祈恒笑着摇摇头，“心儿姐姐，你知道我这人不善言辞，我怕待得久了，自己心里会难受。至于去哪，我准备先去姜水待几天，然后再去别的地方。

下山后，他们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姬水城门外，城内依旧热闹，大路朝天，刚走进去便可见商铺林立，路上的小贩们热情地叫卖着。

心儿想着夜晚祈恒又要启程，实在不忍再继续走下去，正好从城门外进了一辆马车，她招手拦下，一脚踏上去，示意祈恒也进去，“我是走不动了，咱们坐马车吧。

上车后，心儿对车夫道：“车夫，我们去金玉街的同泽楼。

车夫点头驭马，跟他们聊天，“姑娘，公子，你们二人是外地来的吧，为何直奔同泽楼，这还没到用膳时间呢。

心儿回答：“同泽楼有几个朋友，今夜舍弟就要离开姬水了，所以现在去拜访。

车夫加快了手中辔绳的速度，可惜道：“那真是可惜了，今日刚来吧，夜晚就要离开，公子，有机会再来姬水。

祈恒拉开车帘，看着外面的街景道：“以前也经常到姬水来玩，民风淳朴，百姓热情，日后我会再来的。

三人一路闲聊，很快便到了同泽楼门前，心儿付完钱后车夫致谢：“二位吃好玩好。

同泽楼很大也很高，是一家客栈，不过在宾客的住房后面还有一个院子，是老板的住所。这是这条最繁华的地段中最大最高的楼，从外面看上去像一座府邸。这儿的老板是个沉鱼落雁的狐妖，名唤惠恒，人称惠娘，生得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对小妖们很是亲和，但她店内有个规矩，只收妖族做工，不收人族。店内还有两位常驻的伙计，无家可归，从开店来就跟着惠恒，这几十年间早已把彼此看作亲人，大点的叫桐妤，小点的叫银妤。

三十年前心儿有次下山帮忙卖果子碰巧结识了她们，后来交情越来越深，平时若是心儿没钱可用，惠恒也会让她做点短工，领些工钱，重要的是，包吃包住。

心儿和祈恒进了同泽楼，走向别院，院门侧边地上豁着一个洞，边上堆着些松土，祈恒疑惑：“这儿不是栽了一株柳树吗？为何移走了。

“别提了，那株柳树要死不活好久了，如今夏日到了也没点枝叶，我索性叫人给拔了。院内传来一个声音，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双手环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走了出来。

心儿见到惠恒，佯装生气道：“惠恒姐姐，你知道我们来了为何不出来迎接。

惠恒抚着手中白兔，笑道：“上次不就说了今日送祈恒下山吗，我们都知道啊，所以才没出门，就在这等着呢。

这时桐妤和银妤也出来迎接了，帮他们将包袱拎了进去。

几人围坐在院内圆桌前喝茶，桐妤感慨道：“真快啊，小祈恒也下山了，而且也不待在姬水，准备去哪里呀？

祈恒回答：“桐妤姐，晚上我就搭乘马车离开姬水了，准备先去姜水待一段时间。

银妤正喝茶，听了这话眼睛都瞪圆了，她放下茶杯，盯着祈恒道：“如此匆忙吗？

祈恒躲避着她的目光，浅浅一笑，道：“早晚都要启程，择日不如撞日。

银妤微微蹙眉，一副不舍的表情。惠恒将怀中兔子放到地上，兔子跑到旁边树下的笼子里睡着。

惠恒看着兔子道：“别离是人之常情，人各有志，别太舍不得了，祈恒要出去历练是好事啊，你们不知道，外面的风光有多美。

心儿赞同地点头，“惠恒姐姐说得对，若是我，肯定也希望多游历人间，看看这天地。

桐妤微笑地看着心儿说：“心儿日后肯定会去很多地方，跟惠恒姐姐一样，都是有本事的人。

“桐妤，我可不经夸哦。心儿噗嗤一笑。

谈笑间，时间如水般流逝，转眼五人也用完了晚膳，天色还不算很黑，祈恒将包袱里的桃子都拿出来给了桐妤她们，准备启程。

同泽楼门口，四人给祈恒送行，惠恒从腰间拿出一个荷包，塞给祈恒，道：“祈恒，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也算我半个弟弟，这点盘缠路上拿着用。

祈恒将她伸着的手推了回去，摇摇头道：“多谢惠恒姐姐的心意，不过我还有盘缠，日后也能赚钱，不必担心我。

惠恒见此，只好将荷包收了回来。此时，叫的马车也到了，祈恒对着四个女子作揖道：“各位姐姐，祈恒告辞了。

他踏上马车，一直沉默的心儿突然开口：“祈恒，记得常来信。

祈恒从帘内探出头，爽朗一笑：“会的！心儿姐姐，来日方长。

马车走后，四人都一副蔫了的样子，桐妤说：“我先进去打扫客栈了，忙起来就不难受了。银妤附和：“我也去。

惠恒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幽幽道：“也不知他盘缠够不够啊，你们平时卖桃子能分几个钱。

心儿俏脸一抬，挑了挑眉，凑近惠恒悄声道：“我就知道他不可能收咱们的钱，所以我把我能给他的都偷偷放他包袱里了。

惠恒惊喜，掩面笑道：“还得是我们心儿聪明。说罢二人都轻声笑起来，刚刚沉闷的气氛也被打破了。

天色黑了，月亮越来越亮堂，她们走到别院中坐着，心儿一手撑着脑袋，望着天上的弯月道：“希望祈恒一切都好。

惠恒倒了两杯茶，说：“会的，别担心了，往后的日子还长呢，说起来，你这次下山多久？

心儿挺直背喝了一口茶，说：“十日，十日后我就上山，明日准备去找生儿和任闲。

猫妖梁生微是她二十年前就结交的朋友，梁氏是杏林世家，更是妖王的得力助手，而生儿，是梁氏的独女。

任闲是心儿八年前认识的一个人族男孩，当时他还很小，只有十二岁，偶然一次心儿在姬水城外见到脏兮兮的他在挖野菜吃，心儿就给了他几个桃子，也算救了他。心儿本不喜与人族打交道，不过看他着实可怜，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就帮他打听了个端茶倒水的茶肆，他一干就是五年，后来钱攒够了，他自己开了个小医馆，圆了自己幼时的梦。

惠恒点头，忽然瞥见树下的兔子，再又注意到那棵柳树，也是颓败不堪了。她指指那棵柳树，烦道：“心儿，你看这院内的柳树也是如此颓败，索性明日也给拔了，到底栽什么树好啊？

心儿抬头仔细端详这株柳树，树干和树枝都是干瘪的，也只有几片叶子挂着，按理说这个时节的柳树应是柳条飞舞的模样才对。先前院子里并没有树，只有花，这柳树是五年前种下的，她们悉心照料，好不容易长大了些，但长势不好，眼看就要死了。

心儿看到桌上盘子里刚刚祈恒留的几个大桃子，灵光一现，拿起一个桃子道：“不如种桃树吧！鹤山上的桃林就长得特别好，春日开花，夏日结果，既可乘凉，又可解渴。

惠恒一听，打起了精神，点头道：“还有桃树，我先前都忘了你们鹤山桃树长得那么好，我早应该栽桃树的，这个季节都能吃上自己种的果子了。

心儿咬了一口桃子，对惠恒说：“不要这样想嘛，桃三李四，很快就能长出来的，下次下山我挑几株最好的树苗，保准长得又快又好！

“一言为定，明日我就命人把这柳树拔了去。惠恒也拿个桃子吃起来。

夜晚，心儿躺在床上，只觉腰酸背痛，打了个哈欠，很快就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