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遇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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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回鹿门

灰色的苍穹上垂着几团阴云，落雪簌簌，给鹿门京覆了一层皎白的厚毯。尚是下午，由于天气的缘故，许多店铺早早关了门，街道冷落，街角的乞儿裹着好心人施舍的破旧毯子缩成一团。

一向热闹的藏香馆也早早闭了门，前两日门一直开到晚上也没人光顾，想是外面的软玉温香终究没有自家暖炉实用。

馆里也是一派冷清，冬日生意本就不好，昨日东家和老鸨将气一股脑撒在姑娘们身上。红牌们在自个的卧房里练舞练琴，为了省钱，小厮杂役们都被遣走了。

此时，后院中只有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女孩，虽然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但其实是一个活了几十年的小妖，她叫寒月，被拐到此地已经五年。这五年间，因为身姿不错，她被逼着日日练舞，不过万幸，她没有像别的姑娘一样接过客。

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她正红着手搓洗不属于自己的靓丽衣裳，她动作麻利，不一会儿衣裳都洗了出来，还得去门前的河里打一桶水再洗一遍。她提起木桶，站起身，腿不知是冻僵了还是蹲麻了，好久她才缓过来。

她沿着栅栏走出去，却看见一角白衣在木门边随风飘扬，这冰天雪地的，外面的河都快结冰了，四周什么也没有，哪来的人呢？

她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一个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白衣男孩站在木门外。他面容清秀，上面染了几分红，他身上穿着一袭玉白大氅，袖口处绣有金线祥云，一看便是富贵家的小公子，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寒月觉得奇怪，这男孩为何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是走失了？

她问道：“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男孩低头看着她，面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着急，他睫毛上落了白点，眨眼的时候扇动起来，像是蝴蝶。

“我出来玩，恰好走到此处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回去的路，看这里有个院子，就过来瞧瞧。男孩开口，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寒月回头看了一眼，好在这里没人，她悄声说：“现在你看到了，没什么好看的，我要去打水了，你赶紧走吧。

话刚说完，寒月就提着桶往河边走去，男孩也跟了过去，问：“我看这栋楼好像也挺大的，为何只你一个小孩儿在这提水？

寒月蹲下身子用瓢往桶里舀水，她随手将掉落在脸上的碎发撩到耳后，道：“人各有命，现在提水就是我的命。

她言语冰凉，听不出一丝情绪，她早已习惯这多年的苦楚，对未来没有什么期望，甚至对当下也麻木起来。

男孩夺过她手中的瓢，义正言辞的说：“命都在自己手里，自己说了算，怎么能甘愿受苦？说着他帮着从河里舀水，第一次接触到冰冷的河水，他手颤抖了一下，瓢从手中掉落，待二人反应过来，瓢已经随着河水漂往下流。

“你是富人家的公子吧，不要在这里挡我做事了，快些回家吧。寒月愣愣地看着瓢越漂越远，并不想捡，她也想像这瓢一般，离这里越远越好。

男孩站了起来，低着头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会赔你一个瓢。

寒月见水已有半桶，便站起来准备提水进去，“你若真觉得抱歉，就赶紧离开，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男孩伸出手，与她一起提着往回走，他说：“我不知道，不过竟然让你一人在这做事，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弄丢了你一个瓢，理应帮你做点事。

寒月没有阻止，风又大了起来，旁边并无什么建筑，这男孩肯定也找不着来时的路。

将桶中水倒入盆里后，寒月开始洗最后一遍，男孩蹲在她身旁，本想帮她洗，却被一手打开，“仔细你冻伤了我可没有法子给你治。

男孩悻悻地收回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没有做过这些事，我不是鹿门京人，我和母亲是从外地来的，来了好几日了，我母亲不让我出来，可我想看看这座城，就独自偷着出来了。

寒月仔细洗着衣服，并不看他，“冬日天黑的快，你回不去，你娘不会担心吗？她语气平平，心里却是艳羡不已，她从未享受过亲情，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我娘今日出去办事了，不知何时会发现我不在，不过我身上有钱，不会出事的，话说，你们这里可以借住吗？男孩看着她道。

寒月将水倒掉，总算是洗完了，她端着盆子去旁边草棚中的竹竿上晾衣服，男孩也跟了去，寒月边干活边说：“这里是青楼，你懂吗？你这么小，就想住青楼？

男孩思考片刻，说：“我只在书上看到过，有的书上说这里有许多女子，能歌善舞，有的又说她们狐惑众生，出卖自己……我们那儿没有青楼，所以我并不太懂。我小吗？你比我更小吧，你能住，那我也能住。

寒月将衣服晾好，花花绿绿的衣裙被寒风吹得飘飘扬扬，很是刺眼，她望着他道：“我是被逼无奈才会在这里做事，书上说得并不错，这儿的人既下贱又可怜，包括我。

男孩刚要说话，突然哐的一声，馆内通往后院的木门被一脚踢开，未见其人，先听到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死丫头，叫你洗衣服洗了这么久，赶紧滚到里面扫地！

话喊完了，里面才走出一个女子，徐娘半老，很是丰腴，寒月早已见怪不怪，没有被吓着，倒是站到男孩面前挡住女子看他的视线。

老鸨狐疑地问：“这俊俏的男孩是哪儿来的？没处可去吗？寒月对老鸨的德行清楚得不得了，估计她心里打着算盘要送这男孩去小倌馆。

寒月抢在男孩先一步说：“他是走失了才到这里的，瞧他一身行头，可是个富贵的小公子。

言下之意就是这男孩可不是她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怎能由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男孩站了出来，叉腰对那老鸨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理，这女孩这么勤恳，你还不满意。

老鸨瞪了寒月一眼，一脸媚笑地看着男孩，慢悠悠地说：“小公子，她整个人都是我们藏香馆的，你若是心疼啊，大可把她买走，何必在这里说我一个妇道人家。

男孩横眉怒道：“她是人又不是物品，怎可任你说成买卖！

老鸨没搭话，转而又问：“小公子，你今夜可要在此歇脚？若不在，便赶快离开吧，天色已晚。

男孩从怀中掏出一袋钱币，上下颠了颠，“我有钱，今晚就住你们这了，你不许再这么无理。

老鸨见了钱，两眼放光，连忙请他进去，“好嘞好嘞，小公子快些进来。

男孩示意女孩一同进去，她犹豫片刻，跟在了他身后。

老鸨拍拍手，去姑娘们的卧房前扯开嗓子将她们全叫了出来，红牌们站在戏台上，看着眼前的小公子，个个都有些失望，有个女子扯住老鸨袖子低声问：“还以为有什么大客，怎么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老鸨白她一眼，“你知道什么，这小公子带的钱够买你的命了，给我识趣点，管他是小子还是老子，给我服侍好就行。

男孩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姑娘们，不明所以，老鸨含笑问：“小公子，今夜你要哪位姑娘伺候你？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可先与美人进去，膳食马上随后。

男孩看了看姑娘们，又想起刚刚老鸨对寒月使唤的事，便指着寒月，道：“我要她，你不准让她去扫地。

寒月一惊，片刻后又明白了，这男孩尚不懂男女之事，只是想让她免受老鸨使唤，她低着头不语。

老鸨倒是不太惊讶，笑言：“好啊好啊，小寒月与你年纪相仿，想必体己话也多些。

遣散了姑娘们后，老鸨亲自将男孩送进了房间，又带着寒月梳洗打扮了一番，她看着镜中的小人儿道：“小妖，你虽然看着不大，但在馆里待了五年，想必对床笫之事也懂些。小男孩的心思很简单，只要长得漂亮，功夫好些，钱不会少你的。五年我都没让你接过客，现今生意少，你只得听我的了，今天晚上你最好好生给我待着。

寒月盯着自己的脸，并未吭声。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并不敢保证他真的什么都不会做。

老鸨笑意盈盈地把一袭红衣的寒月推进了门，转身离开了。

屋内桌子上摆满了食物，烛光摇曳，显得分外温馨。

男孩见到她先是一愣，后拉她坐下，说：“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我只是不想你去扫地，才要你过来陪我吃饭的，等会吃完你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寒月心里的戒备这才放下，她摇摇头，“老鸨不让我回去。

男孩思虑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偷偷瞟她几眼，视线却和她看他的目光撞在一起，他连忙移开目光，脸有点发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的，今晚你睡床上，我睡这里就好……赶紧吃饭吧。

他们便就着烛光，吃起饭来，起先有些局促，后来渐渐聊了开来。

“我叫子谦，取意于谦谦君子，刚刚听那妇人唤你寒月，请问是哪两个字？

“寒冷，月亮。

“好名字，很有意境呢！

“你在这里待了几年了呢？

“五年。

“她们总是这么对你吗？

寒月吃着碗里的饭，沉默了。

子谦问：“要怎样才能让你离开这里？给他们钱吗？我明天回家拿钱过来。

寒月自嘲地笑笑，“不用，我还不起的。

子谦双眉紧锁，凝视她道：“我不要你还，你是我在外地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理所应当我要帮助你。你不要觉得我在说笑，我今日还弄丢了你一个水瓢，明日我给你带一个来。

说完又好似怕她不信一般，他从腰际扯出一枚滚圆的物什，像是玉佩，却是由象牙雕刻而成，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谦字。他将象牙佩递给她，道：“此物给你，我明日一定会来找你的。

寒月欲言又止，他直接将象牙佩塞到她手中，“你一定要收下，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二人就这么定下了明日的约定，深夜，寒月见他不肯睡床上，便也要坐在桌前。“这张床很大，只要你不介意，其实我们一起躺着也行，寒月道，“我没有出卖过身体，也绝不会这么做。

子谦心疼地看着她，连连摇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想被曲解，走过去躺在了床沿，寒月也躺在了另一边，中间隔着一床被子，子谦却仿佛能听到她的心跳。

红烛早已熄灭，二人还是没有入眠。子谦问了她很多事情，她都一一道来，虽然过往不堪回首，可她毫不介怀，似乎苦难只是寻常。

子谦听着她被拐卖到此，做了那么多自己不愿做的事，很想握一握她的手，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他说：“我的家乡也很美，比鹿门京美，那儿没有青楼，更不会有拐卖之事，如果你去，肯定会爱上那儿。

寒月望着他黑夜中依旧如炬的双眼，问：“这世间真有这么好的地方吗？

子谦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在我们那，可以纵情地在草原策马，可以惬意地看高山流水，还有很多这儿没有的美食。等你去，我要送一匹马给你，让你也体会体会那自由的轻风。

寒月正心驰神往，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轻声笑了，“如果真的能去，我肯定在去之前学学骑马。

半日的相处，这一刻她才真心地展露笑颜，子谦认真地看着她道：“肯定能！

聊着聊着，两人终于入睡了……

心儿手臂传来一阵痒，睁开了双眼。她定定地望着手臂上的灰雁，那灰雁见她醒来，拍拍翅膀飞走了。

心儿慢慢坐起来，窗外一片明亮，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她床上，提醒她已到中午。

师父离去已经整整十五日，这些日子，她一直浑浑噩噩，在山上什么都不做，经常看着师父待过的地方发呆，什么都没变，只是少了个人。

她叹了口气，居然睡了这么久，又梦到以前的事了，她听着外面的虫鸣鸟叫，思绪又被拉到那晚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