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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之刃

维克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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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阅文起点   主角: 维克多查理   更新: 2022-04-16 05:5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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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查理《神之刃》讲的是  维克多踏上圣山的时候,突然回忆起那个深秋的午后,当自己还是一个普通的猎人时,那场飞来的横祸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次惊险,他或许永远都只是个猎人,终老于山林,葬于屋前  就是那一次,他成为了一名神之刃,太阳神迪尔手中的刀刃,在阴影中战斗,揽下所有罪恶,将荣耀归于神祇,换取丰厚的"神恩"  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接触到这个世界被刻意隐藏的历史,并且最终来到了这里  而这个时...

第1章

精彩节选


  第十天了。

  黑牢里,维克多默默地用指甲在墙上添了一条竖杠,就在另外九条竖杠的旁边,长短一致,间隔均匀。他曾经听说过一些关于监狱的事情,也听说过关于地牢的传说。在那些故事里,平凡或者不凡的犯人们就是这么计算时间的,直到被释放或者被处死,抑或是逃出生天。

  说不定自己的这些杠杠会成为将来那些住客心中的一个传说吧……他抬头仰望着头顶狭小的通风口,看着阳光穿过小孔形成的细长光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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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以前。

  博尔多镇位于佛伦斯王国的东北方向,勉勉强强算得上地处腹地。南边的虫灾自然是与这里毫无关系,北边的兽潮也很少会波及到这里——上一次有魔物侵袭到博尔多镇,好像是七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这个镇子还没有这么繁荣,也没有那么多的人。若不是边境上不时传来的捷报与警讯,人们几乎就要把兽潮的事情忘记了。

  同往常一样,十六岁的健硕少年维克多肩上担着五六张完整的野兽毛皮,腰上挎着一臂长的砍刀,手上提着一把整根木头削成的长弓,慢悠悠地行走在博尔多镇的街道边上。他有着一头稍显凌乱的黄色长发,从脑袋上披下来,直到肩膀,随便拿亚麻布条扎了个小马尾。至于容貌,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扔进人群或许就再也找不出来。

  维克多是来交易皮毛的,这是他与他父亲唯一的收入来源。如果一切顺利,他将会把这一摞皮子扔在镇子北边的皮革作坊里,换上几枚银币——镇上的人称作利弗尔,然后买上一大包盐,再挑一些从猎物身上得不到的杂货,装到自己背不下,再顺着原路回到山上。

  如果真的一切顺利,那维克多就将延续自己作为猎人的生活。每日行猎,剥皮抽筋,去镇子上交易山货。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或许能找个愿意跟自己过日子的姑娘生几个孩子,然后……

  但就在这一天,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二个巨大危机——第一次是在维克多十二岁的时候,面对一头饿急了的孤狼。

  一声清脆的号角,让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为之一空。维克多以前听过这种旋律,这表示将有大人物到来。他原本就走在街边,这时更是朝里缩了缩。

  “是谁呢?”周围的平民低声议论着。

  当人群最终散开,三竿旗帜在街道的尽头显现出来。王室独享的烈日纹饰,照耀着一柄竖起的短剑。

  “是三王子!”有见多识广的商人认出了这个纹章,带着些许得意嚷了出来。于是人群大哗,纷纷长出了一口气——一个谜底揭开了,实在是值得庆贺。

  “私生子查理……”某些角落,隐约可闻小声的议论,“一个女奴的儿子!”

  说话的并非什么豪门贵族,也不是与佛伦斯王国的王室有着什么深仇大恨的神秘人物。那只是一些顽固的持出身论的平民,在相互间发泄对这个世道的不满,以及教导其他不知情的路人。

  三王子在两年以前还不是三王子。虽然体内流淌着国王的血液,但私生子的身份却让他只能住在神庙里,每日供奉着王国的守护神:太阳神迪尔。按照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查理,现在的三王子,曾经的小僧侣,将会这样度过他的一生,直到死去。

  现在,私生子查理是王国禁卫骑士团的统帅,无论是西边的德拉王国,还是北边的无尽密林,都留下过他胜利的痕迹。一个新近崛起的战神般的人物,王国未来的希望,一个传奇的私生子。

  平民们不知道这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知道王国出了一名威武的将军,国王多了一个好儿子。原本碌碌无名的查理则得到了一个并不怎么响亮的绰号:私生子。

  ——能有绰号的贵族都是要在史书上留名的,尽管这个绰号并不怎么好听。

  但这并不妨碍查理受到人民的爱戴。德拉王国那个信奉风神的国度倒也算了,北方的无尽密林可是兽潮的源头。三王子能在那里建功立业,那就是英雄。

  现在,英雄来到了博尔多镇。骑着高头大白马,身穿擦得雪亮的锁链甲,胸口与腹部是几片弧度优美的金属片,撑起外边套着的雪白罩袍。罩袍上的太阳纹饰在午后的阳光下,明亮异常。那一头金黄耀眼的头发在脑后服帖而顺滑,足以迷死万千怀春女子。

  “诸位王国的臣民。”英雄查理控着身下白马,让那牲口慢慢踱着步子,口中喊道,“北边的兽潮已经被击退,王国重新回复了和平!”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压过了所有嘈杂。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当然,他是走一段说一段的,所以这倒不值得夸耀。

  “陛下万岁!”兽潮的恐怖是众所周知的,即使没见过也都听说过,于是人们欢呼雀跃,“查理王子万岁!”

  反正这里不分万岁九千岁,随口那么一喊,也没人会来追究。

  维克多平日里沉默寡言,在这种氛围下也不自觉地受到感染。他渐渐开口,先是小声,然后高声欢呼,只觉得如梦似幻,仿佛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却又觉得十分舒畅。

  “兽潮跟我有什么关系?”欢呼中的维克多在心里断断续续地想着,“不过这样挺高兴的。”

  查理并非孤身而行。他身后约一个马身的距离,是三个擎着王子旗帜的亲卫骑士,与查理的装备相仿,只是罩袍的纹饰更加简单。在他们身后,则是一百扛着长枪的士兵。虽然没有列装闪亮的锁甲,但他们身上的皮质甲胄也并非凡品。

  这一支队伍若是放到战场上,或许稍显渺小。但扔进这么一个小镇,却让人心生敬畏。围观群众依旧欢呼着,但在这支军队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将头低下,不敢正视。

  维克多没有低头。对他而言,虽然这些士兵杀气凛然,威风八面,却怎么也比不过山中嗜血的野兽。当然,他并不想引起别人注意,但在这个时刻,维克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显眼。当私生子查理从他面前的位置经过的时候,他羡慕地打量着王子、骑士还有士兵身上的铠甲,嘴巴微微张开,险些就流下了口水。

  当然,他并不至于因此而触犯什么王国的法令。过往的士兵们对于维克多眼中的羡慕之情感到十分满意,有的甚至朝他露出了些微笑。

  查理王子也在打量他。尽管马匹已经慢慢走过维克多的面前,但王子回过了头,继而回过了身。目光先是扫过了维克多肩膀上的兽皮,然后盯了两秒被他临时背上身的长弓弓梢,最后路过了维克多身上的兽皮外套,终于收了回来。

  竟是一眼都没有看脸。

  “认住那个猎人。”王子对身后的亲卫骑士之一吩咐道,“我有用。”

  下达命令的人没有说为什么,接受命令的人也没有问。主从之间只是一句话,外加一个点头,就决定了一名少年的命运。

  被改变命运的少年对此一无所知。当王子的队伍从镇子的那一头走到了这一头,平民们也就散了。行路的行路,逛街的逛街,乐意站在原地交流心得也是有的。三王子殿下率军驻扎博尔多镇外,据说是在这一次的平定兽潮的过程中受了些伤,需要调养。

  “军纪严明……”有议论声。

  “不扰民……”各种褒扬。

  “私生子查理……”老古董始终存在。

  维克多听着周遭的各种议论,在心里翻了翻白眼。他更关心那支军队会不会骚扰到自己的生活——镇子旁边的山不高,猎物也就那么多。若是那些士兵闲来无事进林子排遣寂寞,自己和父亲的日子肯定会变得更加艰苦。

  无论如何,先把这些皮子出手吧。

  卖完皮子,维克多一身轻松地在大街上徘徊,犹豫着是不是要去酒馆里听听诗人们的故事,顺便打听些外面的趣闻。他凝望着松针酒馆的大门,手中紧握刚刚换得的银币,心中纠结。

  “买盐,买布……”少年心中默默盘算,“一共是……”

  一阵剧痛从脑后袭来,维克多眼睛一翻,瘫倒在地,利弗尔撒了一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引来许多目光。

  “缉拿要犯,闲杂人等回避。”两个白袍男人站在倒下的维克多身旁,冷冷地扫视着那些或是尖叫,或是围观的平民,语气冰冷,透着杀气。

  原来是缉拿罪犯啊……围观众们恍然了。他们的眼睛齐齐地瞄了一眼白衣人腰间的佩剑,又扫了一眼白衣人胸前的王室纹章,渐渐散了。

  “好像是那个猎户……”等到走远了,才有人轻声议论,“想不到啊,平时看起来挺老实的……”

  “是啊,谁知道呢,杀了人逃进山里的吧。”有人应和。

  于是大家相视点头,偷瞄了一眼架住维克多离开的两个男人,开始赞颂起查理王子的英明来。一个通缉犯,这得是多大的隐患呀!

  街道上恢复了平静,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路过的平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镇长慌慌张张地跑到公告处紧急宣读了一份关于查理王子勇擒恶贼的通告,他们才重新想起这件事来。欢呼一声,再议论一番,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小镇重新开始热闹起来,并不因为少了个人而稍显慌乱。

  而当维克多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黑牢里了。

  


  黑牢并不是一间普通的牢房。它大约是在二十年前建成的,专门用来收押在博尔多镇上出现的凶犯。有些是抢劫,有些是杀人,还有些是在酒馆斗殴——这不是什么太大的罪过,但拒捕的时候捅翻两个民兵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间建造在地下的牢房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招待过许多客人。那些来到黑牢做客的凶犯们都曾经留下过自己的痕迹。或者是如维克多一般的竖杠,或者是一些奇怪的涂鸦,又或者是颅骨的碎片与绽放的鲜血。没有诗句,也没有宣言,识字的体面人住不到这里来。

  维克多醒来的时候,神志还有些不清。他睁开了眼睛,然后闭上,然后再次睁开。

  一片黑暗。

  他慌忙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发现没有遮眼布,于是感觉一阵绝望。

  我瞎了吗?

  他抬头仰望天空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打算向太阳神诉说自己心中的痛苦。这口气最终被慢慢吐了出来。因为他看见了星光。

  星光很微弱,那扇透气的天窗也很窄,但在这一片纯黑的环境下,却让渐渐习惯黑暗的维克多有种重见光明的喜悦。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喜悦的时候。

  “救命啊!”少年人在一瞬间的犹豫后放声大喊,“放我出去!救命啊!”

  “放我出去”,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上被说起的最多的废话之一。

  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救命啊!”维克多继续努力着,“救命啊!有人吗?放我出去!”

  这次有了些回音,但还是没有人应答。

  “好吧,这是个牢房。”维克多叹了口气,放弃了尝试,开始观察起自己的处境来,“不知道是镇上的还是被什么人给绑架了……”

  借着微弱至极的星光,维克多用他那双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双眼查看四周。他能辨认出墙角放着的是一张简陋的床,上面毛毛躁躁的应该是稻草之类的东西。另一个角上有一道沟渠,或许是如厕的地方也说不定。维克多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想看看还剩下些什么。弓是肯定没有的,砍刀也被收走了。之前握在手上的银币不在身上,但衣服还是原来的那一身。

  维克多用力捏了捏兽皮外套的下摆,隐约感觉到那熟悉的、硬硬的触感,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那里是他父亲六年前送给他的毒药,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连神都可以毒倒的宝物——当然维克多是不信的。但用来保命倒真是不错。挑上几粒粉末用一杯泉水调开,再将箭矢浸泡一下,只要能射中猎物,哪怕是最凶猛的棕熊,也会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软倒在地上。唯一的副作用就是这样杀掉的猎物就不能吃了。

  或许能吃,但父子俩都没这个胆量。

  维克多只用过一次,对手是一只发了疯的棕熊。从此他就将这一小瓶毒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比如现在。

  好吧,他从来没想过竟然还会遇上这种倒霉的事情。这一小瓶本就快见底的毒药本来是打算在遇上诸如发疯的野猪或者另一头发疯的棕熊的时候用的。如今……

  不知为何,维克多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过往听说过的故事,大多都是那种需要死上几天几夜的极刑。于是他颤抖了一下,紧紧握住了衣服上的突起,呼吸急促起来。

  “我还不想死!”维克多在大口喘气的时候心中呐喊着,“我还不想死!”

  于是他迅速用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寻到了似乎是门的方位,飞快地扑了过去,开始拼命的砸门,将那厚实的木门砸的碰碰作响,声音沉闷。

  “放我出去!”维克多声嘶力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做了什么?放我出去!”

  这种徒劳的尝试大约进行了有一个小时。终于,维克多累了,乏了,放弃了。他靠着门旁的墙壁坐下,抬头看着天窗洒落的那一抹淡到不易察觉的星光,慢慢睡去。

  第二天,维克多是被一阵器皿与木门碰撞的声音吵醒的。常年行猎,有时天黑了也不一定能及时回到温暖的木屋,维克多的睡眠一直很浅。他猛地睁开眼睛,扭过头,看见从木门底下慢慢探进来一个木盘,上面装着一叠腌肉,配上几片绿叶,看起来很是丰盛。木盘是从木门地下的一个狭窄的活动格子送进来的,维克多看着那被顶开的挡板,感觉到了一些希望。

  “喂,等等!”他知道木门后面一定有人,所以再一次用力砸起门来,“你是谁?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事?”

  沉默。

  木盘完全递进来了,活动的挡板没有了木盘上食物的支撑,颓然落下,击打出“碰”的一声闷响。这一声打在门上,也打在维克多的心上。他愣了一下,然后发疯般地锤起门来:“喂!说话啊!为什么抓我!你们想要干什么?”

  依旧没有回答,维克多只好按照自己的猜测继续喊道:“如果你们是想勒索赎金的话,我家是山上的猎人,我们家没钱!如果你们是把我当作什么杀人犯的话,向迪尔起誓,我绝对不是坏人啊!”

  门外的人仿佛没有听见维克多的叫嚷。有脚步声出现,渐行渐远。太阳神迪尔也似乎没有理会这个年轻信徒的意思。没有传说中瞬间腐朽的木门,也没有突然破开的泥墙,更没有挖错了越狱隧道的狱友。什么都没有,只剩维克多一个人,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说,吃的还不错。”维克多叹了口气,摇摇头,从不知所措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早饭,“有肉吃……”

  过去肉是每天都有的吃的,维克多父子两个都是出色的猎人。但能在牢房里吃上肉……维克多想起了那些诗人们说起过的最后一顿饭,心里突然抽了一下。

  “死就死吧。”维克多长出一口气,坐倒在地上,双腿盘起来,端起了木盘,“据说死了之后还要在冥河上走很长一段路……吃饱了也好有力气。”

  自言自语地说完,维克多咽了口唾沫,狼吞虎咽起来。

  这一盆肉若是放到酒馆里去卖,大概能卖半个利弗尔,五个铜子儿,够两个人吃。但在维克多的家里,这也就是一顿饭的事情。他很快就吃完了,然后感觉到了口渴。

  “喂!我说,有水吗?”维克多放下盘子,起身走到了门边,边砸门边喊道,“有水吗?饭得吃,水也得喝啊!”

  没有回答。但过了一会儿,门下的挡板又动了起来。一个巴掌大的木碗被推了进来,里面灌满了清水。因为突然的停止,这水还洒出了一些。

  “盘子。”外边那人低沉地说。

  说话了?

  “为什么抓我?总得给我个理由吧?”维克多趴下了身子,将嘴巴凑到那活动的挡板前,激动地说,“就算我在山里打死一头野鹿,我也会对它表达我的敬意和不得已的!”

  他的激动没有得到适当的回应。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盘子。”

  这低沉的声音也没有得到适当的回应。维克多无视了他的要求,紧紧抓住了这个难得机会继续劝道:“我就是个普通的猎人,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你们抓了我也没好处,还得花钱养着我……放我走吧。如果你做不了主的话,你跟你的老大说一下,放我走吧。”

  “你只有这一个盘子。”那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如果你再不给我,我也懒得要了,晚上你就吃自己拉出来的东西吧。”

  作为一个优秀的猎人,要懂得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弓,什么时候该躲着。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所以维克多很听话地将木盘塞了出去。

  “喝完水把碗也递出来。”那声音回复了初始的低沉,“至于你,等着吧,有你出来的那一天。”

  说了几乎等于没说,但维克多终于松了口气——看来是不打算要他的命了。没听见吗?有自己出来的那一天。

  那就等着吧。虽然……很无聊,并且心中依旧不安。

  乘着这个时候,维克多开始在天窗投射的阳光的照耀下观察起自己的居所了。墙面很干净,并且平整,没有传说中的痕迹。那张床上铺的的确是稻草,似乎还挺厚的样子。此时正是晚秋,动物们胡吃海塞的季节,也是人们添衣服的时候,这些稻草倒是够用。昨天看到的那条隐约的沟渠,确实是用来解决生理问题的。两头有手臂粗细的通道,中间是半臂深的沟槽。

  这实在是让维克多有些吃惊了。自己究竟是被谁绑了过来,竟然能住那么高级的牢房?脚下蹭了蹭地面,平整硬实。完全不像那些吟游诗人们描绘的传统牢房:脏,乱,差。

  维克多越发安心了。

  其实,如果维克多真的是一个凶恶之徒,那他就知道这里的陈设意味着什么了。硬实的地面,绝了犯人挖洞越狱的念头;平整的墙面,说明在这里住过的客人什么痕迹都不可能留下——留下过是一回事,但总能洗干净的;至于那没有盖子的冲水沟槽,则是将犯人的生活质量牢牢地掌控在监狱管理者的手里——看你不顺眼,就是不给你冲水,你还能咬我么?

  若是传统的牢房就不可能有这种问题。一个加盖的木桶虽然简陋,但犯人要是实在受不了压迫的话,还能端起来往外泼,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维克多不知道这些,也不打算逃跑,所以他很高兴,仿佛真的已经脱离了让他绝望的窘境。。

  


  接下来的三天,维克多感觉十分安逸。自由确实是没有,但各项服务都做的很到位。如厕完总会有人在他起身的第一时间冲进大股清水,将污物排走;每天的肉也是足量的,让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水总是干净的,似乎比山泉水还要干净些,想来一定是上乘的井水。

  睡醒了吃,吃完了睡。没有太大的空间让维克多活动,也没有人可以陪他说话。清醒的时候,这少年时常会自言自语,说些基于吟游诗人诗篇的遐想,免得自己疯掉。有时候他也会通过跑跑跳跳来发泄自己多余的精力,然后端详自己刻下的那些竖杠。竖杠开始只有一条,现在排成了三条。传说中有个被关了十年的家伙在越狱之后留下了慢慢一墙的杠杠,维克多从自己那三条竖杠上看到了这壮观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现在,是第四天的早上。

  “三天了,父亲该担心我了。”维克多看了一眼木门下的活动挡板,“可我不知道还要待多少天。”

  几乎就是在同时,挡板有了动静。照例是一盆配了绿叶菜的腌肉,然后是一碗水。

  “请等一下。”维克多客气地冲着那挡板喊道,“我想问个问题。”

  维克多这几天以来有很多问题,但几乎都没有得到解答。所以他对于门的另一边的沉默不以为意,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我究竟还要待多久?我总是不回去,我的父亲会担心的。”

  至于随身物品和那失踪的九个利弗尔,维克多在心底已经放弃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虽然渐渐轻了,却越发沉重地击打在他的内心。

  “难道要关一辈子?”维克多不知怎地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想法,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就算是抓了野兽养着玩,也不能一直放在笼子里不出来。”

  对方肯定有什么目的。但这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维克多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事儿太怪了,完全不按诗人们故事的套路走。即使是最爱幻想的少年郎,也不至于认为对方是想磨练自己的心性来给予一场富贵,何况维克多还不那么爱幻想。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四天。这些天里,维克多动的也少了,胃口也慢慢变得差了。他在白天会静静地仰望那一方小小的天窗,欣赏阳光照射进来形成的光晕。在他的心中,则是在怀念那些穿行于林间的自由生活。虽然忙碌且危险,不似这黑牢中饭来张口,但却要有趣地多。至少开弓瞄准的时候知道自己要干嘛,松弦的瞬间能在意是不是射中。总好过在这黑牢之中,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将要如何。

  终于,在第十天的早晨,维克多彻底懒了下来,靠着门边的墙坐着,眼睛看着静静挂着的活动挡板,等待着那从不断档的饭食的到来。

  门开了。

  维克多的目光还滞留在那块挡板原来的位置。他看见了一双皮靴,似乎是鹿皮的,做工应该是十分精细,并且保养地很好……吃的呢?

  等等,靴子?

  维克多猛然抬起头,目光急速扫上了对方的脸庞。他觉得自己见过那张脸,就在不久之前。维克多一下站起了身,呆呆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熟悉的人,然后怪叫一声,一步跨到了对方面前。

  “先生,您终于来了。”维克多拽住那人的衣袖,瞥见对方微皱的眉头,于是讪讪松手,“您是来放我出去的吗?还是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确实是来送你出去的。”那人看着维克多,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跟我来吧,这一顿不在这里吃。”

  说完,转身出了牢房。维克多愣了一下,随即跟了出去。

  无论如何,跟着这个人,能出来。维克多虽然心中七上八下,对于这件事情还是看得十分透彻的。

  走过一条宽敞的过道,爬上三十多级楼梯,再拐上几个弯,那人将维克多带出了监狱。这时维克多才第一次确切地知道自己的所在:博尔多镇上的监狱。

  “难道是当官的?”维克多不动神色地跟在那熟悉的男人身后,心中思忖着,“但我没得罪过人啊……”

  没有时间多想,那男人将维克多带到了一辆马车边上,退开一步,示意维克多先上。维克多走近车门向里边张望了一眼,靠另一边还端坐着一个人,知道此番是脱逃不了的,于是他乖乖地上了马车,没有说一句废话。

  马车是封闭的,但因为钻了许多通气孔,所以也不觉得特别闷。走了大约有一个小时,维克多感觉身下的颠簸突然消失,知道是到地方了。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一低头,跟着边上带他来的那个男人走出马车,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枯黄的叶。维克多侧身闪过,目光扫过眼前落叶纷纷的树林,不知为何,心情好了起来。

  “你是个猎人。”一个柔和的男中音打断了维克多对于山林的感触,“你是个猎人,没错吧?”

  这个带着磁性的声音,维克多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他将脑袋转了过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震惊。

  “王……王子殿下?”维克多瞪大了眼睛,然后倒头便拜,“见过王子殿下。”

  这也是从那些故事里学来的。之前沿街而站,不必太过拘礼,但此时相对而立,平民仰视权贵的敬畏之心占据了上风。加上自己的性命似乎也是掌控在对方手中,维克多不敢不跪。

  当然,是单膝跪地。双膝是对神的敬畏。

  站在维克多面前的人,正是那一日骑着白马巡街的佛伦斯王国三王子私生子查理。此刻他已经将那身精良的甲胄给卸了下来,只穿着贵族们行猎时常穿的猎装,腰间挎剑,身旁有侍从捧着一面画着王室纹章的圆盾。盾牌蒙着铁皮,边缘厚实,一看就是好东西。

  查理并没有理会维克多那恭敬的态度。他皱着眉头,俯视着自己脚下不远处的维克多,哼了一声。

  “殿下在问你话,平民。”带维克多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毫无疑问,他就是当日跟随在查理身后擎旗的骑士之一——用脚碰了碰维克多,“你应该正面回答。”

  “啊……是,我是个猎人。”维克多把头越发低了下去,然后缓缓抬起,迟疑道,“不知王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查理王子微微一笑,笑容和蔼。他慢慢走上前去,搀扶起地上的维克多——这让维克多受宠若惊,越发唯唯诺诺。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等了那么久。”查理王子松开手,看神色似乎并不嫌弃一个十天没洗澡的猎人身上的肮脏,“之前有别的事情要忙,所以耽误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维克多哪儿受得了这个,慌忙低下头推辞,“殿下您不用这么说。”

  “哦,你还没吃饭吧?”查理王子抬了抬手,“给他拿点吃的来。”

  他看着维克多,笑容和蔼:“先吃饭,不用拘礼。”

  烤肉很快就被送了上来,由一个仆人端上来,立在维克多身旁,供他取用。

  “吃吧。”查理王子比出一个“请”的手势,“没关系,吃饱了才好做事。”

  维克多本来就没吃饭,因为得到自由的兴奋又加深了这种饥饿感。他咽了口口水,抓起了一块颜**人的肉块就嚼了起来。

  维克多吃的很快,胡乱塞了几口,示意自己已经吃饱。那仆人端着盘子退下,维克多则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等候着王子殿下的指示。

  “是这样的。”查理王子严肃起来。他收起笑容,转身走了两步,回过头,盯住维克多的眼睛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来了,维克多心想,微微有些激动。

  根据诗人们说过的那些故事,这就是一代英雄人物的起点。一个贵族来请一个平民帮忙,做好了就能获得封赏。然后遇上各种奇遇,结识许多伙伴,一个个都忠心无比……

  现在是第一步吗?维克多有些期待地看着查理王子,心中盘算着。是让我杀一个人吗?还是要让我当向导?维克多知道小山上有个地势险恶的诡异的山洞,听父亲说是有什么恶魔居住在里面,后来被神封印了……难道这位王子是想去讨伐恶魔?

  “你或许知道,兽潮都是从北方的森林里冒出来的。”查理王子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自顾自地说着,很是认真的样子,“我来到博尔多镇,是为了养伤。而我受的伤,就是被一只该死的兽人偷袭所致。”

  维克多认真的听着。他对于王子殿下的坦诚非常惊讶,并且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所以我需要进行一些……训练。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查理王子继续说着,叹了口气,“兽人们的武器都带着邪恶的力量,我不能去找他们训练。所以我需要找一些生活在山林里的猎人,让他们帮助我。你是个猎人,我想你对于自己在山林里的战斗能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吧?”

  训练?维克多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吧……

  “那就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个兽人了。”查理王子满意地点点头,“你那把砍刀做工还算过得去,等会儿我让人还给你。你先进森林两个小时,然后我会来追你。一定要尽全力啊!不然会死的。”

  会死的?

  会死的!

  “殿下,您是说,您真的会杀了我吗?”维克多瞪大了眼睛,惊愕道。

  “是啊,你是兽人啊,当然要杀了你。”查理王子点头道,一脸的理所当然。

  这算是什么理由?维克多感觉心中的某一块地方正在破碎。那块地方似乎叫做梦想,又似乎名为希望。

  “我能……”

  “能不能不参加?”查理王子看着维克多,笑了。但这笑容丝毫也不能减少维克多的不安。

  沧浪一声,王子长剑出鞘。维克多只觉得眼前一闪,回过神来时,那剑锋已经顶上了自己的咽喉,没有一丝抖动。

  “人生啊,有些事情是难免的。你不想面对,但你必须面对。”查理王子举着剑,气定神闲,“我当年又何尝想要做一名普通的僧侣呢?但这就是命运,这是神给你的挑战。有时候你能改变他,有时候你只能祈祷神灵的介入。”

  维克多脑袋向后缩着,不敢说话。

  “所以,勇敢的迎接你的命运吧,少年。”王子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却让维克多毛骨悚然,“或者现在就去死!”

  


  这是一个疯子,维克多惊恐地想到。

  疯掉的东西总是特别危险。当维克多还是个十二岁的青涩小猎人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若是一头正常的猛兽,只要猎人亮出短刀和弓箭,多半就会知难而退。但一只饿疯了的猛兽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哪怕自己见了血,也要带走一个再说。

  至于疯掉的人……维克多已经亲眼看见了。

  王国的三王子是个疯子,这年轻的将军是个疯子,这万民景仰的英雄,是个疯子。

  查理王子还在哈哈地笑着,仿佛自己刚刚说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但他手中的剑依然平稳,几乎没有随着笑声抖动。维克多或许不懂得武技上面的事情,但他能看出了这位王子在剑术上的造诣。

  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

  “好……”不可战胜也比直接寻死要强。维克多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来,然后抓紧时间享受了几秒剑锋挪开的轻松感觉。接着,他紧皱着眉头,猛然抬头看向查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查理带着大笑过后不及收起的笑容,温和地问道。

  “我的弓。”维克多紧紧盯住那双看起来无害的双眼,从牙缝中挤出声音,“给我一天的食物。”

  “哦,弓箭。”查理王子拍了一下手,“你是想用弓箭射我吗?”

  “只要你穿的不是链甲衫。”既然撕破了脸皮——好吧,鉴于两人之间悬殊的地位,只能说是互为敌人——维克多一点也不客气。

  “哈哈,放心,我也想让这训练更有意思一些。你的弓不错,我看过,多射几箭大概能杀死一头狼吧?”查理王子笑着摇头,“我就穿着这一身,你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哦。”

  说完,大笑而去。边上早有侍卫备好了弓箭与砍刀,听得王子同意,便扔到了维克多的脚下,随即退了开去。一个鼓鼓囊囊的约有两个拳头大小的腰包也被扔到了武器的边上,想来是些干粮。

  维克多的目光还跟随在慢悠悠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的查理王子,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聊了这许久,维克多自然知道这该死的私生子所说的训练之类多半是借口。对方只是想玩一场游戏,一场狩猎活人的游戏,就像是猫在戏弄耗子。这种做猎物的感觉让维克多很恼火,而对方之前变现出来的疯狂而强势的气场又让他隐隐有些绝望。

  绝望的人要么抱头等死,彻底崩溃;要么临死一击,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遭遇过许多猛兽的维克多属于后者。他慢慢弯腰拾起地上的弓箭,慢慢将箭囊挂好,试了试被绷了十天的弓。弓的感觉不错,虽然因为紧绷地太久而有些变形,拉力也不再那么沉重地让人满意,但在这个距离上,已经足够了。

  抽箭,搭弦,弯弓,射箭。

  几乎瞄也不瞄,维克多全凭对手中爱弓的感觉射出了这迅疾的一箭,直指二十步外的查理。

  这把弓是维克多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他父亲亲手制作,取材精心挑选的榆木,按照维克多的身高量身定制。维克多记得父亲说过,这弓若是角度合适,抛射能打出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维克多没有试过,但他平日里总是隔着三四十步便要开弓放箭。对于二十步的目标,他认定自己绝对不会失手。

  他失手了。

  箭的轨迹很直,很准。箭的速度很快,很疾。但查理王子的速度更快。他骤然转身,双手握住还未入鞘的长剑剑柄,配合着扭身的力道,斜斜地劈了下去。

  维克多的弓还未垂下,那箭就已经被劈中了箭簇,硬生生地掉落在地上。生铁铸成的箭头碎成了几块,而看似普通的长剑剑刃,竟是一点痕迹也没有。

  维克多甚至没有看清查理的动作。

  “很好。”查理缓缓起身,带着满意的笑容将剑缓缓收入剑鞘,“你会是个好猎物的,继续保持这种精神,你将会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猎物。哈哈,你会被我记录进回忆录的,你会青史留名!”

  维克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进入森林的。他一路上失魂落魄,仿佛所有心神都被那威武的一剑给摄走了。这一剑精确,力量感十足,若是平时在街上,维克多定然会忍不住大声叫一声好,然后回去与自己的父亲仔细解说。说不定自己也会拾起一杆枯枝,照着模样比划两天,然后想象着作出这般帅气姿势的人是自己。

  但现在,维克多却一点想法也没有了。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他在心中鼓励自己,而那颗心却依旧浑浑噩噩。假使取别人的灵魂塞入维克多此时的躯壳,一位神庙的学徒或许会想起自己发现老师的试题一题也不会的时刻,一位铁匠学徒可能会记起师傅第一次让自己打造一柄必定会失败的作品,一位士兵可能会有种被二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团团包围的感觉。

  这种感觉,叫做绝望。

  “一会儿那个疯子会怎么处置自己呢?”维克多提着弓,脚步有些不稳,“直接杀了自己吗?”

  那或许是最好的情况了。在这个瞬间,维克多想到了自杀。镇子上有神庙的祭祀,祭祀说自杀的人死后会在冥河里永远漂泊,无法抵达彼岸,整日被冤死的、还眷恋生前的鬼魂纠缠,永远不得解脱。维克多不想这样,但他还是想要自杀。

  如果那疯子看见自己已经死去的身躯,会很郁闷吧……维克多这么想着。

  一个小人物,即便是死,也不过是让上位者郁闷而已。

  这不公平,但这个世界的人早已习惯了不公平。维克多将手伸向自己藏着毒药的那个夹层,用力捏了捏,突然停下了脚步。

  毒药?

  如果……

  生的希望如同一点火星,落到了维克多充满黑色绝望的心中,如同落入干草堆的火苗一般,越烧越旺,照耀起这求死之人的整个心灵。

  维克多抽出砍刀,褪下身上的兽皮袄,裹在刀刃上,用力一抹,便把那有夹层的一块整个切了下来。从毛皮里维克多翻捡出一个精致的玻璃小瓶。那瓶子约莫有一节小指大小,瓶口用软木仔细地塞好,不留一丝空隙。药粉是蓝色的,铺了浅浅一层,比指甲盖略厚,几乎就要见底了。

  维克多听父亲说,当这瓶东西传到父亲手里的时候,就只剩下这些了。这些年来虽然也会备上一批毒箭,但那也就是几粒粉末的事情。

  现在,维克多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节省。如果胜了,或许还能继续活下去,就当是这瓶毒药被人搜走了;若是败了,那留下来的毒药也不能让自己重新活过来。

  维克多从地上寻了一片还算完整的落叶,迎着阳光观察了许久,确定这片叶子没有任何的破孔,并且形状合适。然后他举目四望,凭着自己的经验,寻了一个或许有溪流的方向,坚定地踏出了脚步。

  用水兑开毒药,然后抹上箭簇……这就是维克多的计划。

  如果没有溪水的话,维克多就打算用自己的唾液了。这样或许还能让毒药更加稠一些,药效也能更加浓烈。

  不过还是先找水吧,他想。无论如何,唾液都显得太少了一些。

  这片林子维克多曾经来过,但他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来的。有些长相奇葩的树他还能回想起来,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标记也肯定了这一点。维克多记得最近的水源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可能更多一些。维克多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他对于时间的概念只是在镇子上那个日晷那里得到的粗略的印象。但他对于自己的脚程很有感觉。

  之前那疯子说给自己两个小时,现在已经过了。但对方需要追踪自己,速度一定快不了多少,所以自己可能还剩下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啊……能干些什么呢?当维克多站在那条记忆中的溪水旁边,听着那悦耳的水流声响,脑中转过了许多的念头。

  “有一个头狼跟在你的身后。”他用叶片舀起一点溪水,小心地灌入毒药瓶,心中劝慰自己,“怎么办?有一头狡猾的疯狼跟在你后面,怎么办?”

  这么一想,维克多渐渐进入了状态。如果只是打猎的话,那他多少也是个专家了。

  打猎,无非就是这么几件事。陷阱,埋伏,致命一击。陷阱一般是事先备好的,比如可进不可出的笼子,比如一根绳子。如果要挖坑的话,也是提前留好位置,隔天再去查看。听说南方那个信奉商神的威尼斯联邦有种钢夹子,平时张开了,要是有猎物踩上去就会猛地收起来。

  维克多什么都没有。他有一柄短砍刀,一把已经伤到了弓体的弓,十二支羽箭,还有一天份的干粮。

  要……临时做一个陷阱吗?

  维克多看着已经摇匀了的毒药瓶,陷入了思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查理王子并不仅仅是要玩一场杀人游戏。他说的训练确实存在,并且隐隐然成了一种延续了两年的传统。

  熟悉查理王子的人都知道,这位国王陛下的私生子是非常关心王国北部兽潮的情况的,几乎每年都有一半的时间耗在那里。有时候是率众抵抗兽潮的入侵,有时候是带三四亲卫深入那片弥漫着邪恶气息的丛林——要么刺探军情,要么从根本上打击外围的魔兽与怪物,以减轻下一次兽潮爆发时的威胁。

  兽潮是一种几乎没有人能够解释来源的存在。那些面目狰狞的野兽和强悍的狂暴兽人年复一年地从那片常人不敢涉足的森林中走出来,带着它们的獠牙和武器。大多数时候,兽潮会被抵挡住。边境城镇与堡垒的居民们在悲伤中默默庆祝胜利。有时候兽潮会特别严重,于是就会有更多的人体会到那些仿佛来自黑暗的魔物的恐怖。

  上一次大规模的兽潮泛滥是大约七十年前,老人们都记得那一次的恐怖场景,也都记得泰兰圣山上的诸神是如何解救人类的。对于查理王子这般将消灭兽潮作为自己终生奋斗目标的人,他们不吝于给予最大的尊敬。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饱含无辜者鲜血的训练。不着甲的查理王子和那些被迫扮演兽人的可怜人之间发生的故事,只有王子的亲信知道,并且绝对不会外传。

  传了也没人信,英雄的公信力凌驾于一切真实。

  查理王子确实是在森林里被一个持弓的兽人偷袭受伤的。弓只是普通的单体长弓,可能用料比较考究,但力道还是普通弓箭的力道。那支箭却不是普通的箭。就像狂暴兽人的武器一般,那支射中了查理左边小腿的箭簇附带着浓烈的邪恶气息,使之威力加强,竟是直接破开了铁靴的防护,没入血肉,靠着王子坚实的肌肉才堪堪止住箭簇的势头,不至于被射个对穿。

  那一次,王子活了下来,却无奈而又不甘地放走了那只偷袭他的兽人。下一次,哦,他可不想还有下一次。虽然这伤并没有在事后留下痕迹,但王子殿下却觉得有些……不爽。

  王子殿下需要一个陪练。这个陪练得是一个猎人,因为猎人最熟悉山林;他还得是名射手,因为王子需要练习实战中的闪躲。这陪练还得有反抗自己的决心,不然环境就不够真实。

  没有多少人知道,也几乎不会有人相信,但这种有惊无险的训练就是查理王子在这三年来唯一的乐趣。即使是处女娇柔的身躯也不如这生死一线但却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更能让查理王子感到满足。

  只有失去的才最珍贵。没有人知道王子究竟是用什么来换取自己现在的地位的。所以他才会选择假借受伤的理由留下来,一方面为了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一方面就是要好好享受属于自己的乐趣。

  当年那个不起眼的神庙祭祀现在正在检查自己的装备。贴身的猎装能让自己有受伤的可能,让游戏更加刺激;长剑与圆盾则是最标准的配备。三天份的干粮足够消耗,至于其他的……

  查理王子看了一眼沙漏,盯着那最后一粒滑落的沙,深吸一口气,跑进了森林。其疾如风,踏足处有扬尘飞起。只是一个呼吸之间,站在树林外的王子亲卫们就再也找不到自己主上的身影了。

  这个时候,维克多刚刚将毒药摇匀。之前因为是粉末的缘故,味道并不浓烈。此时用水一兑,一股恶臭顿时扑鼻而来。若非心智坚毅,维克多险些就将那瓶关乎自己生命的药水给扔到地上。好在那股味道不久就会散去,不然维克多往日里绝不可能带着毒箭上路。

  “光是射箭的话,一定会被他闪开的。”维克多看着左手拿的远远的毒液瓶思忖着。查理王子那回身的一个劈斩震慑了他的心神,之前瞥见的那面盾牌更是进一步削弱了他的自信。虽然口头上还是将那疯子作为自己的猎物,但在内心深处,维克多仍在绝望的边缘。

  得做个陷阱。

  之前提到过,陷阱不是那么好做的。当然,可以临时挖坑,但那并不具有杀伤力,最多让人绊倒。遇上平衡能力强一些的,甚至都不会受到影响。

  也可以紧急做一根藤蔓编成的绳子,但一样没有什么效果。

  维克多将那片准备好的枯叶放到地上,四周用石头和粗壮的枯枝固定住,小心翼翼地将毒液倒了一些进那凹陷的地方。然后他又用手从边上的溪流中捧了一些清水过来,堪堪将那片叶子灌满。维克多将剩下的水泼掉,抽出三根箭矢,将它们的箭簇浸泡在毒液中,陷入了苦思。

  他想了约有十五分钟,直到他确信毒液已经完全附着在箭簇上,并且在一天之内都不会因为擦碰而被消解之后,也没想到好的解决方法。

  “只要能射中。”维克多心想,“只要能射中,射中,中……”

  似乎也只有等对方轻敌了。

  维克多又浸泡了四支箭,但主意还是没有。周围有微风吹起,引得树上的枝叶摇动,无言地提醒着维克多时间的紧迫。

  无论如何……先挖了简单的陷阱吧。维克多想着,拔出腰间砍刀,开始用力地在河滩边上的空地上挖掘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快,丝毫也不怜惜这柄曾经爱不释手的砍刀。维克多任由潜藏在泥土下面的石头碰撞自己的武器,脸上不露一点心疼的表情。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用在此时此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维克多挖的坑很浅,约有一人站立的区域那么宽,半只小腿那么深。坑地下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有泥土。维克多很想插上些淬毒的木桩,但他没有时间。他只能拼命地挖着,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经年的腐叶盖在陷阱上,让它看不出痕迹。

  他一共挖了五个坑,散布在一棵大树的下面,循着一条既定的道路。维克多忙完这一切,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却不敢放松。仔细检查了自己的陷阱和留下的痕迹之后,维克多慢慢地沿着树干的边缘向不远处的另一颗树走去。他尽可能小心地踏着林间的土壤,试着不让自己留下太过醒目的足迹。他将弓背在身上,砍刀插回刀鞘,腰后挂着箭囊,从树的另一面爬了上去,躲进了尚未落尽的枝叶中,静心等待,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运降临。

  与维克多的悲观与决死挣扎不同,查理王子一路上都带着兴奋而愉悦的心情。这就像是他在北方那片无尽的森林里狩猎兽人与其他怪物一样,只不过风险大大降低,也没有一些恼人的硬性指标需要完成。这位国王的私生子剑盾在手,却并不怎么护住自己的身形。他并不担心那名猎人手中的长弓,也不担心自己会遭到什么致命的打击。头部很脆弱,但这是查理的重点防护区域。一旦感觉到什么异动,盾牌必然是在第一时间护住脑袋的。如果那猎人射的是身体,查理手中的剑多半也能及时拦住。就算拦不住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查理王子的肉体本身就是一件出色的防具。

  不知为何,查理王子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是一段充满了昏暗灯光和压抑气氛的回忆。刻苦的学习,祭司们的严厉教导,每日三次对太阳神的赞颂,还有一个少年人对于神的崇拜与终生不得自由的痛苦。

  查理的血管里流着佛伦斯王室那渴望荣耀的鲜血,胸中充斥着对于成为英雄的向往。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他的两位哥哥不会允许他,一个野种跑来分薄自己的权力,争夺自己将来的遗产;他的父亲也不愿意自己的私生子平白挑起原本和睦的王室的争端。至于王后,那个恶毒的女人……

  私生子查理紧了紧手中的剑,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这种回忆已经很久没有拜访过他了,今天究竟是怎么了,竟然想起了这些?

  但回忆忍不住地延续。画面跳跃,却持续向前。不知是不是为了缓解这种遗祸至今的糟糕回忆带来的心灵上的波动,查理王子回忆起了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午后,那一次虔诚的祷告。

  他还记得那一段祷文。并非教典上的语句,却饱含着积压许久的愤怒与野心。

  “伟大的迪尔,您为人间带来光明,您为万物带来生机。”少年查理双膝跪地,在神庙背后无人的角落,仰头对着午后温暖的阳光,“您最虔诚卑微的仆人,查理.霍夫曼在此祈求您,祈求您能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让我不再因为这混杂的血统而受人欺辱,不再因为屈辱的身份而终身碌碌。我祈求您,我的神,伟大的迪尔。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我愿献上我的灵魂,只求您能让我用剑为自己争得荣耀,而不是在您的庙宇中永远埋没。我应该更好地为您服务,而不是仅仅清扫您的神像!”

  查理还记得,那是自己最为绝望的一天。他被王宫里派来保护自己的三名效忠于王后的人辱骂,他因为动作稍有迟缓而被要求严格的轮值主祭责骂,他因为自己半公开的血统而被来神庙祭祀祈福的路人在背后悄声议论。

  那一天,查理觉得自己受够了。他用满腔的怨念向太阳神迪尔祈祷,然后就要乘夜潜逃。如果被人拦住,那就让他们刺死自己吧,这样就不算是自杀了吧……

  森林中,查理王子嘴角微翘,眼神却极为复杂。

  那个时候,神,降临了。

  


  太阳神迪尔是一个精力充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容貌英俊,散发着芳香,略微飘起的长发垂在肩上。脸呈瓜子形,前额宽阔,显得精明、坚定、安详、端庄和自豪。在所有供有迪尔塑像的地方,他都穿着白色绣金线的华贵服饰,手中握着一柄长枪,不怒自威。

  查理对这个形象十分熟悉。所以当太阳神降临在他面前时,查理一下子就呆了。

  ……

  之后的回忆瞬间中断,因为查理王子已经循着维克多留下的痕迹,来到了那猎人的伏击场。为了吸引敌人进入陷阱,维克多事先在附近留下了足够的破绽,就好象他是在匆忙之中无暇顾及那些痕迹一般。

  猎人和猎物,猎物和猎人。两个身份重叠的人隔着茂密的枝叶遥遥相对,约有五十步的距离。查理王子看不见维克多的所在,维克多也只能从突然出现的声响中判断出有人靠近的事实。

  维克多浑身都紧张了起来,但却依旧一动不动。依旧茂密的枝叶阻挡了敌人的视线,却也放大了他每一个动作产生的声响。尤其是此时还挂在树枝上的枯黄叶片,稍一摩擦便会发出让躲藏中的人感到心悸的响动。

  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带来失败,带来死亡。

  维克多在等待,等待着目前还在视野外的那个人踩入自己的陷阱,犯下一些小错,然后射出弦上的毒箭。不需要穿喉,也不需要命中任何要害。只要能破上一个小小的口子,哪怕是擦伤,维克多就有胜利的希望。

  脚步声近了。维克多已经可以从枝叶的缝隙中看见那疯子的身影。还是那套猎装,还是那柄长剑。近了,越发近了。维克多看见了那张脸,那张曾经让自己羡慕与倾佩的脸,那张曾经给自己带来一线希望的脸,那张在平静下潜藏着疯狂的脸。

  维克多移开了视线。他听过吟游诗人的故事,那些英雄和强大而邪恶的敌人们都会感知到周围敌意的视线。他也遇到过警觉的猎物,在自己凝神静气地准备弯弓的时候霍然回头,然后加速逃开。

  前者是故事,后者是行猎。现在,则是生死相搏。维克多不想犯错,一点错也不想犯。即使是死,他也不要带走任何遗憾。

  目光快速往下一扫,维克多看见那疯子接近了自己故意留下的痕迹,并且弯下了腰。那柄长剑随着右手垂在地上,那面蒙着铁皮的盾牌也支在地上。那个疯子将长剑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来拨弄了一下维克多留下的痕迹。

  这是个机会。没有如有神助般的长剑,这个姿势也不适合快速反应。维克多可能无法射中要害,但若是只留伤口的话,他有这个自信。

  但维克多没有动。他保持着那个他已经保持了很久的姿势,任由汗水顺着脸颊流淌,一动不动。

  他感觉到了危险。

  在几个小时以前,维克多同样觉得这个疯子不可能做出任何反应。自己的箭很快,射得很准,直奔后心。如果对方蹲下,那就会射中脑袋;如果跳起,那就会打中脚踝。他甚至不认为对方能够幸免——自己没有在弯弓时大叫,也没有浪费时间瞄准。

  但这个疯子躲掉了。既然他能躲掉一次,那他就能躲掉第二次。维克多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露出破绽吸引自己动手,反正他不想冒险。

  两次呼吸之后,维克多看见查理王子站了起来,将长剑交还到右手上,左手的盾牌依旧垂在身侧。王子环视四周,目光冷峻,眼神犀利,似乎想要看穿一切伪装与阻碍。维克多就像一尊石像一般静止在树枝上,眼睛看向一旁,只用余光观察查理的举动。

  维克多看到,那个疯子还在漫无目的地扫视四周的花草树木,认真而仔细。然后他低头监视着周围的地面,最后终于把视线投向了小溪边上那几个泥泞的脚印。

  维克多的陷阱就布置在破绽与小溪之间,除非一步跳过去,不然肯定会有一脚踩中陷阱。然后脚下一个踉跄。这就是维克多的机会。

  陷阱被维克多隐藏地很好,除了内部松软以外,几乎和普通的土地没有区别。即使查理王子踩中,也不过是脚下一松,只当是踩塌了某只穴居动物的巢穴。维克多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对于查理王子来说,这一幕有些可疑。虽然不是职业的猎人,对于丛林作战也没有太深入的了解,可他就是觉得奇怪。丛林中的脚印并不明显,只能通过一些无意间踩断的树枝或是犹自深陷的草丛与枯叶来断断续续地追寻踪迹。

  而查理王子脚下的这个痕迹,有些太过明显了。就好象是对方特意为他指路一般。

  “陷阱?”查理王子不动声色,心中冷笑一声,“有些意思。”

  他看不出哪里有陷阱,但他知道一定会有。那个猎人没有强弓,没有好刀,也没有足以拼命的武技,除了设下陷阱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如果这是在北边的无尽森林,如果我面对的是兽人的猎手……查理王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无所畏惧。只要护住了要害,查理王子不相信能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到自己。这个猎人不行,兽人猎手也不行。即便是兽人猎手的强弓,也只能在查理王子那迥异于常人的身体上留下一些皮外伤

  既然如此,那还担心什么呢?查理王子上一次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能够杀死那胆敢袭击他的兽人。现在么……王子殿下暗中提高了警惕,迈开步子,慢慢向着那条潺潺的溪流走去。

  一旦有什么异变,他就会……

  查理王子感觉脚下一沉,心知不妙,就势半蹲,盾牌护住头部,稳住了身形。

  ……就会防护住最脆弱的地方,然后谋求反击。

  树枝上,一直僵直不动的维克多在查理踩下陷阱前的一刹那就开始了自己的动作。有些僵硬的肌肉与关节让他的动作有些变形,但维克多咬着牙,无视一切肉体上的不适与痛苦,拉满弓弦,略瞄一瞄,便松开手指,让淬了毒的箭支激射而出。

  他没有瞄准对方的头部,他也没有瞄准对方最宽大的躯干。维克多的羽箭直直地飞向查理尚陷在浅坑里的小腿,在这个角度上唯一没有被盾牌护住的部位。

  许多天以前,那个兽人猎手的箭簇就是从这个部位给予查理王子沉重一击的。显然,王子殿下并没有完全吸取这个教训。

  这和他的自负有关。

  维克多的箭射中了查理王子的小腿,箭簇入肉越有半个指甲盖那么深,然后便被查理极度有力的肌肉给挤了出来,连血都没有流出多少。查理王子猛然抬头,看着维克多的方向。因为维克多的动作,那丛枝叶摇晃剧烈,一眼就能看出藏身之处的所在。王子殿下笑了笑,从坑里走出来,慢慢逼近了那棵树。

  脚上的伤很浅,但终究是伤,查理王子不介意让它多修养一会儿。他用盾牌打掉了随后射来的两支羽箭,悠悠地来到距离维克多不过十来步的位置,突然脸色一变,停下了脚步。王子的身子开始有些打晃,长剑无声地落在泥地上。

  维克多松了口气。他想起了某个已经忘记了姓名的吟游诗人曾经说过的情节。此时心神放松之下,竟是脱口而出。

  “倒!”维克多高声喊道,“倒!倒!倒!”

  查理王子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指令一般,软软地倒在地上。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还能转动,其余的部位都像是没了骨头一般酥软。

  维克多从树上爬下来,来到查理王子的身旁,迎着那一道充满了怒火与不甘的眼神,胸中有种报复的快感。他从腰间抽出自己的砍刀,蹲下身子,用刀面拍了拍查理王子的脸颊,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你要杀我。”维克多笑着说,“我是兽人。现在看看,我们谁才是猎物?”

  毫无疑问,猎物还是维克多,只不过猎人让猎物给暗算了。但既然现在猎人说不出话来,猎物维克多有足够的理由来得意一番。

  不过得意也就是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维克多更习惯和死去的猎物交流。比如告诉被自己射杀的鹿自己很倾佩它的速度,告诉被射杀的狼自己很倾佩它的耐心,告诉被毒箭弄死的熊,自己非常倾佩它的力量。

  所以维克多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砍刀架到了查理王子的脖子上,一按,一抹,然后闪身准备躲开即将喷薄的血雾。

  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的这一刀只开了个浅浅的口子。血慢慢渗出来,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维克多惊讶的目光转向查理王子的脸庞,看见了对方怨毒与嘲弄的眼神,心中大骇。

  这么强悍的肉体……维克多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惊骇之外,维克多又感觉一阵恼怒。这恼怒混合了后怕与恐惧,导向了他接下来的疯狂劈砍。

  一刀,一刀,如同砍伐树木一般,维克多将砍刀用作伐木斧,照着查理王子的脖颈剁着。王子的脖颈渐渐开裂,血飙了出来,溅了维克多一身一脸。那嘲弄而怨毒的目光渐渐涣散,眼神中开始有留恋与不甘,偶有一抹希望。但维克多并没有注意这一点,他已经渐渐陷入了疯狂,脑中只有杀戮的念头,手上只有劈砍的念头。唯一的理智被用来瞄准伤口,仅存的心神被用来注视伤情。

  最终,维克多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喘着粗气,愣愣地看着脑袋几乎被他砍下来的尸体。

  “竟然还没有砍掉……”维克多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重新举起了刀。

  


  维克多的刀并没能砍下去。他感觉一股巨力袭来,将自己整个人都拍飞了出去,撞上了一根树干,无力地落在地上。维克多的砍刀已经被震落,五脏六腑都闷地难受,一时间连气都透不出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最终也只能双膝跪倒,手撑着地面,咬牙喘息。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查理王子尸体的方向。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人正站在王子身旁,双手在半空中下压,隐隐有灰色的光芒浮现,然后在半空中渐渐化为金色,落到尸体上,薄薄地笼罩了一层。那几乎完全断掉的脖子上金光最是耀眼,如同正午的阳光一般,让维克多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耀眼的光芒穿过眼皮的阻隔,让维克多的眼睛一阵疼痛。即使低下头颅,维克多也能感觉到那媲美太阳的光芒正在破坏自己的视觉。

  突然之间,一切陷入黑暗。维克多感觉眼球轻松许多,睁开眼时,看出去依旧是一片白,但却是之前的强光在视网膜上的残留。维克多并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瞎了,光明版的瞎子。

  当他的视觉渐渐恢复正常,他看见了那个白袍年轻人的脸,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你的毒药很有意思。”那年轻人说道,声音富有磁性,很是迷人,又显得十分自信,仿佛天地间一切都尽在掌握,“你的祖先里出过什么有名的人物吗?”

  维克多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眨了眨还有些模糊的眼睛,把视线投向了查理王子的尸体。尸体静静地躺着,血似乎已经流干,在脖子下面汇聚成一个浅浅的水洼,并慢慢渗入泥土。

  那骇人的伤口还在,似乎只要轻轻一折,查理王子那高贵的头颅就会离开他的身体。

  “因为你的毒药,我竟然救不了他。”那年轻人顺着维克多的目光回望一眼,笑了笑,“凡人,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祖先里出过什么有名的人物吗?你的毒药是从哪里弄来的?”

  凡人。维克多尚不十分清醒的大脑捕捉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词汇。他将视线重新投向这年轻人的脸庞,眼睛渐渐睁大,嘴巴半张着,嘴唇颤抖了起来。从之前那一摔中慢慢恢复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了,这张英俊而不失男子气概,威武而不粗鲁的脸。那是在博尔多镇,矗立在小镇中心的那座雕像,为表达凡人对于太阳神迪尔的敬畏之心而竖立的雕像。

  似乎是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那年轻人站起身子,随手朝虚空中一伸,一柄浑身闪耀着金光的长枪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散发着圣洁的气息,震慑住了维克多的心神。

  “太阳神……”维克多的脑袋随着对方的站起努力抬高,哆嗦着吐出了这个音节,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痴呆。

  太阳神迪尔,太阳神迪尔!这是真的吗?这……

  维克多原本以为来的是那疯子带在身后的随从,却没想到会是神祇亲临。十几年来被灌输的信仰,加上迪尔本身带有的那浓烈的神性的威严,让这山野中的小猎人彻底拜服了,趴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

  “这是我第三次问你了,凡人。”那年轻人,也就是太阳神迪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维克多,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声音略有些发冷,“我恩准你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说着,维克多感觉身上无形的压力似乎弱了许多,胆气也略略壮了一些。他恭敬地慢慢起身,动作轻缓,生怕冒犯了眼前的神灵。即便是站起了身子,维克多也微微弯着腰,低着脑袋,声音刻意地柔和。

  “伟大的迪尔,我是一个猎人的孩子,毒药是家传的。”维克多的回答带了些不知所措的味道,差一点就要答非所问,“我家里没有出过什么有名的人物……我父亲说有位祖先曾经参与,参与……”

  参与的是屠神。虽然维克多对此持极大的怀疑态度,平日里也不把它当一回事,但此事面对一位真神,他是万万不敢提这种敏感话题的。

  “继续说。”看出了维克多的惶恐,迪尔的声音变得温和,“我恕你无罪。”

  “参与……屠神。”维克多咬咬牙,将那个儿时听到的传说吐露了出来,“据说是那时候的一个盗贼留给我的那位祖先的。”

  “嗯,有意思。”迪尔的眼睛眯了起来,沉默了一下,似乎记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么说,你是一个渎神者的后代?”

  “啊,不不不。”维克多唬了一跳,一时顾不得礼仪,连连摆手,“不是这样的,我不认为这是真的,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说完,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的冒犯,连忙低下头,压抑着恐惧道:“伟大睿智的迪尔,您一定能明辨真相,了解我虔诚的内心。”

  经常听吟游诗人讲故事的好处,就在于在某些可能一辈子都遇不上的场景中,你能流利地说出一些你事后可能会觉得假的另自己羞愧的言辞。

  比如现在。不过迪尔显然对于维克多的回答感到满意。他抬了抬手,长袍那宽敞的袖子带起一阵清风,拂在维克多的脸庞,仿佛带走了他心中的惶恐。

  维克多慢慢抬起头,竟不觉得有什么恐惧的感觉。

  “很好。”迪尔矜持地点点头,尽显其高贵与神圣,“你刚刚杀死了我所庇护的王国的王子。你只是一个平民,你不害怕吗?”

  “他不死,我就得死。”因为被迪尔的神力驱赶了心中的恐惧,此时的维克多回答起问题来流利了许多,甚至显得有些大胆,“我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猎人,却被这个王子抓来这里供他猎杀。神圣的迪尔啊,难道您要支持这样的恶行吗?”

  从来没有人给太阳神迪尔下过定义,神庙也没有。但根据民间的传说和官方的宣传,还有一些据说是领受过迪尔恩典的平民们的口耳相传,这位佛伦斯王国供奉的守护神是一个对待子民如阳光般温暖,对待敌人如烈日般凶狠的好神,一个劝人向善,值得敬拜的善良的神。

  维克多也是这么认为的。

  “是啊,确实是一桩恶行。”迪尔回头望了一眼查理王子的尸体,嘴角隐含着一丝笑意,“年轻人,我很欣赏你的反抗精神,而这位查理王子,也确实是自作自受。不过,我有些事情想要告诉你。”

  查理一低头,却不是害怕,而是对于上位者的礼节。

  “首先,我得告诉你一些你过去不知道的事情。”迪尔一抬手,变出两把带靠背与扶手,做工精细考究的椅子来,自顾自坐下,然后对着另一张椅子一抬手,“我恩准你坐下。”

  维克多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屁股只挨了半边椅面,身子前倾,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标准的下级面见上级的坐法。他的心里不敢有别的念头,只是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太阳神迪尔口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他甚至都忘了去疑惑,一个真神怎么会对他如此客气?

  “你一定听说过这片大陆上的那些选民。”迪尔靠在椅背上,浑身放松。那柄长枪依旧闪耀金光,也不**土里,就这么凭空竖在迪尔的手边,如同有个木架将它架住一般。

  维克多点点头,目光专注地看着迪尔。他当然知道选民的存在。那是这片大陆上传奇的人物,是泰兰圣山的诸神们在人间的使者。他们或者行走乡间,为平民们解决麻烦;或者居于朝堂,指导世俗君主们的行为;或者出没于大陆北部的无尽森林与大陆南端的幽暗沼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解决两大威胁整个大陆的灾祸,兽潮与虫群。

  那些在历史上占了一席之地的选民,无一不是一时的英杰。酒馆里的诗人口中的故事,有一半都是关于这些选民的,关于他们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平民或是贵族,一跃成为凡人眼中最为高贵的无地之王。

  等等,难道说,我被选中了?维克多的眼睛快速地眨了起来,眼神中渐渐流露出期许。

  不然的话,似乎不能解释伟大的太阳神亲自下凡的行为啊……

  其实只是分身而已,但维克多是不可能知道这种事情的。

  “那些选民,获得了我们赐予的力量,行走人间,做了许多事情。”迪尔扫了一眼维克多的眼神,不动声色,“还有一些领受了神恩的人,你也听说过吧?”

  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吟游诗人的故事的另一半里有一小半就是这些领受了神恩,或者身体素质增长,或者获得了极好的武器,然后创出一番事业的故事。

  所以这是要给我神恩么?维克多心想,突然心中一凉。

  他的眼珠不自觉地颤了颤——似乎太阳神下凡做的第一件事,是治疗那个疯子啊……

  “看来你都听说过。”迪尔没有去关注维克多情绪上的变化,突然展颜一笑,“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神之刃呢?”

  


  PS预防针:为了防止性急的读者大骂一声“什么脑残的设定,这怎么可能是一个神说出来的话”然后愤而离去,我不得不在此做出小小的说明。您将要看到的并非是因为作者脑残的缘故,我也知道这多少有多违和……但是,这些或许有些违和的细节却关系到整个世界被隐藏的历史,这是伏笔。

  PS完毕,请欣赏正文。

  神之刃?

  维克多愣住了,并且从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神之刃?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词。从来没有一个吟游诗人提到过关于“神之刃”的事情,就连坊间的传闻都没有。

  “你要知道,年轻人,要庇护一个国家是很难的。有时候你要做好事,有时候你得做些别的事。你需要帮许多人,你也需要杀一些人。”迪尔说着,仿佛很落寞的样子,“但是那些愚昧的凡人总是不能理解,这让我很是无奈。”

  维克多不是很明白,所以他保持沉默。

  “你知道巫师吗?”迪尔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巫师?”维克多有些惊讶,“他们真的存在?”

  “这些渎神之人,这些邪恶之徒,这些……”迪尔说起巫师,一直平静的神色出现了一些变化,“还有异教徒,还有兽潮与虫群,还有一些亵渎了神灵的凡人。但我不能亲自去做这些事情,也不能让我的选民去做这些事情。我需要一些开了刃的刀,斩向那些我不方便亲自出手的敌人。神之刃,就是我需要的人。”

  维克多点点头,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查理就是我的一把刀。”迪尔突然盯住维克多,直截了当的说,“现在这把刀断了,是被你杀死的。原本这种小伤我是可以复活他,他也有这个资格,但因为你那奇怪的毒药,我的神力在他的身上失效了。”

  类似的感觉维克多曾经有过一次。十四岁的一个春天,他射伤了一头半大的野猪,然后团结的野猪一家来找他麻烦的时候,维克多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我……我不知道。”维克多不知所措,“哦,仁慈的太阳神,我,我不知道……”

  “不要紧张,年轻人。”迪尔右手虚按,维克多立刻就平静了下来,“我并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躺在那里的那个小伙子是一柄不错的刀,无论是他的地位还是能力,还有他的野心与虔诚。一般来说,我会惩罚你,但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迪尔说着,站起身来,俯视着维克多,眼中有赞许的意思,隐约藏着些别的情绪:“你的勇敢与智慧为你赢得了一个机会,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我需要新的刀刃,我也对你的成长感到好奇。你愿意接替那个被你杀死的王子,成为我新的奴仆,为我而战吗?”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凡人或许谨慎,或许小心,或许多疑。但作为一个信徒——无论虔诚还是肤浅,面对一位真神的邀请,难道还能有别的反应吗?

  可以有,但维克多没到那种境界。

  “我愿意!”维克多眼中冒出光来,一口应承,“为您效命是我的荣幸,我至高的太阳神!”

  “呵呵,至高什么的,还是不要说的好。”但迪尔的表情显然很受用,“你愿意奉献出你的灵魂,与我签下主从的契约,为我效命终生,直到生命的终结吗?”

  对于智者,这个条件很苛刻,几乎就在严词拒绝的边缘。但维克多不是智者。

  “我愿意!”他起身离开了座位,双膝跪倒在迪尔的脚下。

  “作为神之刃,你将会接到许多任务。你必须完成,不然就只有死亡。”迪尔低头看着脚下的维克多,声音越发庄严,“完成任务,你将会获得我的恩赐,那将为你带来强大的力量,无穷的财富;任务失败,你将会失去一切,灵魂将会在无尽的深渊受尽一百年的折磨,然后彻底消散,不留任何痕迹。你,愿意吗?”

  这个条件似乎有些苛刻了,但维克多只是犹豫了大约五个呼吸的时间,就闷闷地答道:“我,愿意。”

  查理王子死了,自己活着。如果自己依旧是一个普通的猎人,行猎山林,恐怕也活不了几天,并且一辈子受人追杀,永无宁日。

  相比那遥远的一百年的折磨,维克多更愿意考虑当下。

  “你不能向任何人说起你神之刃的身份,除非对方是选民,领受神恩者,以及神之刃。如果你那样做了,你将会被杀死,灵魂入深渊,受两百年的折磨。获知你身份的人也将被杀死,落入深渊,受五十年的折磨。”迪尔继续说道,“你,愿意遵守吗?”

  “我愿意。”迪尔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抵触。

  “你的姓名,年轻人。”迪尔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卷轴,问道,“你有什么仇恨没有了结吗?你有什么心愿没有实现吗?”

  “我的神,我的主人,我的名字叫维克多,我没有姓氏,我只是一个猎人。”维克多恭敬地答道,“我没有什么仇恨。心愿的话,我不想让我杀死王子的事情传出去。我的父亲还在山中等待,我不想让他受到牵连。”

  “这简单。”迪尔轻松地答道,“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吧。”

  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对方,不失为一种报仇的好方法。所以诸神在扩编神之刃的时候,总是得客串一把复仇之神。

  维克多毕恭毕敬地接过那张卷轴,犹豫了一下。

  “用血为印,按上你的手印。”迪尔知道对方在犹豫什么。

  将拇指咬破,维克多在那张契约上按上手印。契约的纸面上白光一闪而过,然后重新回归了之前的模样。

  “很好,维克多,你没有令我失望。”迪尔将卷轴收起,赞许地虚扶起跪在地上的维克多,“你很果决,你也很聪明,你不会后悔你的选择的。”

  这种话很少成真。

  “既然你已经效忠于我,有些事情你也应该有所了解。”迪尔右手一抬,一个手镯模样的东西就出现在他的手中。他牵起维克多的手,将那布满奇怪花纹的手镯套上维克多的左手手腕。一道灰色的光芒闪过,维克多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镯融进了自己的躯体,消失不见。

  “你已经知道神之刃的义务与责任了,也知道如何向我祈求神恩。”迪尔退开一步,脸上带着笑容,“好好挑选吧,维克多。”

  说完,站在一旁,微笑等待着。

  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但维克多知道自己的神是什么意思。那手镯融入身体之后,他的脑中突然就知道了很多事情,很多关于自己身份的事情。

  首先,神之刃必须服从神的命令,认真完成每一个神所布置的任务,尽心尽力,不能有抵触的情绪,不能因为任务的难易而对神有不满的情绪。其次,“太阳神就是你的全部,无论你落魄还是荣耀,弱小还是强大,苦痛还是幸福,雷霆雨露皆是神恩。”最后,为了奖赏神之刃的敬业与奉献,当一名神之刃六十岁的时候,他就将获得自由,不必接取任务。如此,死后可将自己的铠甲与武器交予子孙继承。

  这一段讯息如同原本就在那里一样,浮现在维克多的脑海中。基本上就是洗脑外加福利说明,但却让这个没见过太大世面的小子感动不已。

  在这个时代,国王的奴仆好过自由民,何况是一位真神的仆从?

  基本情况的介绍之外,维克多发现自己可以与某个存在沟通的。同是意识,偏偏那突然多出来的声音就能感觉出不同来。

  “查询任务信息,还是祈求神恩?”维克多听见了脑海里这仿佛是太阳神迪尔的声音。

  什么意思呢?维克多疑惑。他试着想道:“查询……任务信息。”

  说实话,让人在脑子里想这么几个词,还真是有些别扭。

  “当前任务,没有。”那声音柔和依旧,“是否祈求神恩?”

  这就是废话了。

  “当前神恩:0。”这声音说完,再无声息。

  维克多原本正低头专心地在内心里与那个奇怪的声音交流,此时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向正昂首等待的迪尔,一脸迷惑。

  “什么都没有,是么?”迪尔呵呵笑着,“你感到很奇怪,是吗?”

  维克多现在脑袋里一堆问号,所以他用力点了点头。

  迪尔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倒有种莫名的得意。维克多看在眼里,只当是神对于凡人的无知的一种嘲笑。

  “神恩,并非凭白的赐予,而是需要你去完成我布置的任务,以及奋勇杀灭深渊的兽潮与地狱的虫群才能获得的,用来换取我为你准备的奖励。”迪尔耐心地解释道,“兽潮与虫群,你应该知道吧?佛伦斯人应该还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

  “可是……”维克多张了张嘴。

  “现在你是一点也没有的,不过没有关系。为我办事,不可能会亏待了你。”迪尔笑道,像极了一个正在招揽手下的世俗君主,“我会先给你一千,等你完成了任务,再从你的奖励里扣除。”

  这种充满了强烈违和感的规定与话语对于维克多来说,除了稍微有些奇怪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其他感觉。反正今天遇见的奇怪的事情已经很多了,他的承受能力早已超出自己的想象。

  所以他当下只是有些忐忑地看向那具尸体:“您……不怪罪我吗?”

  “那个王子吗?”迪尔摇摇头,“你让我损失了一个已经培养了两年的得力手下,自然是要有些惩罚的。你得把他的那一份一并还给我。”

  “您是说……两千吗?”维克多心中略一计算,问道,“还是说……要把他的所有神恩都偿还给您?”

  大约一年之后,维克多回想起来,总会感觉无比庆幸——他至少没说成是查理王子所拥有的全部神恩。

  “两千神恩。”迪尔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一抬手,手中出现了一本羊皮册子。“那就让我来看看,你能获得些什么样的赏赐吧。”

  


  太阳神迪尔自然不会把那本册子给维克多看,他不指望一名猎人能识字。迪尔手捧着羊皮册子,打量着维克多,问道:“你希望得到什么呢?没关系,尽管说。”

  一个普通的猎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了……维克多这样想着,却不能这么说。

  “我想要……”维克多犹豫了一会儿,在一大堆金子与一个贵族的身份之间徘徊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想要一柄更好的弓,我想要一把更好的猎刀,我想要……嗯,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变强。”

  太阳神都说“没关系,尽管说”了,维克多在合理的范围内自然不会客气。

  “你很贪心,不过贪心才能有动力去奋斗。”迪尔不以为意,“以后你或许能获得自己设计武器的权力,但现在……”

  他左手在身前划了一道,一列三把长弓,色泽不一,造型各异,闪耀着不同的颜色。

  “你挑一把吧。”迪尔如同一个阔气的主人般说道,“你可以试一试,你会知道它们价格的。”

  如果这时有一位见多识广的吟游诗人在场,他一定会把自己的眼珠给惊下来——传说中每天都要驾着马车拖拽太阳东升西落的太阳神,怎么那么有闲情逸致?这周到程度,就算是比起那些服务最为周到的店主都毫不逊色。

  但对于维克多来说,他满心都是欣喜与激动,除了对于这些看起来就非常出色的长弓的喜爱之外,更是对太阳神的关怀感激涕零。

  这或许是迪尔的目的之一吧。

  维克多半张着嘴,仔细观察了这三柄长弓一番,伸手握起左边那把冒着白色光芒的长弓。刚一入手,一个机械的、不自然的声音就在脑海中响起:“精制紫杉木长弓,无魔法效果,六百神恩。”然后那抹白光便消失无踪,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维克多抚摸着弓体,感受着那一分顺滑,欣赏那笔直的木纹。在握把的地方,这柄弓的制造者——无论他是谁——很体贴地做了一些小小的处理,让使用者可以更加稳定地握住长弓。

  维克多左手握住弓把,右手轻轻拂过绷直的弓弦。待寻到了合适的位置,便伸出食指与中指勾住弓弦,俯身开弓,腰身渐渐挺起,弓弦拉到唇边,然后略略转向,对着四周瞄了一瞄。最后慢慢松开,吐出一口长气,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将视线投向了中间那把弓,又看了看手上的长弓。

  “将它放回原位就可以了。”迪尔知道维克多在想什么。

  于是维克多放回手中的紫杉木长弓,拿起那把泛着绿色光芒的长弓。那柄白弓重新散发白光,绿弓则敛去了所有光芒。

  “精制紫杉木长弓,一级加强效果,八百神恩。”

  有些小贵。维克多皱了皱眉头,凝神静气,拉开弓弦……

  拉不满。虽然一切都和那柄白弓相仿,但弓体却硬实了许多。本来那柄白弓维克多就只能勉强拉开,大概射不到十箭就会耗尽力气。而这柄弓,竟是连拉满都做不到。

  维克多咬紧牙关,脸色都涨地有些发红,握住弓把的手颤抖着,挣扎着要将那弓向前推,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慢慢松下弓弦,看向最后那柄散发着蓝色光芒的长弓。

  “看来那把弓不适合你。”迪尔瞅了一眼蓝弓,一挥手,便让那柄弓消失不见,然后看着维克多问道,“你刚才说,想要提高自己的力量?”

  维克多在之前的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像这种出现和消失的变化早已麻木。他抬起头,望着迪尔,点了点头。

  “提升力量,也是要用神恩来换的。”迪尔右手虚握,掌中出现一团灰色气雾,忽而变白,忽而变红,“并且只有三次机会,每次能将你的力量提升一倍。”

  人们,包括镇子上那些见多识广的吟游诗人们,总是把敏捷作为弓箭手的特点。维克多最不爱听的就是有关弓箭手的桥段,什么敏捷的射手,强壮的战士。故事里的弓箭手体态轻盈,个个都瘦地跟娘们似的。手臂纤细,偏偏拉开的弓都能平射百步。每次听到那些故事的时候,维克多总会面露痛苦之色,闷头喝酒,埋首吃菜——肉可以回家吃。

  太扯了。

  “我要提升力量。”维克多坚定地说,“多少钱……神恩?”

  “第一次四百。”迪尔微笑道,“你的运气不错。”

  与此同时,维克多的脑海中响起了迪尔柔和的声音:“即将进行肉体强化,耗费四百神恩,确认吗?”

  “确认。”维克多在心里想着,并且说了出来。

  迪尔手中的灰色气雾“嗖”地一下冲入了维克多的胸膛,一股灰色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随后而来的一阵强烈的剧痛让维克多几近昏厥,连叫都叫不出来。他的嘴张地很大,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像是要蜷缩,又似想伸展。就仿佛是在树枝上坐麻了腿,怎么做都无法减轻痛苦。这样的痛苦持续了约有十多分钟,瞬间结束,就如同它突然地到来。维克多这才大声喊叫了出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出来。

  “你不如他。”一直在旁静静看着的迪尔早已收起了之前的微笑,代之以隐约的不满,与明显的惋惜,“查理在强化肉体的时候始终跪着,没有挣扎,事后也没有像你这般发泄般的喊叫。啧,你还哭了。”

  这番话让维克多感到有些羞愧,他用力撑起自己的身子,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上那一撑的力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了许多。不备之下,竟是从原先的俯卧绕着脚掌转了半圈,仰倒在地。

  配合脸上淡淡的泪痕,这让他显得更加狼狈了。

  “查理心中有坚定的信念,有变强的**,有对于世俗间的浓烈恨意,却又知道如何去控制他们。他是个好孩子,一把锋利而乘手的刀。”迪尔的脸色很平静,让维克多感到有些害怕,“爬起来,拿上你的长弓,我的时间有限。”

  这显然跟时间没关系,纯粹是态度的问题。维克多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神心情有些糟糕,同时也为自己之前的表现感到羞愧。他小心地爬起身,走到那柄白弓面前,伸手握住,在脑海里与那声音交流了一番,花去了六百神恩。然后恭敬地垂首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给你一个忠告。”迪尔似走似飘,来到之前的椅子边上,握住了自己悬浮在空中的长枪,“一个普通的猎人做不了什么的,我需要你获得更高的地位,掌握更大的力量,让自己在世俗中占有一定的地位。那样你才能更好地为我效命,也能更好地保障你的安全。深渊中的折磨绝对比你之前经受的痛苦要残酷百倍。”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吩咐,但维克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带着迷惑的表情抬起头,看着迪尔的眼睛,却又不敢直视,目光一扫而过,便又低垂了下来。

  “向东走,到兰顿去。”迪尔说着,已经别过了身子,“不久之后会有一场圣战,凭借你手中的弓去赢取荣誉和地位吧。只要你证明了你的能力,我便不会亏待了你。”

  语毕,一阵轻柔的旋风卷过,吹起一些尘埃,迷了维克多的眼。待他能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所见的只是一片宁静的树林。太阳神已经不在了,两把椅子消失了,就连查理王子的尸体,也带着那一地的鲜血不翼而飞。

  当真的恍然如梦。但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的感觉和手中那把漂亮的长弓却牵引维克多回到了现实。

  维克多站在原地,有整整五分钟都没有任何动作。五分钟之后,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弓,再次陷入呆滞。直到第十分钟,他才回过神来,将精制紫杉木长弓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身形暴起,开始在林间撒欢般的狂奔乱跳。他的双脚充满力量,这让他的速度快了许多;他的手臂粗了一小圈,爬树时甚至只用手臂就能上升;他的腰腹力量增长了许多,这让他……

  额,倒挂在树枝上连做了二十个仰卧起坐……

  各种丢人的行径抛开不提。发泄了一番的维克多最终恢复了平静。他慢慢回到自己新的长弓边上,弯腰拾起。维克多从一旁被自己丢下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看了看箭头,确定不是珍贵的毒箭,这才将箭杆末端搭上弓弦,用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再将箭杆中部搭在自己握住弓把的手指上,也不摒气,貌似轻松地随意一拉,拉满了长弓,瞄准了五十步外的一株大树。

  那株大树与维克多间隔着交错的约有五颗或大或小的树,仅有一条直线可以通向它,稍偏一些便无法射中。但维克多只是瞄了一下,便撒开了弓弦。那箭疾射而出,比起之前维克多射出的所有箭都要快。箭支直直射上了被瞄准的树干,并在一声巨响之后,震裂成几节,只留箭簇前的一小段嵌在树干里,断口犬牙交错,狰狞无比。

  “嗯……”维克多缓缓放下弓,若有所思,“我的箭都用了太多次了。”

  箭杆若是射多了硬物,就会变得脆弱。平日里最多是射偏,此时换了一柄弓,便有可能在射出的那一刹那爆裂。维克多没敢继续试他剩下的那些箭,而是抬起头,透过树叶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应该先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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